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梦工厂

文：刘小黛、朱令仪、楚巴卡、刺猬

公众号：抛开书本

郭大叉，河南人，河南临颍县， 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导演系，进入湖南台工作，因偶然间摔坏一台摄像机，被开除，后进入中央台成为三等员工，后离职拍摄独立影片，兼接派短篇电视剧网剧专题片广告婚庆短视频……等为生，年近不惑，事业维艰但人生平顺，妻贤子孝，高堂安在，亲朋热友，悠游世间，无丝竹乱耳，偶案牍劳形，身居陋室，心系庙堂，金尊对月，白云无尽，快慰平生。

这是郭爽导演在FIRST竞赛片单中的个人介绍，它一下子吸引了我，这年头，用古诗句描述自己的人不多见。看完电影，果然很特别...

《老郭梦工厂》，是一个关于理想贩卖的故事……

对于一个生在河南小地方的孩子来说，高考是一场生死之战，相比之下，通过艺考改变命运的许诺则要温柔许多，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有“艺术特长”加持，能否敲开那扇幸运之门？而现实要复杂得多。

2020FIRST影展期间，抛开书本专访了《老郭梦工厂》导演郭爽和主人公老郭，半夜零点聊到了两点半，一起聊聊艺考培训那些事以及今年疫情对考生命运的改变，似乎意犹未尽。和电影本身呈现的那样，两位老郭面对镜头也是直言不讳。
原本做艺考培训的主人公老郭也已经从原本行业跳槽，到了房地产，他说最近还在研究短视频。一场疫情，改变了艺考制度，在这个关键之年，这部纪录片在影展展映，有着些许唏嘘之味，呼应当下的同时，也看到了在我们熟悉范围之外，这些小城市艺考生的不同命运。

比如老郭“学习不好才学艺术”的观点，有人颇有争议。然而这部纪录片带给我最纯粹原始的感动，来自导演对人物贴近的特写观察，不做作，不美化，好像最初看周浩导演纪录片那样的真实自然。它也在本届FIRST竞赛片心目中最佳之列。

“一年绝交一两次，很正常的”
抛开书本：这个片子你自己看完感觉是怎样的？
老郭：很多人都想问我这个问题，就有人说你傻呀， 也有人问到底出于一个什么样的目的让他拍你？其实中间他有一些片段会传给我，看完之后对一个正常人来说肯定会生气，你凭什么站在一个道德制高点？我就产生一种对抗情绪。
本来我们俩关系比较好，有时候一年绝交一两次，很正常的，有时候他嘴特别损，我还是比较柔和的，损我的时候我就想，你吃不吃饭、拉不拉屎，你凭什么是那种姿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摄影机本身就很暴力。

本身我也不想干这个事了（艺考培训），他说的也不是全盘否定。有时候我心里会不舒服，但是有时候会觉得对，他说得对，他对我影响挺大的，一般来说他都是以老大哥这种形象出现，也算是亦师亦友。其实原来我就想，他这么说、这么拍是一种什么角度或姿态来拍呢？最后我想明白了，就是我可能会看到真实的自己。
打个比方来说，（接受采访）我现在是不是在演？我的确是在演，因为我说普通话就是在演。他可能捕捉到的那些东西是我不知道的，那里面是真实的，我也想看看。所以多种原因造就他可以拍我，而且我也特别乐意让他拍。
抛开书本：里面一句台词挺打动我的：因为钱而庸俗，因为兴趣才有意思。其实很多人已经被生活磨的没有理想，可能恰恰是还有一份理想，所以这个人物能打动人。
导演郭爽：其实我觉得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只不过有的人不去做。只要纠结的地方，它就外化到不同的地方，比如家庭、精神、情感等等。
老郭：首映的时候没有问到这一点，我也没说那么深。其实这个是八卦心，我结婚的前一天晚上，有学生打电话“骂我”，问我为什么不跟周老师结婚（当初的CP，你俩咋不在一块）？这个对我触动挺大的，我一直也在反思，比如说像片子里说的：我服了。
我放弃爱情或者怎么样，其实最重要的是你在哪生活，最重要的是心安嘛，我凭什么要让你们高兴？我自己舒服不就得了，我之前相亲二十多次，我为什么选择了这个，可能我还是有点好高骛远，可能有点理想主义，我需要一个能够支撑我的根，所以我觉得这个比较合适。
我看了一些评论说老郭直男癌，那可能我们那儿就是父权社会吧，我并没有觉得我对人家不好了，人家也没有觉得不舒服，关你们什么事，是不是？

