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土

《乐土》如果在内地做营销，宣传语肯定是“巴基斯坦同志片”，吊诡的是这片当然不会在内地营销（想到前几个月一条《鬼家人》预告片的微博评论底下有人问这部片有没有机会在内地上映）。

怎会如此啊家人们，如果我们暂且依靠一个单一的相关信源，世界经济论坛2023年全球性别差距报告，中国排107，巴基斯坦142，可怎么连巴基斯坦都能拍出这样的片（并上映申奖）啊。我曾笃信在系统之外的可能，笃信青年人的小成本电影理想，但往往是这样的比较，而不是和所谓日韩台的比较，让人不免冒出“文化洼地”的嘲讽。

作为导演的处女作，这部电影的文本完成度很高，视听表达又足够克制。它的情节不出人意料，但人物立体，结构清晰，有所呼应（我就是很爱工整哈），就不提亮眼的对于光影和音乐的应用了。电影描绘了五位背景、经历、动机、性格各异的美丽“女性”——包括阴柔的Haider和男跨女的Biba——受社会中男性（父、兄、子、友）压迫的一生，挣扎，忍受，逃离，归附。

故事发生在一个传统的巴基斯坦九口之家，包括大家长鳏父、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各自的妻子和大嫂生下的四个女儿。故事由大嫂Nucchi再一次熟稔的分娩开始，然而预计是男孩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又产下女儿，家里负担再重，无业在家中帮持的小儿子Haider外出求职。他在损友的介绍下应聘上了情色舞厅的伴舞，伴的是一名男跨女的不入流舞者Biba。他逐渐被这名舞者的风情的面孔、高挑的身材、泼辣的性格吸引，甘愿被她差遣，助她的职业生涯走上正轨，后与她出轨。

与此同时，因为小儿子找到工作，他的全职妻子Mumtaz被迫离开热爱的岗位，留在家中料理家务，帮着嫂子带小孩。随着丈夫愈发不着家，被困宅院的妻子得不到关爱，身心抑郁。她尝试自救、尝试逃离，在怀孕前与后，但都放弃了、都失败了，直到父亲70岁的生日宴上再一次被忽视和还原成子宫，她下定决心，狠决而平静地饮鸩自尽，一尸两命。

看这部电影的过程中我感到逐渐加深的痛苦，就像电影海报的绿色油画给人的感觉。它让人想起梵高，尽管不是典型的梵高笔触，却勾连起人们对这个艺术家曲折不顺的一生的印象。痛苦是因为感同身受（relatable），巴基斯坦的女性并非从一开始就逆来顺受（Mumtaz在英文环境里工作、Nucchi受过学位教育、Biba勇于变性、Fayyaz敢于出走家庭），却遭到父权社会的一重重阻拦和屡屡背刺。痛苦是因为压抑，片中并没有显见的暴力，儿子们看似都是“爱妻”之人，妻子如果不满还会被质疑“你还想要什么？”

在逼迫Mumtaz辞职那幕，我一开始惊讶于她而不是大家长坐在长方形餐桌的主位，她敢于坚决地说不！一刻寂静，然后父亲严厉道 “我们（之前）有（直接）阻止过你工作吗？”表明他们并不是“传统守旧”的不允许女性抛头露面和上桌的家庭，但“（女性）要平衡家庭和工作”，现在就是你为家庭做贡献的时候了。家人故意混淆“需要”工作和“想要”工作的区别，Mumtaz喃喃道我工作挣的钱也会补贴家里，我想在炙热的夏日为大家买空调，大家温和地打发她“风扇也很好”，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谈论空调品牌。她坐在主座独自沉默，背影那么孤立无援。

在Mumtaz的葬礼、嫂子Nucchi爆发怒斥“我们所有人都是凶手”后、倒数第二幕，揭露了让我拍案叫绝亦更加酸涩的情节，即Mumtaz和Haider的相识。本只能靠照片相亲的Haider冒昧偷偷找上Mumtaz，询问少女对这门婚事的意见。温和的夜，他是柔软的、体贴的，给予女方说不的机会，并主动提出如果要拒绝的话由他作为男方拒绝会更容易。Mumtaz无疑对这样的未婚夫是满意的，她只希望婚后能继续工作，而Haider完全同意。他们就这样说定了。原来他们的结合是那么封建的包办婚姻，原来他们曾是包办婚姻里的不一样，原来他们都曾对对方有好感、对未来有希望，可结局却比许多人更惨烈。

