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大战

港片的警匪片导演，我喜欢的只有几个：陈木胜、韦家辉、杜琪峰、庄文强、邱礼涛，这五人恰恰代表了香港电影时代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的接续。在大陆，找出这样的五个人，恐怕只有最近的弧光联盟才能与之媲美。不过那是网剧，尽管每部都堪称良心制作，可总也感觉少了点什么。所谓的内核，离不开一个模板化主题：大家都在讨论什么是法律与道德，却总也弄不清到底什么是法律，什么又是道德。近几年我很喜欢的这些导演的作品，例如《怒火·重案》、《拆弹专家》、《三人行》等都离不开这样的色彩。韦家辉的最新一部电影，重复千遍的台词，那是尼采的原话：与怪物搏斗，小心自己成为怪物，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正在凝视着阁下。
《神探大战》就这样出圈了，回望2022，影院惨淡的可以说是满目疮痍，2022的好片子，下架的下架，删减的删减，扑街的继续扑街，《神探大战》出现就像是强心针一般，给原本不济的票房市场带来了一次上升，然后又颓然衰落下去。一部电影承载了太多东西，就变成了一个地标，就失去了电影本身的乐趣。采访中，有人问导演韦家辉，是不是2007年香港电影的复兴，导演没有回答，甚至不知道怎么回答。韦家辉的身上，寄托着香港警匪题材最后的希望，可是香港，再也不是曾经的香港了。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一个神探，一个疯子，离开了多年的警队，分裂出许多人格去查案，碰到假冒称号的私刑组织，为冤案报仇，最终走向光明。这是电影商业动作片的套路，但是编剧构思很巧：他把神探组织与神探之间的追逐放在了次要位置，而重点刻画男主李俊与神探组织面对冤案之间的不同选择。年轻的观众坐在影院，一边吃爆米花，一边看手机，人们要的已不是电影，而是一次超级链接。生活需要被拯救，下一次彩铃响起，你永远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数码式的呼召。
其实这样的套路，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情：从邱礼涛的《拆弹专家2》到还未上映的《暗黑风暴》、杜琪峰《盲探》到《三人行》、韦家辉《神探》到《神探大战》、庄文强的《无双》，主角都并非完美，或多或少精神上都有些问题，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在扮演一个警察的角色，而一个警察，表面上是正义的一方，一旦逾越了底线，就会成为私刑的执法者，一个所谓的暗黑正义形象。
这里，我们不讨论警察的形象因何改变，单说正义的两端到底存在了什么。专业的术语说，形式正义与实质正义有着很大的差别。形式正义是指法律正义或制度正义，即法治，是指受社会正义决定并反映社会正义的法律上的正义；而与此对应的实质正义是社会正义，即社会基本结构的正义。是指舍弃了具体内容和特殊情况的的一般正义，即对“每个人同等的对待”，是抽象正义；而与此对应的实质正义是指存在于具体的人、事件或行为之中的具有实际的、具体内容的正义，是具体正义或特殊正义。放到电影中，神探组织的私自处决，在他们看来，或许算一种社会正义；而他们的对立面李俊其实守护的恰恰也是一种社会正义：警察只是探，而不是神。神是凌驾于社会之上的，而社会正义的滥用，也恰恰说明司法系统的问题。
另一方面，编剧并没有对社会到底需不需要法外执行者而展开讨论，事实上，从神探组织的第一起案件开始，就已经宣告了法外执行者的存在。预告杀人，在影视剧里并不少见：类型如《暗黑者》里Darker的通知单、《心理罪》里的器官警示、再到整部电影里的案件编号等等。杀人也并不少见，多少电影都有凶杀，有死亡，有家庭的失败与婚姻的溃散。为什么只有《神探大战》里的李俊最为癫狂：他失败、工作失意、妻子自杀、女儿犯罪、自己也成为了世人眼中的“疯子”。几乎在李俊看来，一个虚假冤案，才是一件严重的事情，杀人，就是杀死一个世界。也只有在李俊那里，杀人，才是一件需要被拯救的事，这个拯救，无关于他女儿，也无关于自己。方礼信用杀人不眨眼的眼神，来刺激李俊，用三十具女尸，来折磨陈仪的灵魂，而李俊，用所有案情出现的怪物，来求得为自己的行为宽恕。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怪物，当这个怪物掌控了我们的命运时，我们就会焦虑、心累、逃避，甚至像李俊一样，成为疯子。我们活在自己的地狱里，我们的生活也如此的不匹配，我们的内耗，是如此的迅速，我们的生活所在，就是李俊的立交桥底，是我们自己，把自己困住了。李俊花掉半辈子，把我们不愿意面对的生活又重新展现出来。疯了又如何，像方礼信那样伪装君子，才是人世间最基本的常态。多少年来，我们不正是这样冷漠而散乱地，看着别人和自己的生活吗。正如17年来，李俊审视的是杀人的楼觉魂、是烹尸的肥仔与猪婆、是30具女尸，是13岁的方礼信杀人、是自己的妻子自杀、女儿入狱，其实又何尝不是在处处审视着自己的灵魂？就像方礼信，冷静的是那么令人不寒而栗，连杀自己的儿子都不知道会不会痛。林峰的眼神里，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一丝顾虑。大邪若正，大恶若善，在这一刻，善与恶之间的界限被模糊了，我们与地狱之间的距离，又更近了一步。
我想起杨德昌导演的《一一》中，有一句台词，洋洋问爸爸，为什么每个人都看不见自己的背面，正如影片的最后，李俊痛苦的发问：是人都能变成怪物，为什么我不能？怪物，就是人的背面，那是不是永远有一半的事实不知道呢。就像方礼信，他是魔警，是屠夫，是神探，是陈仪的老公，还是baby的爸爸。韦昌辉的道德焦虑与李俊可以称之为生命信仰的破案之间，用一个怪物架起了两者之间的桥梁。怪物的这边，是人，而那边，就是深渊。
影片看完，我一直在想，方礼信折磨并杀了三十具女尸，为什么要嫁祸给李俊呢，是因为李俊是神探，还是因为他女儿一直在方礼信手下做事？那为什么，最终要与陈仪结婚呢？是爱，还是欣赏自己的作品？就像当初《暗黑者》里的薛天，他不能允许任何人玷污盲女郑佳的纯洁，那这份纯洁，是薛天眼里的纯洁，还是郑佳本身的纯洁呢？好像，对于方礼信和薛天来说，似乎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在别人的生命里穿行，在别人的生活中钻来钻去，有一种内心的焦虑、幽暗和无助，把我们引向各种方向。但无论是薛天、方礼信、还是李俊，都不过是我自己的一个投射与反哺，生命还是自己在承担：就像镜像的投射，是代表邪恶的黑暗面，是方礼信，而不是李俊本身。人若仍把希望放在人身上，人就如此循环，看着世界在我们面前生长，或者我们在世界面前凋零。
所以啊，人与人之间的独立时代，就像要假装你舍不得我一样，就像一个恐怖分子与另一个恐怖分子之间，没有救赎，没有宽恕。癫疯半生，到底疯的是世界，还是自己，李俊不知道。如果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鬼，但你没有，那是你的问题，还是世界的问题，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那希望你内心充盈，做事必定很有主张，言行坚定，这样就不必应对内心驻扎的鬼，有坚定，才有方向，有假装，才有救赎与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