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可兄弟

评分:
6.0 还行

原名:Rocco e i suoi fratelli又名:罗科和他的兄弟 / 洛克兄弟 / 罗科及其兄弟 / Rocco and His Brothers

分类:剧情 / 犯罪 /  法国   1960 

简介:

更新时间:2020-08-20

洛可兄弟影评:《罗科和他的兄弟们》电影剧本


《罗科和他的兄弟们》电影剧本

文/〔意〕鲁奇诺·维斯康蒂

译/王金陵

内容说明

这是意大利著名导演维斯康蒂六十年代的一部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影片叙述了罗科兄弟五人随母从南方农村迁移至北方工业城市,企望改变自己的处境。老大西蒙内当上了职业拳击手,染上了酗酒赌博的恶习,并同妓女娜迪娅鬼混;老二罗科也当了拳击手,但仍保持着淳朴的生活态度;老三在一家工厂做工;老四老五年幼在家。罗科渐渐对娜迪娅发生了感情,并鼓励她改变堕落的生活方式。西蒙内冲动之下杀死了娜迪娅。影片从一个侧面揭露了意大利六十年代所谓的“经济奇迹”对普通劳动人民的真实意义。

罗科和他的兄弟们

(Rocco e i suoi fratelli)

意大利蒂塔努斯公司摄制(1960年)

编剧:鲁奇诺·维斯康蒂、苏索·切基·达米科

导演:鲁奇诺·维斯康蒂

主要演员:阿兰·德隆(饰罗科)、阿尼·季拉多(饰娜迪娅)、雷纳托·萨尔瓦托尔(饰西蒙内)

序幕

陡峭的海岬远远地伸向海洋。黎明。风雨交加。

大海波涛汹涌,狂风暴雨。摄影机的镜头掠过拍岸的惊涛,滑行在沖入澎湃大海的峻峭海岬上。

海岬尽头,隐约现出四个木然伫立的黑影。其中有两个人抬着一口棺材,另外两个身材略矮一些的,站在靠后几步的地方。疾风和倾盆大雨猛扑过来。摇憾着他们的身躯。他们稍稍稳住了脚跟,那两个抬着棺材的人便猛然举起棺材,将它投入喧腾呼啸的波心。

海浪托着棺材,浮沉飘摇,大海立刻吞噬了它。

这四个人悲痛地默默凝视着棺材下沉,直到它消失在海浪的漩涡中。然后有一个原来抬着棺材的人,朝前迈了一步。他的面庞上雨泪纵横,他努力抑止着呜咽,开口说道:

“我是西蒙内。本来应该由汶钦佐来向你致悼词——因为他是你的长子,可是他远在他乡……而且什么都还不知道。如果你不是死在寒冬,我们就会把你葬在贝纳尔达,那儿有公墓——可是现在,到处是泥泞、水洼,四下无路……”

另一个抬过棺材的青年,站到他身旁,更如抑郁地说:“我是罗科。我们无限悲痛,找不到慰藉。但是在那里,在海洋的深处,还安息着许多人,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罗科说完,立刻画起十字,西蒙内和站在后面的那两个小兄弟——十六岁的奇罗和卜二岁的卢卡也跟随他一同画着十字。他们身上的单衣抗不往刺骨的寒风,冻得阵阵发抖。

葬礼就此结束。西蒙内和弟弟们回去了……

我们看见他们沿着坎坷的小路,两足深陷泥泞,一步步噗哧噗哧地向前走。远处,在熔铅般的天边。村墟的屋顶现出白光。

弟兄四个走进村庄。他们拐向狭小而污秽的街道、直奔广场。

村庄的广场·黎明时分

一群雇工紧挨着当地职业介绍所的破屋的墙根排好了队。他们在等待着去做短工的机会。稍远处是一座小教堂,有人正在卸下门上表示丧事的黑带子。

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从职业介绍所里走了出来。

职业介绍所的职员:曼奇内利·尼科拉要雇人去翻葡萄园……三个劳动日……

雇工们默然不语,仿佛各自想着心事。

雇工甲:十公里长,十公里宽。

职员:那又怎么样?

雇工甲:得付六百里拉工资。

长时间的静场。雇工们的脸上显得严峻而又含有敌意。

站在前面的人,看见四兄弟走过,摘下头上的帽子,其他的人也随着这么做。在雇工们心目中,这群孩子正是他们死去的伙伴的活的化身。

弟兄们走过,职业介绍所继续着由于他们的出现而中断了的工作。

雇工乙:五百。

又楚一阵沉默。然后雇工丙冷冷地说:

“四百五。”

这个数目喊出之后,又是一片寂静。现在该由职员发言了。

职员:好吧,四百五十,就由你去。

职员和雇工丙走了。

剩下的人又重新沿墙排起队来。

雇工丁:(评论着刚才的事)大概我们生来就注定是饿死的命……

母亲

罗萨丽娅家·黎明时分

绳子上晾晒着各式各样刚刚染黑的衣裳。

罗萨丽娅——一个饱经忧患的老妇人,正在晒衣裳。她的脸上凝结着悲痛,双眼通红,穿着丧服。

她从热气腾腾的木盆里又取出一件刚刚染好的衣服。

罗萨丽娅住处的情说,说明了主人们过的是一种极端贫困、暗无天日的生活。这里放看几张床铺,人们就在这儿睡觉、吃饭、做饭。

房间里没有窗户。全靠出入的房门给屋里带来几缕昏暗的微光。几件破破烂烂的陈设,全是人们在这种住屋里惯常见到的东西。除了几张床榻而外,还有几把座垫上绽露出稻草的破椅子,一只五斗橱,橱上供着一座放在玻璃罩里的圣尼古拉離像。墙上挨排儿供着几个圣像——圣像前面点着长明灯,几口煎锅,几串风干了的番茹和灯笼椒。屋角里堆塞着苹果、土豆和两个大腌菜坛子。所有这一切都杂乱地堆在地上。一张圆桌放在房子中央。

邻居姑娘坐在圆桌旁,笨拙而艰难地写着罗萨丽娅口述的信。罗萨丽娅一边口述,一边不停地晾衣裳:

“我的儿子,自从咱家遭到不幸之后,有一个念头老是缠着我……你的父亲…向固执得象头骡子,他抱着那一小块地至死也不肯放手,其实那块地给我们带来的只有不幸,甚至把他自己也拖进了坟墓……我白费心思地劝了他好多次,我说你,好儿子,在外面混得很好。我说,嗐,咱们全家离开这儿,去投奔汶钦佐吧——我一直这么劝他……可他一点也不……”

罗萨丽娅脸上的表情反映出她内心情感的逐渐变换——脸上那种执着的痛苦退让给一种炽烈的激动、渴望解脱的祈求,继而又出现了内心的抱屈和坚定的决心。邻居姑娘却相反,脸上始终保持着平静沉着、一种通常在这种情况下的表情。目前使她激动的只有一件事——写信,这事花费她不少精力啊。罗萨丽娅继续往下说:

“现在他已经死了,我得自己独立生活。除此而外。你的弟弟们全长大了。在大城市里,有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们能交上好运。尤其是西蒙内。你真该看看,他长得多么英俊魁梧。”

透过打开的门,我们看见罗科坐在外面的一张瘸腿椅子上。

对面屋子的门旁,有一位非常年轻的姑娘不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悠荡着双脚。这是伊玛。

罗萨丽娅:“只有罗科一人到现在还不明白,不论我们怎么挣扎,都必须离开这里……”

罗科和姑娘默默相望。

罗萨丽娅家·白昼

罗科和伊玛——她正在做针黹,两人相对无言,只是彼此默默凝视,而这时,我看见在屋里,房间深处,罗萨丽娅仍在口述信件,我们听得见她的声音:

“这一切都只因为,他跟住在咱们家对面的那个姑娘,米库乔的女儿勾搭上了,只要一谈到离开这儿,他们就只晓得成天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哪怕是天塌地陷,他们也满不在乎……”

伊玛突然把活计放在一旁,拿起剪刀剪下自己的一绺头发。

然后,她悄悄向罗科走去,仿佛怕被别人看见。

她轻轻地碰了碰罗科那只无力地低垂着的手。

那一绺剪下的头发,从姑娘的手里移到青年的手中。他们深受感动,腼腆地互相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然后伊玛俯向罗科,迅速势下他的一绺头发。

罗科打开他挂在脖子上的护身香囊,把自己的和伊玛的两绺头发一同放了进去。

田野·白昼

这是一小块贫瘠的田地,在阳光的曝晒下,泥土龟裂。

西蒙内和买主围绕着用石块草率地标志出来的地界转。地只翻耕过一小部分。

奇罗和卢卡坐在矮矮的石头圈上,注视着事情的结局,在他们的神色中流露出一种无声的疑问和内心的沉痛。

西蒙内和买主走到这块土地的尽头,相互握握手。然后西蒙内把地契交给买主,买主把钱给他。

传来罗萨丽娅的画外音:

“我们可以把地卖掉,全家离开此地……我也知道,这块地卖不到几个大子儿,只能凑合够路上花销……可是,我们还有什么别的指望呢?”

