手卷烟

昨天晚上看完香港电影《手卷烟》失眠了，到夜里两点多还睁着眼睛，想东想西，一点也不困。

大概是因为我成长于那个香港电影辉煌灿烂的年代，所以，看着它像一场声势浩大的演出，一路星光璀璨，收获无数赞叹，走到如今光影黯淡，总是不胜唏嘘。明知道它再无法到达那个高度，却总是私心认为，它是可以再现一点点新的路径和思考，以慰像我一样不得满足的影迷。

看评论，有人说，《手卷烟》让人依稀看到了老港产片的影子，这一点，我是同意的。我也是一边看，一边有点痴痴的感觉。有人拿它和杜琪峰的银河印象系列相比，说是像则像已，但其精致、完美程度还远没有达到。是哦。它还有一段探索，试炼的路要走，但我已经因为看到这一点希望，而感动、窃喜到失眠了。哈哈！我这影迷是不是有点卑微？！

香港已经不是昔日的那个香港，一批更年轻的电影导演，带着他们成长起来的印迹和感悟，应该会有独属于他们的创造和呈现。我们只能贡献我们的关注和讨论，其它的，就交给时间。

整体上，我觉得电影完成的不错，我很喜欢。喜欢镜头里的香港市景，喜欢表现小人物的平实的镜头语言，略黑的，还有里面隐约透过窗子闪烁的霓虹灯的光影。表演也很有味道，林家栋当然一如既往的好，又稳，就是第一次演戏的南亚仔也不拉垮，那种单纯善良很可信。最有意思的是粘金牙的袁富华，和酷似岳云鹏的白只，他简直让我全程出戏。

故事一开始是一段黑白影像，是香港回归前的1996年。我没有先看预告片，也没有看任何电影简介，所以一时没摸清主角是谁。林家栋他们几个华籍英军没有获得英国护照，在巡逻到达山顶上后，坐下抽烟歇息。这一段很好，几位主要人物均出场，且交待了他们之间的职业，困境和关系。而重要的道具烟盒也给了镜头。我承认在这时，我有点还没有完全进入故事，还以为钱小豪是主角。哈哈。主要是几个人里，钱小豪看着最年轻。（啊，这都是什么理论？）后来我查了一下，钱小豪是1963年的，林家栋生于1967年。钱最初入行是加入了邵氏电影公司，所以他应该是更大一些的。但我能顶着雷说一句，钱小豪看上去更显小吗？

林家栋看上去更沧桑一点，这正符合剧情的设置，这个男人在回归后的这些年，经历了股市大跌，借高利贷，致使好哥们跳楼身亡，昔日好战友都不愿意再见他。他成了孤家寡人，寄身重庆大厦，过着又穷又惨的日子。他走私金钱龟和水货的，维持生计。

我在这里，最想说的是剧情的巧妙、完美闭环。这一点，已经超越了所有把故事讲散了，讲偏了，讲得前后分裂，甚至逻辑明显有问题的片子。一个故事，有因有果，有始有终，说实在的，现在的许多影片，做不到。

先想说一下我有点疑问的剧情设置。它看上去好像安排得非常巧妙，但一细想，总觉得有一点过于巧合和刻意。

开始不久，黑帮追南亚仔，关超正好开门倒垃圾，南亚仔走投无路，悄悄躲进关超家里。关超不知道，直到黑帮找上门，搜了一圈，无果。他们走了，南亚子和关超才碰面。

我说不太清，总觉得剧情走到这，为了产生这两个人之间的交集，似乎是一定要这样安排的。只是，之前分两条线交待关超做中介，家里状况一看就潦倒缺钱，而弱小的南亚仔这时必然得找关超帮忙。一切水到渠成，合情合理啊。我只是想，如果一开始，就是黑帮追南亚仔，南亚仔慌不择路，闯进关超家。然后再通过台词，透露出两人的生活近况，生存困境，是不是更自然一点。更像一个突然观众视野的故事冲突，然后观众一口气探究下去。这两个陌生人，接下来会怎样？会不会被追杀？会不会惨死？让观众一瞬间进入这个极端的情境是不是更好呢？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样没有那么强烈而明显地设计感。我看介绍，导演参与了编剧。这样看上去先交待两条线，两个人的生活，是很保险，又清晰的手法，但是不是最好的呢？

整体上，我觉得好的地方是剧情很紧凑，是很完整、有序的延展，台词以及镜头很有叙事效率，没有那种看上去可有可无的，耗时间的水镜头，炫技、煽情的对白，就干脆利落地一直往下走。这一点，很不错。做为观众，最怕导演陷入自我表达、自我感动的情绪里，总是拖沓，总是想让主角多说点，反应激烈一点，总是画蛇添足地多描了几笔，一再地挑战观众的耐心，剥削观众的同情。我特别厌恶那个。

这里只举几处。

关超做中介，和台湾来的光头谈价钱。老板不满意价格，关超立马停下思考一刻，做出反应，表情几乎是不变的，在这里无需流露个人情绪。在黑帮老大面前，戏太多，会很惨的。

生意谈完，关超送老大上车，他向老大要佣金。老大说，现在领钱给你？镜头里，关超尴尬地笑了一下，不再争，然后说了两遍，不急，不急。老大的手下辣鸡喊了他，让他让开，他看了一眼辣鸡，然后身体向后退了一下，辣鸡关车门。这时，关超的反应是自己叹了一口气，接着拿着那只龟，在马路上走。它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没有什么变化的，既没有悲，也没有愤怒，一直是有点丧气的，落寞地。但他没有拿到钱，总是有点憋，正好气不知往哪里出。这时剧本很巧妙，他就遇上了南亚仔的表哥。两人争辩几句，他说，怎么称呼？显然这是警察的习惯用语。这时关超的反应非常好，带出了他过往的职业，也反衬他现在不再是警察的身份。但对方，是属少数族裔，加之又在做违法的事，立刻感到不妙，语气就软了下来，小声说对不起。

