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时间里的父亲

学院派珍珠，雪润露澈，骄色内敛，好到无与伦比。严整形式包裹沉郁命题，精湛演技承托幽深内核，既不流向晦涩，也不浮于媚俗。我确乎没想到导演避开了《桃姐》见素抱朴、绝巧弃利的平铺直叙，起用了似乎更商业化的《穆赫兰道》、《记忆碎片》般的悬疑迷宫，还能在保障调性同时，双重结构了桑榆暮景的饭后茶余。Bravo！当然，这可能和剧本由舞台剧改编而来也有关系。如夜雨无声落入池塘，荡起层层涟漪，水纹底却刻满繁简得度的九连环——谁又能忍得住不坐进空无一人的考场，去回应天籁底下人工含情的挑衅呢？
我不能。所以我看了两遍。

隐喻：开场十分钟，父亲安东尼两句核心台词“这是我的公寓，不是吗？”和“我怀疑她偷了我的手表”全部出现，经过反复皴染贯穿全篇。公寓是领地也是生活，是栖息也是诗意；而手表是财富也是时间，是权威也是自我。这是初级的能指，却被导演做得一波三折。为什么安东尼反复确认“这是我的公寓”？为什么破防时刻大都在“我绝不离开我的房子”？为什么对女婿放言“你应该好好照顾她，或者你去别的地方住”？房间里的钢琴、国际象棋、高级音响、艺术品何时一件一件消失掉了？老父戴着耳机欣赏古典音乐的场所，何时从书房龟缩回卧室？藏匿个人物品的秘密基地又何时从浴缸底下的下水管旁，变成厨房里柜底？一个从公域撤回私域，一个从私域转进公域，啧啧，简直绝妙。以及安东尼的衣物，从一开始的考究到后来越来越凌乱，安妮又为何在收纳衣服时对住老父暗纹锦簇的高级领带反复摩挲，黯然神伤？手表亦如此。安东尼永远企图藏起自己的手表，以此来对抗时间永远在丧失的怀疑。护工偷他的，女婿偷他的，女儿虽没有——但她总是不当回事，轻易就泄露秘密，为其他人的“偷窃”提供机会。与安吉拉冲突时候，安东尼抱怨“我不能和一个小偷一起生活”，还只是个道德问题，但到了女婿这儿……“我很快就会沦落成穷光蛋了！”似乎表明，除开时间迷宫的隐喻，老狮子与年轻狮子（包括女儿）之间权力迭代主客反转，不管如何深情厚谊，如何受到现代文明遮阴，也依然无法彻底脱脂其残酷哩。只不过这某种程度也能算自然规律了，无法凭爱意豁免，被强行中止或扭转必有扭曲。

结构：通常特定的空间色彩都能视为人物精神世界的外部延伸，例子不胜枚举，已经沦为常态化的影视表达，本作亦然，宁勿说导演做得更彻底。一方面，将场景限制到几个极其狭小的房间里，螺丝壳里做道场，已经意味着道具必然出现高度的象征性，期间不惜笔墨的空镜非为抒情乃是叙事，无不很好的证明了这一点。父亲的公寓和女儿的公寓反复对切，用装潢、打光和服饰做区分固然可以视为安东尼紊乱时间的内心投射，以及非线性叙事的还原线头，但也不妨更进一步，直接将伦敦公寓视为安东尼本人。公寓不是父亲精神世界的外部延伸，而就是他的精神世界。它是活着的。从这个层面理解，最后养老院的“真相大白”就不是一个时间轴的定点和揭盅，而是一个空间轴的反转和颠覆了。有意思的是，从两种结构考虑——非线性叙事的形式迷宫，或者意识碎片的心理迷宫，反过去都可以找到同样多的指证。前者已经说得够多了，大约不必饶舌，后者比如女儿/护工、女婿/医生的错置，养老院家具对伦敦公寓的入侵，两次关于死亡的谵妄（大女儿欲掐死他的幻象和小女儿濒死状态的再现），以及某些次级叙事线超越逻辑的闭环，都能算有力支持。有趣的是，现在似乎很流行对影片做出类似“南柯一梦”的虚幻解读，比如我就曾读到说《我爱你！》常为戒广场挥鞭之后都是想象的影评——emmmmmm……怎么说呢，用本片作为标尺斟酌参照，说不定那也是极好的。

音乐：原本以为片头援引《亚瑟王》组曲《冷之歌》，导演有做个人史诗的野望呢，比如将诸神之黄昏狭化解构为个人黄昏，一人即神话之类的……结果我想多了。从另外两处歌剧看来，应该还是塑造人物中产品味，以及和当时心境做个高雅互文为主罢。这也从侧面证明了，现代社会的个人意志本就与生活细节深度捆绑，剥离细节的过程就是摧毁生活的过程，摧毁生活的过程就是湮灭意志的过程——再次为《花束般的恋爱》缓颊（我是有多念念不忘……）

阿尔茨海默病：当今社会，各种老年病如帕金森、心脑血管病、糖尿病等肆虐横行、逞凶斗狠，终究都不如神经系统的退行性疾病令人恐惧。与单纯的生理性破坏不同，阿尔茨海默病破坏的是人的认知、心智和记忆，相当于肉体死亡之前，先一步抹除了我之所以为我的根基，捣毁了我与世界的连接。我不再是我了，正是对弗洛伊德“按照自己的意愿死去”死本能的最大背叛。不是“违背自己意愿”这样浅薄的愤怒，而是更深入骨髓的，“自己”没有了的彻底虚无。霍普金斯可以说精准的阐释了这个。高潮时他被掌掴，被暴力对待固然令人揪心，但他努力作妖，在小护士面前卖弄才智，告诉女儿他依然能愚弄所有人，他依然是自己的王，任何人都别想操控他的愚蠢嘴脸，以及间歇无人时那微微的一闪神，才格外令人心碎。故事最后，当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在养老院住了好几个月——所有的孤独已成事实，伪装的强壮已被耗空，他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放任自己的心智退行到幼儿时期，一边哀哀叫着“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接我回家……”一边哭诉“我感觉好像……我的叶子都掉光了……树枝，风还有雨。我再也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了”，我终于原谅了这个姗姗来迟，毫无铺垫的譬喻。影片最后一个空镜：满屏翠绿，枝叶沙沙。我们知道世界上永远有叶子，我们也知道所有的叶子都会掉光。生命的轮回永远丰盛而匮乏，永远喜悦又悲伤，前者指向“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后者指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