同志片大概是一个过时的分类，或者至少在这里不合时宜。你无法定位一个阴柔的、不敢宰牲的、坐在摩托车后座向前倚靠骑手的男性爱上一个男跨女的女性到底是一种同性恋还是异性恋，正如你无法定论Haider究竟是直掰弯、深柜还是双性恋——即使他在后期表现出想被进入的欲望。所以使用queer一词，剥脱性别的二元对立，更acknowledge女性不是一种生理性别，而是一种次等的社会地位。

说到跨性别，我想到近期遇到的另外两部作品。一是三月看的《姑奶奶》，黑白独白纪录片，导演邱炯炯，主角樊其辉、一名最后上吊了的著名服装设计师和变装女王。他特立独行、可歌可泣、遗世独立、不人不鬼，你一方面觉得他这样的人太多，一方面觉得他这样的人太少。他不太好、不太坏、不够有女人味、也不够有男人味。唯一确定的是他缺爱，而我们不配可怜他。

另一个文本来自蕉三根的名利场三部曲：《装相》（我这两年最喜欢的耽美文）、《竖子》和《现世》。其中一位配角东苔是《竖子》主角的好友，一名跨性别者，极其突然地死于一次transphobia的impulsive hate crime。在我贫瘠的中国网文阅读史中（没有专门看过跨性别为主角的小说），《竖子》是第一部transgender visible的小说，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系列后作《现世》的主角是个导演，受东苔启发、曲折地拍摄了一部跨性别题材影片，路演时被质问“为什么不多关注女跨男”，而后他坦诚的共情的回答导致他被小规模封杀。

虽然一部是纪录片，一部是虚构，但它们的现实程度是一样的。而我不禁思索，为什么这三个故事里的跨性别者都这么飒？他们是如此敢于做自己，面对轻蔑和歧视梗着脖子叫板、“比男人还男人”。这到底是男子气概建构的残留、还是一种生存策略、亦或幸存者偏差（尽管说“幸存者”更是一种讽刺）？

有种评论大致可以简化为Haider是天生的M/omega，遇上了S/alpha的Biba，但我相信Haider不止爱她的生猛，也爱她的脆弱。别忘记Haider最早就是在医院看到满身是血、因跨性别友人被枪杀（again, sort of impulsive hate crime）而失魂落魄的Biba。Haider爱Biba的坚韧，被顺直人百般排挤却依然“输人不输阵”。即便是这样，他也无法理解女性，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生为特权阶层（男）却自愿放弃特权，成为连女性都不如的“人妖”。他说“我爱你原本的样子”，可能还觉得自己多浪漫。Biba恼怒的反驳“我不在意你喜不喜欢，我不是为你而做的手术”又多么共振女性发出的呐喊。

这部电影有太多我喜欢的复杂和细腻，比如妯娌之间的关系，不需要言语，却处处体现出互助和嫉妒。没有直接说但要求Mumtaz辞职帮自己料理家务的嫂子；发现她不开心带她去名为Joyland的游乐场散心的嫂子；当Mumtaz怀孕发现是男孩时，膝下有四个女儿、其中有一个产检以为是男孩儿分娩才得知仍是女孩儿的嫂子……Nucchi的喜悦和妒忌是那么真实，她亦是唯一一个在Mumtaz死后自省的人。（Haider，我怀疑他是否知道Mumtaz究竟为何而死，也许清楚，也许不。）

大家长父亲的形象在轮椅被卡住导致失禁和懦弱地劝Fayyaz回家时得到深化（别忘了一开始是他主动提出让Fayyaz留宿，他百分之百知道流言蜚语的威力，自己却临阵退缩）。影片刻画了这样一个猥琐、欺软怕硬、不堪一击的男权形象，但正如另一篇影评所说，这样的人依然在社会上拥有绝对的权力，这才是更可悲的。

空调的呼应，大海的呼应，走入海中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结局。

一些调节的幽默，比如那个巨大的Biba人形立牌，Haider骑摩托将它拿回家时头正好在女人岔开的胯下。遮掩立牌的白布夜里被风吹落，“不雅”之图清晨大喇喇出现在天台。邻居阿姨留宿的次日，六个心里有鬼、各怀心事的人都紧张低下头的面部特写——谁能说这不是戏剧性和喜剧感呢。

那次在地铁，Biba旁边的传统妇人让她离开“女性专座”，Biba只能用沉默抵抗。而Haider见状选择走过去陪她坐下，一起做“厚颜无耻”之人，两人忍不住无言笑开。这是在我心中和Haider、Mumtaz初相识可爱程度不相上下的情节。

然而这些吉光片羽，无法掩盖贯穿女性身体的血泪。生命中虽偶有可爱片段，整体却浸润着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