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

我没想到《满江红》片名和剧情的关系，就像郭德纲那碗“鱼翅炒饭”。

从电影理论和影评规范角度看，片名挺重要的，除非创作者没打算在这块发力。

你可以叫《玩具总动员》，原来这是“假如玩具会说话”之后的创意；
直接点叫《甄嬛传》，确实，讲了一个成为“钮祜禄 甄嬛”的故事；
再简单叫《活着》，单看名字太泛泛了吧，读完发现，“对中国人来说，这TMD就是活着啊”。（抱歉粗口）

然而，这部电影没有讲岳飞及其词作的传记故事，也不是“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战争叙事，还不是“天阙”里帝王与文官武将的政治制衡。

它以那封“丢失的密信”为钩子（线索），在丞相府各方势力的周旋中，一步一步带出最后的主题。

在相声《我要幸福》里，厨子叫鱼翅，他做的饭就叫鱼翅炒饭；后来宋小宝把这个梗用到小品中，厨子叫海参，他炒的面就是海参炒面；我们当然可以这么理解《满江红》的片名。

只是如此，也可以叫《消失的密信》。

02

我没想到张艺谋会把场景缩得那么小，而把故事讲得那么流畅。

对于普通影迷来说，“国师张艺谋”是以大场景的商业大片闻名的。

他的作品色彩非常强烈，比如《影》中的黑白辩证、对立，比如《英雄》里迷乱的红、理想的蓝、平和的绿、哀悼的白与肃穆的黑，色彩既是形式技巧也是表达本身。

他的场景通常比较宏大，除了电影，最为大众熟知的是08北京奥运会开幕式。

但是，张艺谋最具含金量的获奖作品是《红高粱》这种，色彩依然强烈，画面依然宏大，讲的却是相对“小”的故事。

因为一部电影，在商业、市场的考量和艺术上的追求并不等价，有时候甚至冲突，所以张艺谋比较卖座的大片，常常在故事讲述上有点瑕疵。

在同级别的大导演中，他并不长于叙事。

带着上述“偏见”看《满江红》，就会获得故事上的惊喜，159分钟的电影并不考验观众的膀胱，大脑开小差的机会也不多。

作为悬疑、喜剧、古装体裁电影，故事开篇非常简洁有力，金国使者暴毙，易烊千玺抓到嫌疑人沈腾，短短几分钟，背景、冲突和人物关系都交代了，而且是用镜头语言交代（这是导演和编剧的功底）。

开完了场，并没有慢下来。“破案”的剧情节拍非常快，伴随着颇具摇滚风格的豫剧唱段，易烊千玺带着沈腾在丞相府的院落间行进，用线索带出人物，用人物推动剧情。每破一个案，就发生一点转折，同时也披露更多信息。从郭京飞领盒饭开始，一环死一个，堪称大逃杀。

直到故事大概进行了一半左右，如果是有经验的观影者，或者从创作的角度看，大家就已经能知道这是张大们设计的“刺杀行动”。同时也带了疑问，我们都知道历史上秦桧没死，这样太早表露目标会不会影响故事。

后面，要么有更大反转，要么有更高主题。

再说搞笑这个事情。其实，它是一个商业电影，如果你从纯剧情的角度来说，把我们带进去了，完事儿你从中间用这个岳云鹏的，或者沈腾的那种小动作，小语言，看起来是不太好的，但破坏这个情感的，但其实商业上的考量有取有得。

历史古装背景下，这是悬疑剧的节奏，中间的喜剧则靠演员的表演呈现（比如岳云鹏的小表情和沈腾的现场发挥），在调剂了注意力和情绪的前提下，尽可能降低对观众的投入度的干扰，减少对核心情感的破坏。