火车·深夜

火车穿过夜幕飞奔,路标、站名飞掠而过。迎面奔来同样疾驰的列车。

火车车厢内·深夜

人群拥塞的车厢。罗萨丽娅一家挤在里面。他们的行李非常简单——几只寒伧的纸板手提箱,几个包着大圆面包的包袱。

母亲和儿子们彼此偎依着沉入梦乡。看看他们的样子,感觉得出这是一个亲爱和睦的家庭。

米兰“隆巴尔达”体育馆·夜晚

画外仍传来罗萨丽娅的声音,但我们终于看见了她的儿子——汶钦佐。他走出简陋的体育馆的大门,那儿正在进行拳击比赛。

罗萨丽娅:(画外音)“你好好听我说,汶钦佐……你自己找到了饭碗……现在也该替你的弟弟们想想办法了……我们迟早是要来的……”

汶钦佐登上楼梯——体育馆在地下室。他背后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些人正在练习拳击,馆内传来模糊的喧闹声——凡是每逢夜晚便进行拳击比赛的地方,总是被一种特殊的紧张气氛主宰着。

天气很冷。汶钦佐走到街上,立刻把身上那件廉价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搓着两只没戴手套的冻僵的手,走了。

他走过体育馆灯光明亮的窗户——这些矮小的方窗正在他脚边。透过这一扇扇结满霜花的窗户,可以看见体育馆里的情况,从那还不时传来一阵阵嘈杂的人声。

一九五五年十月

米兰中央车站·夜晚

一列从南方开来的火车逐渐驶进这烟雾缭绕、四壁熏黑的米兰车站的月台。人群喧喧嚷嚷,铁路职工、脚夫、挎篮兜卖的小贩往来奔走。从车厢的门里,象蚂蚁似地爬出来成千上百的旅客。他们全都向出口处涌去。月台上的人群逐渐稀疏了,只剩下刚从三等车厢里走出来的、彼此你靠着我、我挤着你的一小伙人。

他们呆立不动,惶惑地挤成一团,把自己那点简陋的行李放在地上。

人群早已四散,只有这一小伙人还依然手足无措地站在月台上。

现在我们可以看清楚了:这是一位老妇人,四个年较的小伙子围着她,其中有一个还完全是小孩子。

他们终于鼓起勇气,对一个身穿制服的人——铁路员工或是警察——问了些什么。

然后我们看见他们拿起箱子和包袱,朝站台出口处走去。

米兰中央车站广场·夜晚

这一家人走出车站,小心翼翼地躲过往来奔驰的私人汽车和出租汽车、向电车站走去。他们手里,除了行李,还拿着一些位物——包在一块大头巾里的面包和几串干无花果。他们在路上吃的就是这些东西,剩下的就拿来当做礼物。

电车·米兰·夜晚

一辆行驶在米兰街头的电车。透过蒙上一层寒霜的车窗。掩映出灯火辉煌的城市。万家灯火,象是颤动着的各种彩色的闪电。闪烁的夜灯、电车的飞奔、蒙着寒气的窗子——这一切都使人看不清城布的真面目……

贾乃利家·夜晚

神采焕发的汶钦佐腼腆地坐在贾乃利家餐室的一把椅子上。他身旁是吉乃塔。汶钦佐身上穿着一件新上装,钮孔里佩着一小块丧服黑纱。室中央的桌子围坐着吉乃塔的父母亲和一些亲戚,他们是前来祝贺新婚夫妇的。

母亲:青年人都要按照自己的主张过口子,现在谁还来听父母的话呀?

吉乃塔的手寻找着汶钦佐的手,他拘谨地握着它。吉乃塔——她是个黑发女郎,长得并不十分美丽,然而相貌却清秀可爱。

汶钦佐:迟早总该独立生活!……我根本不想回南方去了……我打算在这儿安家……我说得对吧,吉乃塔?

桌上的托盘里放着酒杯和一瓶斯特列加甜酒。

吉乃塔站起来斟酒。

收音机旁站着贾乃利的两个儿子——二十五岁的阿尔弗列多和十七岁的布鲁诺。一位女亲戚正在跟年长的那个说着话(这青年与众人不同,脸上一副自高自大的神色,并且远离大家,落落寡合)。

费乃利的女亲戚:你不打算结婚吗?

阿尔弗列多:可了不得!咱们家里有一个人做这种蠢事也就够啦。

哥哥勉强一笑,看看妹妹和她未来的丈夫,表示自己的不满。

吉乃塔把酒瓶放回桌子中间。

吉乃塔:他怕我们会连累了他们。(对哥哥说)你记着好了,我们永远也不会来向你开口的……尽管放心……

她回到汶钦佐身边自己的座位上去。

急促的门铃声。

所有的视线注视着门口。

布鲁诺:这是阿尔多。妈妈,我看电影去……

老贾乃利拂然不悦。

老贾乃利:(愐怒地)又去?每天晚上都去。你怎么就看不腻?

贾乃利的堂姐想缓和一下气氛、插嘴说。

堂姐:圣母啊!……我在礼拜天带弗朗契斯金诺去看电影,一眨眼就在那儿睡着了。

狭小的前厅里传来含混的语声。

堂姐:我甚至还做了个梦……弗朗契斯金诺说,奶奶……

布鲁诺:(画外音)汶钦佐……你来瞧,是谁来啦!

全体朝门口回过头去,看见呆立在口的一伙人——罗萨丽娅和她的四个儿子。

汶钦佐跳了起来。朝他们迎面扑去,叫着:

“妈妈……”

罗萨丽娅默默地等他走近,伸出双手。把汶钦佐搂在怀中。

罗萨丽娅:我的儿子!

罗萨咖娅热泪纵横。汶钦佐吃了一惊,他挣脱妈妈的双手,然后亲热而又有抑制地跟弟弟们招呼。他抱起卢卡,吻了他的双颊。吉乃塔的母亲向罗萨丽娅走去。她满怀高兴地叫着:

“这是你吗,罗萨丽娅?”

宾客们纷纷起立,跟新到的人们握手行礼。混乱中,彼此相撞。老贾乃利把罗萨丽娅手里的包袱拿走。汶钦佐替弟弟们放下箱子,挂好大衣。阿尔弗列多好奇地打量着罗萨丽娅这四个羞涩而又衣着简陋的儿子。

罗萨丽娅坐了下来。吉乃塔的父母亲和他们的亲戚将她团团围住。

罗萨丽娅擦去泪水,叹了一口气,眼睛寻找着汶钦佐,接着往下说:

“这真是飞来横祸啊!我的好儿子……”

站在她身旁的妇女们都随声附和着,发出各种各样的叹息声。

罗萨丽娅对汶钦佐说:

“你失掉了父亲,怎么不按规矩戴孝呢?”

汶钦佐抑制住自己的惶惑不安,拉起吉乃塔的一只手——把她引到母亲跟前。给她们互相介绍一下。

汶钦佐:当然戴孝,当然。不过今晚……(微笑)这是吉乃塔。我写信对你说过,我们要结婚……您来得正是时候。祝福我们吧……

罗萨丽娅看着吉乃塔,忧伤地摇摇头。

罗萨丽娅:结婚?难道你们已经发了财,既能照应自己的兄弟,又能抚养将来的儿女?

吉乃塔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罗萨丽娅的话,只是微微一笑,看看汶钦佐。汶钦佐直到现在才明白眼前这件事的真实意义。他转向母亲,声调中含着疑问。

汶钦佐:这是怎么回事,妈妈?您为什么没写信告诉我,说是全家都来呢?

罗萨丽娅惊讶地睁大双眼。

罗萨丽娅:我们给你写了信呀!

汶钦佐:父亲不幸逝世的时候,您是给我写了信的……我也曾回信给您,必须先打听一下,看能不能找到工作……替他们……此外……

汶钦佐看看弟弟们,他们正一直凝视着他,注意倾听他的每一个字。

吉乃塔的母亲打断了汶钦佐的话。

母亲:我还以为你们是来参加婚礼呢。

罗萨丽娅:我的痛苦太深了,简直不能想到喜事。

这时吉乃塔的父亲也插嘴进来。

父亲:汶钦佐和吉乃塔他们自己决定的……不过,请您告诉我,你们是直接从车站来的吗?……你们准备住在哪儿?

罗萨丽娅:我知道我的儿子是不会让我们露宿街头的……他现在是应该照应我们全家了。

吉乃塔的父母亲慌张地瞠目相视。

母亲:罗萨丽娅太太……您别见怪,不过,还是马上把话说清楚的好。您自然应该替自己的孩子着想。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难道我就不该为自己女儿的前途打算打算吗?

吉乃塔:(提高声音)妈妈,这算什么话?

阿尔弗列多:(也提高嗦门)让她把话说完。母亲是对的。

吉乃塔:哎呀,你到好象早就知道她会说什么啦!

阿尔弗列多:我又不是傻瓜,连这点都听不明白。她做得完全对。

所有的人都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了,彼此打断对方的话。事情很明显,马上就要爆发一场争吵。

吉乃塔:(尖叫)你们别再说了!

罗萨丽娅:(刺耳地)汶契,我的好儿子……你带我离开这座房子!……马上走!……

汶钦佐:(目瞪口呆)妈妈……您说些什么?……您干嘛要大喊大叫的呢?

吉乃塔:天哪!天哪!别吵了……(叫喊)你们是疯了吗?

罗萨丽娅:没——有!我没有疯!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指指汶钦佐)他心里也清楚,你们是要阻止他照顾母亲和兄弟,不准他尽自己的责任。对死去的人——他可怜的父亲,丝毫尊敬也没有……你们没有良心!……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们……快,快离开这儿……

吉乃塔试着劝她息怒。

罗萨丽娅:你也来这一套,住嘴!……你们全是一路货,一路货……

汶钦佐:妈妈!您怎么啦?