我喜欢的，就是这样很直接的人物出场的交锋，只通过几十秒的一个小冲突，就已经交待了很多信息。剩下的感想和判断留给观众，导演不必代观众再做任何说明。

接下来，关超到家，镜头就是等在门口的光头，哦，原来他们认识。剧情一直向前推，不原地打转。

关超拿到钱，就去还高利贷。从对话，观众知道他这次还的只是一部分，还没还完。这里很自然地引出下面的剧情，他没有钱，他要怎么想办法弄到钱呢？

中间略过辣鸡一直在找南亚仔，而这个空档，关超已经和南亚仔谈妥，收留他，但要一百万，他甚至在那一刻，有一丝笑容和得意浮上脸。为什么，因为他急切地需要钱。他知道生活里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更何况，他因此害惨了云斯顿。

他到墓前去看云斯顿，这个伤心的场景，导演很聪明地运用了下雨的场景。雨天更有清明上坟的凄冷和思念之意境。关超坐在墓前，背对着墓碑，他为什么不是面向墓碑呢？这也值得玩味。是因为他有对朋友的愧疚，他不能忘记自己曾做过的事。他在雨中抽烟，然后眼睛似乎是被烟熏了，难受地眨了眨，然后就站起来，走了。这也是很好的表现方式，就是那插着的烟，他自己手里的烟，他眼睛里闪动的泪光，都有交待，又不粘滞，很快带过。他传达了导演对兄弟情谊的理解，就是我们之间，不用多说，我理解你。我很对不起。我去想办法弥补。

接下来，是按摩院里。这里也很有趣。这里是表现关超除了兄弟情谊以外的，和异性的关系。这两人显然是有过一段的，但关超又没那么爱对方，而且，还有一种对大陆来港的不认同。他认为这里有什么好，女人的想法太天真了。来了香港，还不是一样辛苦。这是港人普遍的想法吧。他们认为大陆人，还有南亚人，都是把香港想像得太好了。钱容易赚，也会改变命运。然而，来了才知道，一切都不是那样的。这一幕，也为后来，关超把小男孩托付给女人照料先做了预埋。

还有一处，我看时会心一笑，就是关超把孩子带过来。女人一直叠衣服，不理他。他明白了，女人可能是怀疑孩子是他的。于是他说，这不是他的孩子。然后女人给了一个反应，就同意让小男孩留下来。好有意思。

但后来，事情变得更棘手了。关超再次打电话给女人，说要让她再照看孩子一段时间。于是女人感到出事了。就问他。他又不想让对方担心，也不想多说，就安慰女人说，回来后一定第一时间来找她，来接孩子。女人于是有了一点安心。

接下来，就是关超眼看着光头菜甫被打死，他还被勒索赔三倍定金。走投无路，他去找钱小豪，但旧日朋友冷嘲热讽，加以阻止，他没借到钱。回了家，就把气撒在南亚小哥身上。我想说，关超，这时候，你的义气呢？你的良心呢？这不太好吧。然后小哥才交待了家里藏的毒品。两人卖了毒品，关超还了高利贷，这时两个之间的关系就升级了。大的困难解决了。在这里，导演借关超的口很自然地讲出了电影的核心，就是朋友之间“不谈一，不谈三，谈义；不谈风，不谈雨，小哥问，钱？然后关超说，谈雷（义气）”。题眼的适时呈现，是两人之间互动层层积累的一个结果，瓜熟蒂落嘛。然后这时钱还剩下一些，南亚小哥却一点不要，他说，他不愿让弟弟看到。他觉得关超更需要钱。看到这儿，我就笑了。这是一只多单纯、美好的“小白兔”啊。关超被感动了，他对小哥说，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南亚小哥，在香港这个地方，都是不易的，所以公平。然后南亚小哥说，你们都是好人。妈的。太可爱太善良了，这孩子。然后就出现了关超给小哥一只手卷烟，从他的那个宝蓝色的烟盒里取出来的哦。不仅如此，还给小哥点烟，还点了两次。我第一次发觉,这样两个人的组合,一个给另一个人点烟的样子，竟然这样性感。谁看到这儿，不说一句导演你真行，你想表现什么呢？直接点，告诉我们呗！导演，你一定要继续你的男人电影系列。嘿嘿！

最后的那段长镜头，拍得非常好，很过瘾，这个很多人都说过了。我不多说了。就是看的时候，是真肉疼。林家栋被打得好惨！

打完了，小哥给奄奄一息的关超点了一只烟，他已经拿不到。最后一个镜头，小哥在关超家里，烟灰缸里一只兀自燃烧的手卷烟。电影完。

电影始终围绕手卷烟这个关键的道具，展开了关超97回归前与战友的情谊。然后多年过去以后，生活潦倒的他，还保留着烟盒，以及抽着走味的烟。而他把烟盒送给另一个人，表示他把对方当成了朋友，接纳了新的感情关系，就，挺浪漫的。都是天涯沦落人，何处不相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