总之，从剧情的角度看，这是一个能让人看进去的好故事；从演技的角度讲，没有看到太突兀的表现。

好看，就足以让人走进电影院。


03

我没想到，电影团队拍了一个“欢乐喜剧人”式的小品。

作为这部综艺的第一批忠实观众，我发现，从沈腾及其团队在第一季惊艳出场、频繁夺魁，到最后近乎封神开始，各大参赛团队都找到了获取观众笑声和投票的诀窍。

其技巧是趋同的（除了相声团队）：

大背景下的小人物故事+预期背离的高频/高能反转+喜头悲尾的万能结构。

尽管这部综艺火了沈腾、出了《你好李焕英》，以这种套路拍成的电影，仍然让人觉得不那么对劲。

小品受到时长和舞台限制，在剧情合理性上的处理相对粗糙，所以想做好小品观众就得让自己别那么计较，做好喜剧演员就得具备把观众代入情节的能力。

但是，同样让人笑，好小品与其他仍有差距，挠人腋窝会笑，掉凳会笑，谐音梗会笑，反差反转会笑，人物和剧情冲突造成的“差势”也会让人笑。

让人感动和哭，同理。


那么往更高层面去评价，就要看他们讲了一个什么故事，讲得好不好，以及有什么“主题和意义”。

让我们回到《满江红》的剧情，它讲了一个小人物“张大们”受到岳飞精忠报国的鼓舞，不惜以身设陷，通过步步牺牲层层靠近“卖国贼秦桧”，只为逼其背诵出武穆遗言——满江红。

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要杀秦桧儿，这就是那个压倒步步为营却注定失败收场的“更高主题”吗？

为什么要这样，创作者借秦桧问了同样的疑问，死这么多人就为一首词，值吗？

“值，从此世上有了满江红”。

你问好不好看？我说好看；

你问最后哭没哭？我说哭了；

你问全军传诵《满江红》震不震撼？我说震撼。

但是依然有点拧巴，有点尴尬。有人说，还是《影》中的替身反转情结，还是《英雄》最后那个“大而化之”的结局。

从剧情来讲，如果非要拍这么个事儿，不必要电影形式和电影导演。

你找欢乐喜剧人中的团队（都不需要开心麻花，杨树林、宋晓峰和田娃们）就成，开场用富有磁性的声音交代背景，紧接着有点瑕疵（笑点）的小人物出场，一步一坑爹，一句一笑点，在所有人都以为坏人要成的时候，主角突然反败为胜，最后在慷慨悲歌中落幕。

这种反转反转再反转的家国情怀大剧，肯定能给你整哭，光是放音乐都够哭啊。


04

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剧情，而是它不真实、不现实。

我们看完、哭完后的拧巴在于——

看故事的快感来自于情节（反转），而非情感；

情感上的感动来于人物和背景，而非其行动、目标和意义；

主题上的意义，是形式大于内容的，是大而化之的，好像感动于某种“宏大”。

但它到底是什么?不知道、不重要。

我们说电影和故事的“真实”，不等同于生活、物理和历史上的真实，否则神话科幻就很难解释了。

只要一部电影能把我们代入它打造的世界，让我们愿意相信那个世界就是会有那样的人，发生那样的事情。

这个相信的基础是人类的虚构能力和情感的共通之处。

所以我们向电影小说索要的真实，更多是情感上的。它带我们经历那么多，撩拨我们的情绪，最后必须给个“交代”。

至少从传统电影的意义上来看，《满江红》并没有让我们得到情感上的大满足。

这个满足不一定是要大团圆结局/好结局，而是说你前面调动起了什么情感，什么疑问，什么感受，最后要给完满。

在《满江红》中，我们最后的感动不是出于前面那些人前赴后继的牺牲，以及反转再反转的计划，而是全部来自气氛的烘托。

你把前面所有的剧情掐掉，只放最后那一段，照样能把这个气氛烘到那儿。

我猜想，于技术上的野心，张艺谋起初是想拍个一镜到底的悬疑故事。看到西湖畔岳王庙里跪着的秦桧儿雕像，他可能试图讲一个“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的主题。

结果，当岳飞死后五年，当不到一个时辰里更夫、车夫、妓女们一个个牺牲，“接近秦桧儿”的任务连同其情感交接给易烊千玺后，交付给观众的就只剩下“全军复诵+童声”版满江红。

像不像考试快结束时，赶紧收尾点题的命题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