罗萨丽娅:咱们走。孩子们,拿上东西……上帝会惩罚你们的。上帝是公正无私的!他会替我们报仇。

吉乃塔的爸爸气得情不自禁地做了个鬼脸。吉乃塔握起罗萨丽娅的一只手。

吉乃塔:(恳求地)唉,安静点吧,我恳求您,别再生气了。没有人想欺负您……

阿尔弗列多:吉乃塔,到这儿来!

汶钦佐:别干涉她!

阿尔弗列多用力将吉乃塔自罗萨丽娅身旁拉开,吉乃塔痛得叫起来。汶钦佐想朝阿尔弗列多扑过去。

阿尔弗列多:怎么着,你以为我怕你吗,蠢货?

吉乃塔的母亲又来干涉。

母亲:(对汶钦佐)滚开!

罗萨丽娅:(极度悲愤地对汶钦佐)你听见了?你就能忍受别人用这副腔调对你说话吗?

罗萨丽娅领着汶钦佐和其他的孩长们冲出去。

大楼建筑工地·深夜

看守棚前的混凝土柱子上挂着一盏红灯,这种红灯表示这里正进行着修路厂程。一条系在木棚旁的大狗不住地狂吠。棚舍的门打开了,出现一个睡眼惺忪的看守人——年约四十岁的男子。

汶钦佐:(画外音)阿尔曼多!是我呀。

看守人:谁?

看守人聚精会神地朝暗处张望,仍什么也看不清。于是他摘下红灯,朝声音的方向照去。

看守人:什么事?你吓了我一跳。进来,冷着哪!

看守室·深夜

看守人和汶钦佐走进看守室,整个室内只有一张床和一条长凳。看守人点燃放在凳上的电石灯。

刺眼的强光突然充满了这小小的房间,使得汶钦佐脸上的惊惶不安更为显目。

他无望地摇着一只手,仿佛想说:“一言难尽”。他颓然坐在床边。看守人也随着坐住他身旁,拿起被子,朝他转过身来躺了下去。

汶钦佐:假如方便的话,我想在这里住一夜。

看守人耸耸肩膀。他非常想睡。但又为汶钦佐那股阴郁的神色深感不安,他说:

“请便吧。你莫非闯了什么祸?”

汶钦佐双手一摊,他简直不知道用什么词句来说明他目前的遭遇。

汶钦佐:不是我,是我的母亲和弟弟们惹了是非。简直是飞来横祸。现在我是既无栖身之地,又失去了新娘子,只剩下一摊烦恼!

看守人:(打趣地)这么说,房子和新娘?——这一档子事罗?

汶钦佐瞅瞅看守人,没有立即领会他的取笑。

汶钦佐:您当然可以开开玩笑。可是叫我拿这群唧唧喳喳的人怎么办?五口,您明白吗?我把他们放在哪儿?哪儿来钱去交房租?

看守人打个呵欠。他对朋友的不幸已不感兴趣。

看守人:(打着哈欠)原来麻烦的就是这个啊,可是房子,你要多少有多少。

汶钦佐:是呀,只要付得起房租……

看守人:(烦躁地)别人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好了:先租上一套房间,假若有力量,预付两个月的房租,然后就拖着。瞧着吧,只要过一个月就会撵你们搬家,让你们跟无家可归的人一起,随便找个地方给你们住下,那里既不必付房租,还要免费供给你们取暖。米兰是不会有人流落街头的。

汶钦佐:(兴致勃勃地)那么,您觉得能不能马上到那种地方去呢?

看守人:(边打哈欠)嗐,不行!你们先得被人家撵出来,明白吗?

兰勃拉泰(注1)·一所大住宅——

有院子的大楼·白昼

罗萨丽娅全家在一座大住宅前卸着手车,他们刚刚在这里租到了半地下室(注2)。手车上堆放着布置新居的一些简陋家具。兄弟们的神色已与刚进城时稍有不同。母亲和哥儿五个欢欣地陆续搬运着折床、褥垫和一些家庭用具。看门妇注视着他们,一边跟那位住在一楼、把头伸出窗外的妇人议论着新来的房客。

看门妇:(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简直是非洲野人嘛……

妇人:他们打哪儿来?

看门妇:(依然是轻蔑地)从卢卡尼亚……打南方来了多少这样的人,您总该比我还清楚;要他们别来了,可他们死也不听。

妇人:起码这还算是个好人家。全是小伙子,除了母亲,一个娘儿们都没有!

看门妇:嗬,我可见识过这种好人家,总有一天……不信,唯们随便赌什么都行,过一个月,最多两个月,他们准会接到搬家通知书。这群南方人全是下作鬼,乡巴佬。

弟兄们继续搬运行李。他们兴高采烈,心里充满欢乐的希望。

罗萨丽娅和儿子们的家·深夜

汶钦佐为一家大小租贷的半地下室,共有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和盥洗室。厨房四壁的钉子上挂着锅和铜煎锅,还挂着成串的风干番茄。四个大儿子睡在房间里,罗萨丽娅和卢卡住在厨房里;奇罗和汶钦佐两人共一张铺,各睡一头。这儿还有一大口袋洋葱。黎明的微曦透过窗户射进房间。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随后自院里传来含混模湖的人声。

汶钦佐从睡梦中翻翻身,醒了过来。他睁开眼躺在床上,倾听着。然后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走到窗户跟前。

他打开窗户。院子里铺上了一层白毯——夜里下了雪。现在仍旧在飞舞着团团雪絮。

院子对面的许多烟囱里,冒出一股股浓滞的热烟。

院子里有一个浑身裹得紧紧的男子,正指手划脚地跟一位把头伸出窗外的一层楼的房客在解释着什么。

汶钦佐没有关窗,转身走到房间深处,动手叫醒弟弟们——他摇他们的床,掀开他们的被。

汶钦佐:西蒙内!罗科!奇罗!起床!今天大家都有活儿干。

弟弟们冷得翻动着身体,然后睁开眼睛,朝窗户看去。

弟弟们:出了什么事?

你疯啦?

别吵人睡觉!

罗萨丽娅出现在门口。

罗萨丽娅:下雪啦!大片大片地往下落!

卢卡:(从床上一跃而起)雪!

汶钦佐:要赶快,否则被别人抢先占去了。雪下得真大,米兰人是不喜欢街上有积雪的。

汶钦佐想跨过挡注盥洗室通道的一张床。碰了一下,差点儿没摔在地上。

“快点起来,瞌睡虫!”

卢卡:妈妈,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

罗萨丽娅:(高兴地)白天,白天。我以圣尼古拉的名义发誓,今儿晚上你们都得赚钱回来,要不然,我就再不认你们做儿子啦。

兄弟们整齐一致地从床上跳起来。他们飞快地穿好衣服,匆忙洗好脸,把食物包在纸里。

罗萨丽娅:罗科,乖孩子。你的病才好。把我的绒衣穿在里面。

罗科:(犹豫不决)我怎么能穿女人的衣服呢?

西蒙内哈哈大笑。

罗萨丽娅:你别理他,听妈妈的话。你里面穿什么衣服,谁看得见?

弟兄们穿上他们所有的厚衣服,一个接一个地吻别母亲,走到外面去。

大楼门口和院子·黎明

男子们从每一扇小门内纷纷走向院子。他们冻得缩成一团,在雪地上踏着步,仿佛簇拥在蜂房里的蜜蜂一样聚集在院子里,相互交谈着,打着招呼。有人在远处叫:

“西蒙内!”

西蒙内:什么?

邻居:你们也去吗?

西蒙内:到哪儿去呀?

邻居:区办事处……

西蒙内:(问另一个邻居)哪儿去,哪儿去?

那人耸耸肩膀。他脸上蒙着一层浓厚的睡意,跺着两脚取暖。

所有的人朝大门走去。

罗萨丽娅一家所住的大楼

一辆出租汽车停在大门口,车里走出一位年轻的妇人。这是娜迪娅,她的外表俏丽优雅,但略嫌风骚。她的服饰,特别那修饰过的双眼和两片猩红的嘴唇,跟周围的环境,这个市区——此地耸立着一幢幢黝黑破旧的房子,在破晓前的灰色雾霭中黑漆漆一片,难以分辨——很不协调。男人们跨出大门走了,没有注意到这辆出租汽车,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妇人。

汽车司机:(怀疑地)您确实知道是这儿吗?

娜迪娅付了车钱,向四周望了望。然后朝巴丰迪一家居住的那所大楼门门走去。她一手提着一个小包——一瓶喝了一半的香槟和一些甜食;另一只手里是小皮包。她踏雪前行,两只穿高跟鞋的脚摇摇晃晃。说真的,她有点疲倦,而且冷得要命。

罗萨丽娅一家所住大楼内的楼梯

娜迪娅微微喘息着登上摇摇晃晃的楼梯,嫌恶地尽力躲开阶梯上的污痕和水迹。

顶层上一扇房门的门铃嘶哑地响了。房门不到一会儿就打开了,出来一个衣着贫寒的不大年轻的妇人。

娜迪娅:(平静地)你好。妈妈。

娜迪娅若无其事地吻了吻她的面颊。妇人看见女儿来了,脸上显出惊惶的抻色。她满脸惧色,几分神秘地说:

“圣母啊,这是你吗?……快进来,趁着你父亲还没有回来……”

惊惶失措的母亲继续看着她,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娜迪娅用脚把门踢开,准备进屋。

娜迪娅:我太想念爸爸和妈妈了。

母亲:(依然站立不动)你出了什么事?又是什么祸事?

娜迪娅:哪儿有什么祸事,(笑)我给你带点心来了。满意了吧?