真实的界限在每个人的心里

抛开书本：说到真实，你在选这些题材的时候，真实表达或者说戏剧性的，可能他会在镜头里面有一些表演的成分存在。

导演郭爽：这个问题其实在论坛上也在聊，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真实感？真实应该有界限吗？
我觉得真实当然有界限，界限在哪呢？界限当然是在每个人的心里，你认为它是真实的，那可能就是真实的你自己。但是我可能认为不是，那没关系，我们来聊一聊，就是你生活中看到或者你自己都是真实的吗？
它和人生态度是一样的，你是一个要把所有事情都弄清楚的人，还是说就和光同尘、清水不养鱼，我们糊里糊涂地过，这是一个人吗？
你可能有的时候是要把所有事情都完成，有的时候可能要另一种活法，它是交叉的。有可能你上午还要把所有事情搞清楚，下午就无所谓了。重点是你拍到了什么，它足不足够刺激你，能不能够成你想要的东西。
抛开书本：片中没有那种刻意的煽情或摆拍，我们能看到这种剪辑风格挺纯粹，人物特写抓住了人，没那种花里胡哨的东西。
导演郭爽：但是其实我自己是妥协了。我觉得删掉了我认为纪录片应该美的东西，就是那些诗意的日常，比如说有一个背景是他前女友的画儿，然后他一个人在写那些学生的名单，说着骂着，这样的东西全部给删掉了。还比如说他有一个学生一遍一遍地在跳舞。因为这个片子我剪了三年，两三年一直都没人要。
抛开书本：在论坛上，《清明》导演李宝玖也特别喜欢您的这个片子，我觉得他的片子就保留了您说的那种诗意。

导演郭爽：我认为那个片子更像纪录片，还很高级。其实我个人更喜欢《云阳》。但是我觉得李宝玖还是很聪明，他的片子更像是古典诗，就比如说像蒹葭苍苍或者人生几何。所以我会跟同行产生分歧，就是觉得《清明》不是“真实”的，只是用了真实电影的手法，但是我觉得好的纪录片就应该是这样的。

李宝玖：大家都不“比惨”，才是纪录片迈进的时刻

抛开书本：这个片子以前做过几个版本，为什么选择了这个？为什么不做更美的版本？
导演郭爽：没人要啊，大概做了三四个版本吧。你会产生怀疑的，十个人看都觉得慢，都受不了，十个人看完都是行行行有好的地方，都是你朋友，都是这一行的，你当然会怀疑的。投xxxx过来复审，然后就说你最后没入选，我投了三年，然后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就跟它干了一架。
我没有指责它的意思，我觉得它们的片子是在同质化，越来越像音乐人生。
抛开书本：确实他们是有发行的考虑，《棒！少年》就是一个很有上升潜力的。
导演郭爽：《棒！少年》很美啊，就像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学习又好，长得漂亮，家里还特别有钱，你连想追她的欲望都不敢有。然后《云阳》特别像长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那种感觉。

抛开书本：我们所有影像是不是应该更普适化一些，不需要有很多的门槛，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是这个是可行的。但是比如说像《过春天》这样的电影，它是不是还是跟学院派有关系？

导演郭爽：这个问题不是学院的问题，问题是没有人能看到，我们不知道我们要什么。就刚才说的这个所谓的学院派，那当然应该有，但是像唐宋古文运动里所说的文以载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样的载体，用什么样的方法，你把这个东西讲出来不就得了。

有两年的素材都废掉了

抛开书本：你大概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拿起摄像机？

导演郭爽：我其实有两年的素材都废掉了，2012、2013年的应该都废掉了，拍得都是学生，我原来只是想拍一拍。但是它的戏剧性太强了，没有人知道会发生那些那么戏剧性的冲突。