母亲不安地瞅了瞅娜迪娅塞给她的点心,举起酒瓶,看看里面还有多少残酒。这显然都是宴会上的残羹冷炙。

娜迪娅走进屋来,肉感而疲倦地伸着懒腰。

娜迪娅:安排我睡吧!

大教堂附近的街道·白昼

一群男子——其中有罗科、西蒙内和奇罗——排成一列,在市中心的一条街道上扒雪。这是令人疲惫的重活。但是,连耳朵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巴丰迪兄弟却起劲地工作着,甚至还可以说是愉快地劳动着。

西蒙内拭了拭汗水。

西蒙内:我真想让咱村里的人现在来看看咱们……让米库乔、弗奥林诺他们都来……

刹那间他回忆起了什么事,轻轻地挥了挥手……

“……让那些人来瞧瞧,他们死心眼儿地认为到处都一样,出来也没用,何必一心一意往北方奔……他们全挤在墙边,排队……没有工作……傻等着……说实在的,有什么指望?”

两位身穿皮大衣,衣着相当豪华的妇女走过。西蒙内目送她们走远,并指给罗科看。

西蒙内:连这儿的女人也跟咱们那儿的不一样。

市中心的另一条街·白昼

积雪已经除尽的马路上,驶过一辆洒水车,完成了这一地段的清洁工作。

奇罗退避路旁,逗留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面。橱窗上贴着一张广告:“征用少年跑街一名。年龄不得超过十六岁。应征者请入内接洽。”

西蒙内:(叫唤)奇罗!

奇罗跑步追上哥哥们。

奇罗:喂,西蒙内,你听我说。我刚才看见一张广告。能让我去吗?招人呢……(停顿后)什么叫做少年跑街呀?

西蒙内:干活去吧……(摹仿他)哎呀,你这个“少年”啊……

扫雪伕继续干着沉重的工作。

西蒙内:不过咱们的“少年”还是对的。正是应该到此地来寻找工作。你们瞧瞧这些人。他们是淮?难道他们生来就都是有钱的阔佬吗?

一个扫雪伕听见了西蒙内的话,插嘴进来。

扫雪伕:瞧见这座酒店了吧?它的老板是我舅子的同乡。当年他快饿死了,简直是个穷光蛋。可是如今,我舅子顺路到他酒店去弯一弯的时候,他装着一点也不认识他。

这个粗壮的小伙子气愤愤地朝脚下啐了一口。

“万事由命不由人。”

西蒙内:应该自己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可是汶钦佐就不会。这一点,我一看明白了。

罗科:为什么呢?他在做工呀。他帮助了咱们。他租了房子。他还能做什么呢?现在该咱们自己努力了。

西蒙内还是东张西望地四下观看。

我们和他一起看见了市中心一座座的高楼大厦。

西蒙内:(画外音,阴沉地)是呀,当然是这样。现在该我们自己来努力了。哎,有一件事,我简直弄不清楚。难道在这个地方,也必须象牛马一样,从早到晚拼命地为寻找工作而奔忙吗?……

米兰市中心的一条街上·白昼

已经是白天了。各家店铺的门窗相继开启,上班去的职员络绎不绝。积雪阻碍了公共汽车和无轨电车的运行,它们前拥后挤地缓慢地蠕行着。

几辆首尾衔接的公共汽车缓缓地驶进停车站,车门打开了,几十个匆匆忙忙、神色紧张的乘客一涌而下。

吉乃塔从一辆公共汽车里下来了,她的哥哥阿尔弗列多跟在她后面。这位姑娘在哥哥的伴随下朝着她工作的大公司的职工出入便门走去。便门旁拥挤着其他的售货员和职工。吉乃塔一面亲热地跟女友们打招呼、一面却非常冷淡,甚至不无敌意地跟她的哥哥告别。

吉乃塔的哥哥走了,于是这时……从报亭后闪出了汶钦佐。他朝着阿尔弗列多的背影注视了一会儿,想弄清楚他是否真的走开了。

然后他朝职工便门跑去,呼喊着:

“吉乃塔!”

吉乃塔转过身来,看见了汶钦佐。惊惶不安蓦地驱散了她脸上的幸福的表情,她转身走向便门口。

吉乃塔:小心!他刚……

汶钦佐:我看见他了。他走了。

俩人和互凝视无语。吉乃塔垂下眼帘。

吉乃塔:(声音颤抖地)你好象钻到地底下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汶钦佐:(痛苦地)我不能到你家去。在外面又老有人陪着你。有工作的时候,我要去干活……今天。假如不是发生了不幸的话,我还是不能见到你……

吉乃塔:不幸?

汶钦佐:哦,不,我是说,只不过是倒霉罢了。我原先以为工地上一定找得到工作,所以就没去扫雪……结果是两头落空……没有法子。没有户口的人,就只能打打短工……可是人家跟打短工的人,有什么可噜苏的:要你,你就来,不要你,你就走……

吉乃塔:爸爸说,过去从南方来的农民,只要在申请书上画个十字,连签字都不必,马上就变成米兰居民了,现在是根本不成了……

汶钦佐:可我总还是盼望着……

吉乃塔:你呀,象是自打出世就总是盼望这、盼望那似的……还没有盼够?

汶钦佐:可你知道,只要再等一阵,咱们的事可能就会顺利解决的。现在有了房子,弟弟们虽说挣不到什么钱,总算是有活儿干……也许慢慢地就能完全自立了……

吉乃塔:(忧伤地)对,对。我明白。不过我家里可连你的名字都不准提。你想想,难道我们有足够的勇气开始新的生活?

汶钦佐已经完全茫然失措了,但仍急切地想向她倾吐自己的衷情,所以慌乱地拽寻着词句。

汶钦佐:(一字一句地)妈妈说,一个男子汉,如果他真的非常想要得到那个女人的话……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嗯,总而言之,他是会得到她的。

吉乃塔:(疑虑地皱起眉头)怎么叫得到?

汶钦佐:(更为惶恐地)嗯,(原文模糊)人一样地得到呗……既不必取得她的同意,也不必去请求别人……

满面愁容的吉乃塔指指潮水般涌进“利纳馨泰”百货公司职工旁门的售货员们。她们一个个的衣着都相当讲究精美,头头发也梳得别致美观。

吉乃塔:嗐,汶契!你怎么始终也不能理解,我们现在并不是在卢卡尼亚啊!

她的眼睛顿时暗淡下来,浮现出一种深思的神情。

“无论如何。你非得到我的同意不可。”

汶钦佐:(含有深意地)好吧,那我现在就来请求你的允许。

最后一群迟到的售货员匆匆忙忙地挤进窄小的旁门,吉乃塔也要走了。

吉乃塔:再见!

汶钦佐:(握住她的一只手)究竟怎么样呢?

吉乃塔挣扎着想走。汶钦佐又将她拉住。

汶钦佐:你爱我吗?

吉乃塔嫣然一笑,跑进公司去了。她稍稍转过身来,对汶钦佐作了一个晚上见的手势。

天井·楼梯下的小贮藏室和楼梯·当天夜晚

汶钦佐和一位年约六十的男人——娜迪娅的父亲——相遇在楼梯下面的一间小贮藏室的门外。他们各自推着一辆自行车。娜迪娅父亲的自行车是红色的,已经非常破旧了。贮藏室的门非常狭窄,容不下两人同时通过,所以汶钦佐让娜迪娅的父亲先走。

汶钦佐:您先放吧。

娜迪娅的父亲:谢谢。

娜迪娅的父亲把自行车推进贮藏室搁好。立到走出门来,登上楼梯。

娜迪娅的父亲:再见。

汶钦佐:再见。

汶钦佐走进贮藏室。他在放置自己的自行车时,碰撞了另外几辆车,其中有两三辆砰然倒地。他吓了一跳,打开昏暗的路灯,通过半开着的门向楼梯望去,看来娜迪娅的父亲什么也没听见,他吹着口哨,继续朝楼上走去。

汶钦佐这才放下心来,扶起倒地的自行车,竭力想把它们放回原来的位置,突然他听见从上面的一个楼梯口传来的一阵阵斥骂声。砰然一声门响。娜迪娅的父亲的声音:

“我宰了你!宰了你!”

楼梯·夜晚

高跟鞋的步伐声——是谁飞快地跑下楼来了。

楼上的房门又打开了,咒骂声越来越清楚。

娜迪娅的母亲:(画外音)古里埃尔莫!回来。由她去。(哭起来了)由她去吧!

汶钦佐没能听清下文。

小贮藏室·夜晚

一个女子冲进小贮藏室,随手带上了门。这是娜迪娅。她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身上的晨衣敞开着,但她对于这些却毫不介意。

汶钦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隆然耸起的乳峰,和那被衬裤紧紧包注的臀部。他惊异地呆立在这位姑娘面前。最后才困难地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

娜迪娅没有回答,做了个叫他缄默的手势。

娜迪娅的父亲:(画对音)滚!从我的家里滚出去!

左邻右舍的声音:出了什么事?

您怎么,是疯了吗?

哎唷,这群打南方来的大老粗!

真是越来越不得了啦。

娜迪娅的父亲:(画外音)放开我!我什么都不在乎,把我关进监牢去好了……

汶钦佐和娜迪娅一声不响地站着,直到叫喊声逐渐低弱,终于精寂下来为止。姑娘紧紧偎依着汶钦佐——小贮藏室里站两个人确实也是够挤的。

娜迪娅的贴近使汶钦佐异常激动。她觉察到了这个,于是稍稍挪开一步。

娜迪娅:对不起……

汶钦佐:(窘得结结巴巴地)发生了什么事?这是谁?

娜迪娅:(讥讽地冷笑一声)哦,我的父亲。我跟他处得不大好。

汶钦佐:您住在这所房子里?我从来没有见过您……

娜迪娅:(耳语地,仍然打量着汶钦佐)找倒希望能住在这儿,可是他们不愿意。您瞧见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了吧?

汶钦佐越来越激动地盯着她瞧。

汶钦佐:您别哭呀。

娜迪娅根本就没打算哭。她惊讶地瞟了汶钦佐一眼,决定装出一副马上要放声大哭的样子。

娜迪娅:(低垂着头)说得倒容易……(抽搐着鼻子,急促地喘着气)

汶钦佐热切地凝视着她,激动得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了。

汶钦佐:可是究竟为了什么事情?

娜迪碰:(叹息一声,用一副似乎是自我嘲讽的口吻)还不是老一套……总是喋喋不休地谈什么名誉……总而言之,穷人的名誉,嗯,一般地说,姑娘们的名誉……他们大家是多么看重这种名誉啊……(愤懑地)可是叫一个贫穷的姑娘怎么办?自杀?从此销声匿迹?仅仅是为了让他们心满意足吗?(摇摇头)真叫人难以设想,为了这个,一个女人就该和生命永别……(突然微笑起来)嗐,别再说这些了……

汶钦佐也努力想一笑了之。

汶钦佐:(笑了起来)这倒是真的!否则地球上只剩下我们哥儿们,只剩下男人了。可我们又怎么能少得了你们?

汶钦佐替她整整晨衣的肩部。

“嗯,那么您现在又打算怎么办呢?”

娜迪娅:溜吧。趁着他们还没打定主意。

汶钦佐:就这副打扮?到我们家去吧,我母亲准会给你件衣服遮盖遮盖身体的。

娜迪娅:谢谢。

于是吻了吻他的嘴唇。

汶钦佐:(他的嘴唇几乎触到她的面庞,失魂落魄地)您说什么?

娜迪娅:我说:谢谢……

汶钦佐想去吻她,但是娜迪娅溜出了小贮藏室,她说:

“走吧。”

罗萨丽娅家·夜晚

在罗萨丽娅和她的每一个儿子面前,都摆着一碟碟的豆子。汶钦佐和娜迪娅进来的时候,他们正坐在桌旁,低头拣出豆子里面的石块和沙粒。

娜迪哑对所有的人瞟了一眼,然后用一种小女孩的声调说:

“晚上好!”

大家都十分惊讶地抬起头来。

罗萨丽娅:(非常激动地)汶钦佐,你搞的什么把戏?原来这种见不得人时丑事都是你引起来的?

汶钦佐:(窘困不堪地)不,您说到哪儿去啦,妈妈……这位小姐遇到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你该帮帮她的忙。妈妈……借点什么衣服给她……嗯,大衣也成……

汶钦佐的带弟们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娜迪娅用一种富有经验的目光打量着他们每一个人。

娜迪娅:我感到非常遗憾……打搅了你们……

罗萨丽娅:(张皇失措地)我上哪儿去弄大衣?……(对汶钦佐)也许,把你父亲的大衣给她……

汶钦佐:少说几句吧,妈妈,快去。你就没看见她冻得发抖……

罗萨丽娅站起来,唠叨身朝门口走去。

罗萨丽娅:我去找找看……(走开)

西蒙内脸上流露出一种满足的特殊表情,罗科——微笑,奇罗——紧锁双眉,而卢卡——兴奋地愣着不动,瞪大了眼睛瞅着这位跟他们迥然不同的姑娘。

娜迪娅:你们全是亲兄弟?

汶钦佐:是……

西蒙内的眼睛死盯着娜迪娅不放。

西蒙内:您是米兰人?

娜迪娅:嗯,可以说是从伦巴达来的。

娜迪娅再一次温存地瞧瞧这五弟兄。

“可你们,看得出来,准是南方人,对吧?你们在这儿,在米兰做什么?”

娜迪娅仔细地观察着巴丰迪家的厨房——墙上贴着几幅剪报——汶钦佐穿着短裤,戴着拳击手套的照片。

西蒙内耸耸肩膀。

罗科:今天我们去扫雪了。

娜迪娅:(扬声大笑)这不可能!瞧你编的什么瞎话!

西蒙内责备地望望汶钦佐。

西蒙内:全是他把我们拖去扫雪的。我们到这里一个月了,可是还找不到固定的职业。

娜迪娅:(卖弄风情地)象你们这样的小伙子,准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只要去找就是了。(指指照片)你们哪一位是拳击运动员?

西蒙内含有深意地瞧瞧罗科。

西蒙内:(指指汶钦佐;稍稍停顿后)他搞过拳击,可后来又丢掉不干了。

罗萨丽娅回来了。她拿来毛衣、裙子和一件旧大衣。朝椅子上一扔,扬起一阵灰尘。

娜迪娅:啊,真可惜。我认识一位拳击运动员——一个真正的冠军。(笑了起来)不过他叫什么名字,我可忘得一干二净。他有一辆很长的小轿车!扫雪可委屈了你们。

西蒙内:(转身对汶钦佐)听见啦?是他不愿意让我们一开头就……

罗萨丽娅:你们可以自己去找工作嘛,何必指望他!难道小姐的话,你们还不明白?

汶钦佐:无稽之谈。我已经受够了,我是决不再干啦。星期四雨后,我得了两千里拉,这种了不起的拳击所能给我的充其量不过如此而已!

娜迪娅:(这种谈话使她开始感到乐趣)这不过因为你不是冠军……

汶钦佐:想必如此不过。不过,当冠军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

罗萨丽娅:也许西蒙内和罗科,能够得到你所不能得到的东西!他们年纪轻,身体也壮实!……

汶钦佐:咱们家里有一个人被人家打得狗血淋头还不够……

娜迪娅此刻完完令令地高兴起来,哈哈大笑。

罗萨丽娅:我认为,绝没有一个人能战胜咱们的西蒙内!……

卢卡:妈妈说得对。西蒙内比你强。

罗萨丽娅对西蒙内点点头,仿佛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似的。汶钦佐朝通往楼梯的门口走去,把门稍稍打开,小心翼翼地朝外看看,倾听着。

罗萨丽娅:(对娜迪娅)小姐,这是我们家的全部所有……

娜迪娅双手抱着衣服。

娜迪娅:您别担心,我明天就全部送还。

娜迪娅很不安,她询问地看看汶钦佐。

汶钦佐:谢天谢地。警察来了,他也往在这里,他是自己人,他把您的父亲送回家来了。

娜迪娅要换衣服,必须先脱下晨衣。但是四周全有男人的眼睛盯着她。于是罗萨丽娅来替她解围。

罗萨丽娅:您可以到厕所去换衣服。

娜迪娅:(如释重负地)谢谢。

娜迪娅在小伙子们的虎视眈眈之下走进厕所,随手把门关好。罗萨丽娅立刻朝汶钦佐扑过去。

罗萨丽娅:(大发雷霆地)你怎么想得出把她领到这儿来的!……咱们又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搞了什么把戏……

罗科:(沉着地)她真漂亮……

罗萨丽娅:她一身鸡皮疙塔……而且不三不四的……再说,怎么可以对一个女人死盯着瞧?你们干什么都瞪大了眼睛瞧着她,我问你们!

汶钦佐:她冻坏了,所以满身鸡皮疙瘩。

罗萨丽娅:(固执地)不对。就是皮肤不好……此地北方人都是这种坏皮肤。

汶钦佐把门稍稍打开一点,跟先前一样张望着楼梯上的动静。

大门口和罗萨丽娅家门口的楼梯·夜晚

我们(和汶钦佐一样)看见警察走下楼来。他看见了汶钦佐,友好地朝他挥挥手。

罗萨丽娅家·夜晚

汶钦佐:晚上好,警长。幸好您住在这儿。您听听……

厕所里发出一声巨响。

“也许,还是您送送这个可怜人的好?”

厕所里又是砰然一声。这两人面面相觑。汶钦佐感到事情不妙,他张皇失措,但竭力想挽回这种尴尬的局面。

汶钦佐:再见,警长。

那一位举手敬礼,带着惊讶走了。

罗科朝厕所冲了过去。他打开了门,往里一瞧,里面空无一人。

罗科:(转身对大家说)她不在里面……

汶钦佐:绝不可能……

罗科:逃走了!一定是从窗子里爬出去的……嗯,对,就是这么回事……

大家都往厕所里瞧。

西蒙内讥讽地看着汶钦佐,固执地问:

“你不高兴了?”

西蒙内挑衅地大笑起来。罗萨丽娅立刻出来干涉。

罗萨丽娅:(微微笑着)你操那门子心干吗?(对西蒙内)去拣你的豆子!(对汶钦佐)汶契,这回,你也许总该明白过来了。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你的吉乃塔这一个人吧?