最关键的其实是我自己的问题，因为我跟他（老郭）关系很好，那些学生会天然的认为我是他们老师的朋友，或者就是他们学生的老师，有时候我也会帮他带两节课，因为其实你就是艺考的成功者嘛，在学生心里甚至我自己也会认为我站在彼岸来看此岸。那你其实是拍不到更真实的东西，大部分拍的是一个流程化的东西，再加上这个戏剧性事件出现，我就调整了方向。

抛开书本：你中传导演系毕业，那你毕业以后就是拍一些广告片、宣传片，为什么这么多年你突然就拍这样的一部挺独立的电影？

导演郭爽：我其实也在拍独立的，我07年有一个片子《秋雨瑟瑟》，拿过大学生影像节的摄影奖，它的摄影就是《十八洞村》那个。后来我还是拍过好多独立短片。然后16年到19年在做网大栏目剧，什么都干。不论拍什么，我全是按自己心里想法，没有受过约束。资方或甲方有要求，那我就跟他们干啊。我是无政府主义者。

抛开书本：你说本来想拍艺考，后来决定拍老郭这个人物，那他身上最能刺激你的部分是什么？

导演郭爽：其实就是它构成了一个镜像，一个艺考生通过了艺考回去以后教艺考。其实我觉得最原始的那个问题还存在，就是艺考有什么用？

“我觉得我们就是一场交易”

抛开书本：今年因为疫情，艺考还发生了一些非常重大的变革，之前离开这个行业，会觉得庆幸吗？

老郭：怎么说呢，我干不干这个跟疫情没有关系。片子里展现的很清楚了，你不仅仅需要处理好与员工、与学生的关系。如果只是这两种力量的话，我觉得我还是有能力去处理好的。但是现实情况不是，现实情况是你周边有人看你挣钱了，会觉得你这个来钱太快了。

然后人家就会对你进行道德绑架，各种力量去撕扯，撕扯了之后我就很难受，坚持不下去了，再加上后边跟学校的关系恶化，我就觉得我并不是一个好的生意人。我之前能把这个学校给干起来其实是投机，我很多时候是通过渠道、人脉、机会。

抛开书本：那你以前的那个学生现在还会跟你联系嘛。

导演郭爽：他房子都卖给学生了，学生都长大了。

老郭：我得收割下一波了（开玩笑）。是这样，因为在纪录片里面、在素材里面也会拍到我，我会对每一届学生都说，我们的交易到此结束，这种私人关系，你们愿意给我开启就开启，不愿意我是绝对不会主动。现在跟我保持联系的学生很少，一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我可能是刻意的去躲着他们吧，因为我觉得我们就是一场交易。我特别惧怕他们来找我。

导演郭爽：你会觉得他们要是活得不好，你会有负罪感。

老郭：打比方说，我有一百个学生，真正还在这个行当里面的可能也就十几个人。但是真正活得很好的也就那么几个。有一次我在夜市上吃饭，碰到学生都抱着小孩了，也就十九二十岁就结婚生孩子了，我那个时候还没生孩子呢。

你要是不碰见我，我就在想，你的人生会是哪一种可能？

上次有个专访，里边有浙传、中戏的学生，他们就非常不认同我的观点：学习不好才学艺术。然后我就跟他们说，我这句话你们这些学校的学生听了，你们会是怎么样表现不用跟我说，你们不了解这个县城底层人是怎么样的。出身名校，或者家境比较好的，他们可能没见过这些东西，觉得匪夷所思，所以我也没办法说太多。

抛开书本：你当时在学校里面，家长会选择让自己的子女走这条道路。你现在不在学校里面，你的心态有没有变化，会不会也跟亲朋好友这样说的？

老郭：学艺术确实没法赚钱，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来学艺术考上考不上都无所谓。有需求就有市场，能让我的孩子上大学就可以了，他们对大学基本上是没有概念的。

我想创造一个王国， 那时候我真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看来，去给亲戚朋友说这些东西，我觉得特别打脸。我看片子的时候，我就能感受到你们的尴尬，你们的鄙视。

我们第一天来的时候，晚上试片儿我也去了，我就直接捂脸。第一次完完整整的看完，我大概尴尬了半个小时。你问的这些问题，我觉得我现在离开了之后，我就不想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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