体育馆·夜晩

简陋不堪的体育馆,这是一间相当大的、潮湿而又污秽的半地下室。到这里来运动的人也和这屋子完全相称。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是一些穿着短裤和两只破毛袜的小伙子;他们在拳击台上或卧或立,顽强地锻炼着,把自己对饱暖的生活及荣誉的渴望全部投入四肢的运动之中。一个显然更有才能的拳击运动员在体育馆的左边角落里做着练习。这个青年脸上流露出一股下流和凶残的表情。

教练站在围绳旁观察。

和他并肩而立的是另一位拳击运动员——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教练的助手。

汶钦佐和他的年轻对手刚刚结束一个回合,弯身倚着围绳休息。教练跟这位年轻拳击运动员说话,对他指出几点纯粹是技术上的缺点。汶钦佐心不在焉地等待下一个回合的开始。他站着,放松了全部肌肉,垂着双肩。忽然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朝入口处张望。拳击台上灯火辉煌,相形之下,那儿显得黝黑一团,所以汶钦佐不能立刻看清楚从入口处走进来的是些什么人。他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儿,终于看清楚了,站在那边发愣的,正是刚刚走进体育馆的他的三个弟弟——西蒙内、罗科和奇罗。

他跳下拳击台,芒然失措地向他们迎面跑去。

一声锣响,宣告下一回合开始,汶钦佐必须回到拳击台上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本想让弟弟们快走。他犹豫不决地站着,考虑了几秒钟;教练不见他上场,便叫他:

“汶钦佐!”

教练转过身来,看见站在汶钦佐身旁的他的弟弟们——他们羞涩地挤在门边,身上不知裹的什么。

教练:这又是什么人?圣诞节的风笛手吗(注3)?

汶钦佐向拳击台走去,准备继续搏斗,他说:

“请原谅……这是我的弟弟们,他们没有得到允许就进来了。”

教练:(指更衣室)这对我都是一样。

西蒙内、罗科和奇罗怯生生地朝更衣室走去。

汶钦佐跳上拳击台,开始拳击。

画面外传来教练的声音。他不断单调地重复着

“左,左……”

然后我们在一瞬间可以看见,另一对拳击运动员笨拙地登上拳击台。在他们身后出现了只穿着一条衬裤,畏畏缩缩的西蒙内、罗科和奇罗。

一九五六年三月

汶钦佐工作的建筑工地·白昼

春天。建筑工地上看守室前的那一片空地,以前汶钦佐晚上来求宿的时候,这里本来到处都是水洼和泥泞,如今已不见一点踪迹,地面上还疏疏落落地长出了绿草。在往日打着地基的大槽上面,已经出现一座即将完工的大厦,正在盖着最后一层。

卢卡朝这座还在建造中的大厦跑去。他不时地停下,向四周眺望,寻找通向泥水匠工作场所的道路。

卢卡:(用手围在嘴旁传声)汶钦佐!汶钦佐!

卢卡又往前跑。他绕过大厦,又转了回来,正巧碰上一个扛着一袋水泥的人。这是西蒙内。

卢卡:汶钦佐在哪儿?

西蒙内朝上指指。卢卡转过身就跑,他飞快地奔向尚在施工的大厦,兴奋得高兴大叫,仿佛在报告一件世界上最大的喜事似地:

“搬家的通知给我们送来了!”

汶钦佐:(画卟音)卢卡!卢卡!

卢卡抬起头,望着脚手架。然后,他仿佛是在追逐着一个风筝似的,昂着头沿这墙脚向前跑去,一直跑到汶钦佐工作所在的脚手架下。

卢卡:(继续快活地叫喊着)搬家的通知来了!妈妈盼望这次能搞上……你回来不?

汶钦佐从脚手架上伸出头来,双手拉住一根绳子,生怕跌了下来。

汶钦佐:我不能回去。你去找找罗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懂吗?记住,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别错过机会!

流民收容所·黄昏

一条宽宽的大走廊,尽头是公用厨房,走廊两旁——是一扇扇通向各个房间的门,每扇门里居住着一户人家。挨着墙根有一张花岗石面的大桌子,桌面上砌着一排电炉。每家有一个专用的电炉。

管理主任领着罗萨丽娅看她的新居。

管理主任:这个电炉归您专用。

管理主任转动着电钮,告诉她电炉如何使用。然后又把涮冼食器的泄水盆指给她看。主妇们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她们正在烧午餐,并不特别感到兴趣地瞧着罗萨丽娅。不论是厨房里,还是在这条宽阔的大走廊里,到处都是正住嬉戏的儿童。

罗科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心满意足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不由自主地透过一扇扇打开的房门,张望着别人的房间。然后,他兴高采烈地朝母亲走去,想把自己的印象向她诉说。

罗科:(压低了嗓门,兴奋地)你没瞧见,喏,那边。走廊那头的房间里的家具有多漂亮。这儿的情况正跟别人对我说的一模一样。住在这儿可以省不少钱,等分配到房子的时候,就能攒上一大笔钱啦。

罗萨丽娅:(对罗钭)管理主任讲,我们应当到办公室去一趟。

罗科陪着母亲沿着大走廊走过去。他有点心慌。

汶钦佐追上他们。

汶钦佐:他说,要你到办公室去一趟。

汶钦佐和罗萨丽娅并肩走在廊子里,罗科稍稍走在前面。

罗萨丽娅:马上就去?你陪我们去吗?

汶钦佐:不,我想去找找吉乃塔,也许能碰上。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罗萨丽娅:(满腔敌意地)你始终不能把她忘掉?我还以为,你现在已经对另一个女的发生兴趣了哪。

汶钦佐:我吗?

罗萨丽娅:你不是把她领到咱们家来过。她还把我的披肩拿走了呢……

汶钦佐:这么说,你并不反对我跟那个女的瞎搞罗……可是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跟咱们原先住在一起的那个警察把她的来龙去脉全告诉我了。嗐。她不过是个……

孩子们的喊叫声淹没了汶钦佐下面的话。罗萨丽娅非常不好意思地望着儿子。汶钦佐朝一扇门走去,毅然地把门大打开。

桌旁坐着一个男子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他们止在吃饭。床上还躺着一个卧病不起的妇人。

汶钦佐立刻将门关上。

汶钦佐:我走错了。咱们的房间在哪儿?

汶钦佐转回身来,朝刚才开错了的那扇门的旁边一扇门走去。

汶钦佐:(朝房间里望望)我马上就来!

罗萨丽娅和儿子们临时栖身的一间大屋子。奇罗站立在房间深处,在罗科和卢卡的协助下,拉着一根挂着旧被单的绳子,他们用这个当作帷帐把房间分隔开。

奇罗:要是咱们能搞到“罗米达(注4)计划”的一套房间该多好……那就有三个房间,还有浴室和厨房。

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站在门旁。她平静地仔细观察着房间的内部和新来的房客们。

奇罗:咱们可以把一间房租出去……

奇罗专心致志地工作着,罗科在一旁协助。

那妇人怀里的孩子哼哼起来了。罗科看看这位妇人,对她和蔼地微微一笑。她转过身去,背朝着他们,站在门槛上,疲乏地摇晃着婴儿。

西蒙内走进屋来。他回身看看那位妇人,然后向弟弟们走去。脸上现出一种啼笑皆非的表情,他说:

”真是乱七八糟!”

罗科:可是因此也就一个子儿也不用付。你怎么连这也不明白呢?连电灯费都不要。

西蒙内:(笑着)难道我反对了?

帷帐落在地上。奇罗耐心地重新把绳子拉直。西蒙内敏捷地跳过绳子,揪住罗科,双脚踏在被单上,跟罗科在这个假想的拳击台上斗起拳来。

罗科:别闹了!

西蒙内:上台来!喂,现在右侧站立!

奇罗把机械技术学校的招生广告贴在墙上。

体育馆·黄昏

教练正在帮助初次戴上拳击手套的西蒙内做着练习。如今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体育馆的窗户全部敞开。这座半地下室的墙壁上还能看到潮湿的印迹和肮脏的污斑。

教练:右。左。手举得高点,瞌睡虫……

教练为了要站得更稳些,两只脚叉开,有把握地挡住西蒙内的攻击。后来,他回过头来,朝大门那边张望了一眼。西蒙内趁教练不注意的那一刹那,对准自己的老师狠狠一拳,打得他摇晃了一下。教练好容易站稳了脚跟,高声地表示自己的愤怒:

“喂!你怎么了,犯傻了吗?”

西蒙内顿时觉醒过来,停止进攻。在惶惑不安中,他也朝门那儿望了一望,我们可以看见才走进体育馆来的一位男子。他的举止高雅,浑身上下全是浅色的衣着。这是莫利尼——一位几年前才离开了拳击台的拳击运动员。

教练:(向莫利尼致意)瞧瞧,什么人来啦!多少年不见,久违久违!

莫利尼对他的欢迎,只是稍为挥挥手。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西蒙内。他仿佛在严肃而又认真地研究着他,而西蒙内却由于这种注视感到很不自在。莫利尼慢慢朝前走近。

罗科正对着一扇镜子做着练习——这是体育馆里仅有的一面镜子,而且还残破不全:从上到下裂了一条大缝。罗科从镜子里看见莫利尼高大的身躯。这位退休了的拳击运动员站在教练旁边,跟他说着话,一面照旧观察西蒙内。

莫利尼:这大概是新来的吧?

莫利尼讲起话来声音不大,他有一副低沉而颇具特色的嗓子。

教练:到这儿来才三个月,不过,倒是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

莫利尼走到西蒙内身旁,出其不意地把他扭转身来,开始从各方面来观察他:举起他的双手,摸摸肌肉又用手指拨开他的嘴唇。

莫利尼:(面带笑容地)牙齿倒象狼牙一样,不过抽烟抽得牙都黑了。如果你真想从事拳击运动,那就得把香烟忘掉。(对教练)我并不想得罪你们,不过如果他老在这种地方,那么即使再过一年。他也决不会有出息的。

教练觉得莫利尼的话有些刺痛了他。

莫利尼和教练离开西蒙内,朝教练室走去。

罗科向西蒙内跑去,西蒙内这时已走上拳击台,正在系上练习用的绷带。罗科对哥哥打个手势,要他弯下身来听他说话。西蒙内将上半身俯依在围绳上。

罗科:(指指教练室)他要你到契吉的体育馆去,明白吗?只有专业拳击运动员才能到那儿去呢。

西蒙内望望教练室那打开的门。

西蒙内:但愿教练同意。(可是接着就用一种威胁的口吻说道)万一他不答应,我就根本不睬他。反正我得到那儿去。他们准是发现我有才能!可是汶钦佐还不让我搞拳击呢。

罗科:(心满意足地)是啊,是有才能……

西蒙内看看他,此刻已经平静下来了。

西蒙内:那你怎么办?

罗科:你替我操心干什么?(稍带冷笑地说)可见我没有这种才能!

罗科突然住口不说了,因为他扬起眼睛一看,发现莫利尼正站在面前。

西蒙内也不做声了——他照旧俯身倚在围绳上,看着莫利尼。

莫利尼:(向西蒙内)多太了?

西蒙内:二十一。

莫利尼:服过兵役了吗?

西蒙内:我马上解释给您听。我缓役了,因为发生了不幸……

西蒙内指指脚上的一块大疤。

莫利尼:会长好的。愿意认真地工作吗?

西蒙内听见“工作”两字,立刻警觉起来。

西蒙内:工作?

莫利尼:锻炼。在契吉的体育馆里。自然罗,不是跟现在这样,而是要真正地做些成绩出来。我们打算组织一个青年队……你,当然已经不算是很年轻了……而且开始得也稍稍迟了些……不过,我还是想试试看……

西蒙内偷偷地看了罗科一眼,脸上泛起笑容,轻微地对他挤挤眼睛。

体育馆和更衣室的入口处·夜晚

今天这里举行业余拳击运动员的省际比赛。体育馆里挤满了观众——拳击迷。这场比赛引起许多人的兴趣。在场的人都很激动,一片喧腾,摩拳擦掌地准备着一有变故就大打出手。场内大声谈笑,叫叫嚷嚷的。

拳击场上有两个青年正在比赛,从他们的一击一迎中看得出缺乏拳击经验,而更多的是凶残。

更衣室门旁站着一群穿着长袍的拳击运动员,他们全是参加以后的比赛的,现在站在那里观战。

在观众席的前几排我们看见了汶钦佐。他在座位上微微欠起身来,眺望着另一方的一群观众。跟通常进行比赛的地方一样。场内不少人在抽烟,烟雾腾腾,所以他好不容易才透过烟雾,分辨出坐在兄弟、亲戚和朋友们中间的吉乃塔。她周围的一群人全是南方人。

拳击场上的一场比赛在观众们不满意的叫声下,快要结束了。汶钦佐绕过拳击场,向更衣室挤去。

他恰巧在更衣室的门旁碰到西蒙内,他比西蒙内更显得兴奋。汶钦佐抱了抱弟弟,激动得结结巴巴地说:

“贾为利一家子全来了。你想想,如果你打赢了的话,一切部会圆满解决的……”

西蒙内:嗬,好家伙。那么,照你这么说,我让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的,就是为了让你的贾乃利这一家子开开心罗?!

汶钦佐:我只不过这么说说罢了……

西蒙内拍了拍哥哥的肩膀……

刚刚结束拳击的两个人在群众的口哨声中回到更衣室。

契吉走到西蒙内身旁。然后他把助手们叫来——其中之一是汶钦佐。

契吉:走吧?

西蒙内向拳击场走去,一路上还听着过去的教练的最后叮咛。

教练:喂,别让我丢脸,好吗?(对契吉,挑衅地)总而言之,发现他的是我!

由于参加比赛的拳击队代表国内不同的省份,因此观众也分成不同的集团——每一省的人都为自己的一队着急。拳击迷们用各种方言土语相互嘲笑,手里挥动着标有省名和纹章的头巾。

西蒙内的出现——他穿着标有“伦巴第”字样的长袍——突然引起全场的震动。有人由于西蒙内是契吉的学生而向他鼓掌,但在这掌声中还夹杂着叫嚷,唿哨和责骂。

叫声:打倒他!

叛变!

叛徒!

汶钦佐怎么也弄不清楚这些喊叫是打哪儿来的,于是惊惶不安地东张西望。

教练:这是你们的同乡在叫喊。

汶钦佐:知道,知道!叫他们碰上我试试看……

教练:你拿他们有什么法子?现在平静点……

西蒙内站在自己的一角,做着战斗准备。

众:犹大!

卖身投靠的畜生!

给了你多少钱?

找一个更好的买主吧,叛徒!

汶钦佐越发激动地眺望着大厅,现在他看见吉乃塔的哥哥正在扯着嗓门大喊,还挥舞着拳头。

汶钦佐:坏蛋……他是报复我。

正在这时,西蒙内的对手登上了拳击台。

裁判:西蒙内·P,米兰“伦巴达”俱乐部……

响起一声刺耳的口哨。

裁判:对方是维托洛,波坦察“维特鲁斯”俱乐部的……

于是西蒙内的对手竟是个卢卡尼亚人,他保卫着故乡卢卡尼亚的体肓荣誉……卢卡尼亚的观众们对自己的老乡表示欢迎和鼓舞,嚷嚷得声音都哑了。

众:加油,维托洛,加油!

给这个卖身的家伙点厉害瞧瞧!

这是个矮壮的黑发青年,他虽然比西蒙内矮一大截,可是浑身肌肉发达,结实得象头小公牛。他脸上神色郁闷,但仍是一团稚气。

锣声鸣响,宣告了第一个回合的开始。维托洛因为毫无经验,立刻展开攻势,因此露出了破绽。西蒙内抓着机会,对准维托洛,劈头盖脸就是两拳,维托洛倒下了。直到裁判数到九的时候,这个卢卡尼亚的小家伙还躺在地上,可是后来他一跃而起,浑身洋溢着战斗的激情。

响起了一阵零零落落的掌声。

西蒙内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在第一场和第二场休息的时间内,南方人叫嚷得更如厉害了,他们用尽方法咒骂西蒙内,鼓舞他的对手。

众:坚持住,维托洛!

好好揍他一顿!

揍死他!

打倒西蒙内!

一阵锣声迫使闹得最厉害的人也不得不静默下来。几分钟之内,沉寂笼罩着一切,打破这沉寂的只有拳击运动员们的拳击声和喘息声。

西蒙内的对手又开始进攻。西蒙内退为防守,抵挡住了所有的进攻,直到给对方致命的一击,使对方倒下为止。现在伦巴第人开始对西蒙内表示自己的赞扬了。

众:(对西蒙内)西蒙内,给他两下!加油!

(对维托洛)呸,乳臭未干的小子!

醒醒吧!

找你的奶妈去吧,小乖乖!

维托洛吃力地站了起来。裁判刚数完十下,西蒙内就重新展开攻势。他以闪电般的速度举起拳头朝对方雨点般地击过去,维托洛已毫无招架之力,又倒在地上。

西蒙内站在他的上方,垂下两只戴着拳击手套的双手。维托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观众席里扬起一阵恫吓性的叫嚣。

裁判员停止了战斗,宣布西蒙内为胜利者,以一击取胜全局。

他高高举起西蒙内的一只手。

裁判:巴丰迪一击取得第二回合的胜利,击败了维托洛。

南方人的叫喊声淹没了裁判的话。

众:坏蛋!

取消他的资格!取消资格!

那一拳不老实!

叛变!

西蒙内在冰雹一般袭来的责骂声和刺耳的口哨声中离开拳击台,朝更衣室走去。

更衣室·夜晚

更衣室里只有西蒙内独自一人。画外传来拳击迷的叫喊声——场内正在进行今天比赛中的最后一场。

西蒙内洗完淋浴,走了出来。当他用大毛巾擦身的时候,身上露出一条明艳的浅紫色短裤。他梳梳头,擦上凡士林。脱下运动裤和软鞋。

他套上长裤子,开始穿背心。

莫利尼突然出现在更衣室的深处。他注视着站在放满椅子和衣柜的房间中央正在换衣服的西蒙内,莫利尼几乎是毫无声息地渐渐逼近了他。

应该说,西蒙内已经发现他了,但是他并不转过身去。

他依然扣着钮扣,把皮带拉得紧紧的。

然后伸手去拿衬衫,但就在此刻背后响起了莫利尼的声音。

莫利尼:真漂亮!

西蒙内:这并不难……他倒得未免太快了……

莫利尼带着一种嘲弄的微笑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然后碰了碰那条挂在钉子上的浅紫色的绸短裤。

莫利尼:浅紫色的?这是冠军和歌剧女主角的颜色……(沉默片刻)咱们晚上到什么地方去逛逛吧?你听着,我似乎该跟你谈谈了,美男子……一块吃晚饭吧……庆祝一下初次出马的胜利……然后吗……看来,然后吗,也就没什么可做的了……

他按照自己往日的习惯,突然猛一回身,走了。

又剩下西蒙内独自一人。他在思索着什么。然后继续把领带打好。

卢卡闯进更衣室,兴奋地大叫:

“西蒙内!外面打起来了!”

举行过拳击赛的体育馆出口·夜晚

刚刚举行过拳击赛的体育馆的出口附近,一群卢卡尼亚人正在等待西蒙内出来,准备对他投以口哨和嘲弄,并且挑动他的拥护者们打群架。奇罗、罗科和汶钦佐,当然也是摩拳擦掌地准备参如这场殴斗。一部分刚刚走出体育馆的观众,停下了脚步,观看着这里正在发生的事,表示不满。

打架的人相互咒骂着。

汶钦佐:胆小鬼……吃醋……

众:臭南方佬!

卢卡从大门里面跳出来,马上就钻进殴斗的中心。

一个卢卡尼亚人:那你们是什么杂种?你们是犹大,出卖自己人。在这儿住了没几天……滚回家去!

汶钦佐突然觉得有人从背后揪住了他的脖子。他使劲挣脱了,回身一瞧,原来是吉乃塔的哥哥。

汶钦佐:原来是你!我跟你旧账还没有算清呢……

阿尔弗列多:那很好,咱们现在就结账吧——机会难得!

汶钦佐准备朝阿尔弗列多扑去,清算旧仇宿怨。可是这时候吉乃塔出来劝解了,她正和弟弟站在几步远的地方。

吉乃塔:别动手!汶钦佐,我求你看在上帝面上,不必……

汶钦佐:该清算清算了……我们碍了他什么?让他今后少找麻烦!他凭什么不让我们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吉乃塔拉住他,她的弟弟布鲁诺把阿尔弗列多拖开。

吉乃塔:你说得对……可是你瞧,这儿出乱子啦。这件事交给我吧……你瞧着好了,瞧着好了,我一定有办法!

这时阿尔弗列多挣脱了弟弟的手,跑到吉乃塔跟前,伸手给了她一个嘴巴。汶钦佐不由得扑了过去,两个人大打出手。

打架的人挤满马路,挡住了一辆汽车。汽车的喇叭声终于使他们退往两旁,形成了两团。我们看见罗科、奇罗和卢卡在一团人中间——他们正打得起劲。奇罗的嘴唇肿起来了,小卢卡用手掩住一只打青了的眼睛。两名警察跑了过来,用力拖开那些厮打成一团的人。

门边出现了西蒙内,他刚走出来。

他站了一会儿,旁观这场混战的收场,脸上显露出仿佛这些事跟他毫不相干的神气。

扭成一团的人从这里移到那里。人越来越少了。西蒙内透过离自己身旁不远的一个空隙,瞥见一位姑娘站在人行道上,他认出这是娜迪娅。他们的眼光相遇了。娜迪娅望着他,笑了起来。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非常滑稽。

西蒙内微笑着向她走去。

西蒙内:晚上好……

娜迪娅:你还认识我?

娜迪娅一边说着,挽起了西蒙内的手,他们走了……他们走过一辆停在人行道旁的汽车。

这是莫利尼的车。西蒙内对它毫不在意。

他们往前走。

莫利尼坐在汽车里,从窗口朝外望,他目送着西蒙内和娜迪娅越走越远,心里很不自在,他想引起西蒙内的注意,好几次开亮了汽车的头灯。

但是西蒙内对此并不关心,这一对男女逐渐消失在黑暗里。

西蒙内

娜迪娅的房间·夜

西蒙内躺在床上,双手抱着头。娜迪娅抽着香烟,坐在床畔他的身旁。西蒙内几乎全身都沉浸在阴影里——他仿佛是一座沉甸甸的黑色大理石雕像。而娜迪娅坐着的身躯却映照在明亮的灯光下。

姑娘身上穿着一件花边衬衫,样式非常时髦华丽。

她贪婪地抽着烟,深深地吸了几口,微微扭过脸,把烟朝西蒙内的脸上喷去。

娜迪娅:(仿佛在作结论)这么说,你终于决定专门从事拳击运动了。正如我从事爱情的职业一样……自然罗,这都是为了……(做了一个表示“为了金钱”的手势)

西蒙内:当然。不过,除此以外,我也还特别喜欢这个。

娜迪娅:(嘲笑地)是吗?真的?

娜迪娅兴高采烈地哈哈大笑——西蒙内的话使她感到可笑。她把头向后一仰,伸了个懒腰。

娜迪娅:哦,既然这样,那么我也“特别喜欢”这个。为什么不呢!

她手一挥,香烟就从手指间滑落下去,恰好落在西蒙内脚边的地上。娜迪娅去拾香烟,弯下腰去,整个身体压在西蒙内身上。她就在这种姿势里停留了几秒钟。

娜迪娅:(突然严肃起来)不。我并不“喜欢”这个。(慢慢抬起身来)可也许喜欢?谁知道!(耸耸肩膀)当我情绪好的时候,倒还喜欢。

西蒙内握住姑娘的一只手。一个完全容易理解到的问题在他口边上转来转去,可是娜迪娅狡黠地微微冷笑着,越过了这个问题。她甩开自己的手,问道:

“那么你的兄弟怎么办呢?”

西蒙内:哪一个?我总共有四个呢。

娜迪娅:就是那个糊涂虫,那个去叫警察的。那一天可真够呛!又是下雪,又碰上我亲爱的老头子,害得我穿着那身衣服偷偷溜出来……(哈哈大笑,又止住笑声)不过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你那位亲爱的哥哥还跟他那个警察找了我好一阵呢……可怜的家伙!想必是想替我效劳吧。不过你知道,警察总是叫我生气,(讽刺地笑了起来,望着西蒙内)我打小的时候起就是这样……

娜迪娅把香烟往地下一丢,站了起来。走过镜子的时候,怡然自得地端详着自己紧裹着花边小衬衫的身体。

直到现在我们才能看清楚娜迪娅的房间。它陈设着非常奇特的威尼斯风格的廉价家具。房内有一扇门通向小巧的浴室。

娜迪娅把橱门关上,在这橱里挂着几件衣服。顶格里胡乱扔着两个皮包、几双袜子和一些装面油的瓶瓶罐罐……娜迪娅欣赏地看着绘满花纹的橱门。

娜迪娅:真漂亮,对吗?

西蒙内用手肘微微撑起身子。他瞧着衣橱,肯定地点点头。然后用赞叹的目光环视着整个房间。看得出,他对这里的一切热感到和分喜爱,仿佛置身仙境迷宫一般。

西蒙内;新的吗?

娜迪娅耸耸肩。

娜迪娅又打开橱门,取下顶格里的一瓶面油和几张棉纸,然后又坐在床上,开始往脸上搽油。

娜迪娅:去年我租的房间比这个还好。可是后来我出了意外……你等着瞧吧,我一定要安排得漂漂亮亮的。

娜迪娅用纸巾擦脸。

“从前那间屋子的地板上,象这儿一样,整个儿地铺着一块地毯。(打呵欠)哎,我现在要睡一会儿,你回家去吧。”

西蒙内搂着娜迪娅的腰。

西蒙内:(低声地)嗐,别想!

娜迪娅:走吧,走吧。我就爱一个人睡。(笑)你瞧!我就是为了这个才从家里逃出来的……

她转过身去,面对着西蒙内,仿佛她根本没打算睡觉,又兴高采烈地说了起来:

“我小的时候,有一次父亲病了,有很长一个时期他不得不住在医院里。我和妈妈就投奔叔叔家去……那时候,战争刚刚结束,我们的生活过得苦透了……亲戚们让我们挤在一间破破烂烂的房子里,本来就挤得没处插足……(笑了起来)我们就象沙丁鱼一样,挤住一个小罐头里。总之一句话,就跟你们家一模一样。凡是不上学的时候,我们就在院子里玩。当时我已经这么高了……(做个手势)所以吗……嗯,我已经不愿意跟孩子们一起玩了……楼底下有个牙科医生……到如今我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模样。(笑)想必他是个不成器的医生,因为根本没有病人来找他看病。他成天站在窗户跟前。有一天,他硬把我找了去……(娜迪娅停顿片到)后来,我当然还是愿意夜间到他那儿去罗。等家里的人全睡着了,我就赶紧溜。在这位大夫床上睡觉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啊!

娜迪娅觉得自己的故事挺有趣。

西蒙内:(不好意思地)那时候你几岁?

娜迪娅:十三。(换了口吻)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这全是假话。我小时候,父母的生活十分富裕。后来才倒了霉。那时候……我甚至还有家庭教师哪……

西蒙内:什么……

娜迪娅:(扬声大笑)家庭教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那么给你编造各种外样的故事还有什么意思呢?(笑)哎呀,我今天大概是要乐极生悲了!

西蒙内笨手笨脚地想去搂抱这个姑娘,但被她一把推开。

娜迪娅:走吧。已经太晚了。(笑,目不转晴地望着西蒙内)你干吗老缠着我不放?(含有深意地)还要?

娜迪娅试着挣脱西蒙内的搂抱,不过现在只是装模作样而已。

娜迪娅:(不再笑)只此一次,好吗?过后你就走……

西蒙内越来越紧地抱住姑娘,她也终于让步,和他并排躺下。

娜迪娅慵懒、肉感地伸了个懒腰。

娜迪娅:你挺合我胃口,招我喜欢……可惜的是你……穿得太破破烂烂了……否则……

纳维里奥(注5)附近的一条街·白昼

奇罗对驾驶一辆小卧车的人连续打着往后倒车的手势,引他把车倒进车房。驾驶小卧车的人年约四十左右,看样子象是南方人,他立刻领会了奇罗的手势,熟练地把车停好。

奇罗在米兰市这一区的停车场当看守人的助手,这里是通衢要道,车辆往来相当顿繁。

驾驶小卧车的人曲曲折折地把车倒好之后,跨下车门,奇罗早已抢先一步走过来,恭立在这位顾客面前,满脸堆着殷勤的微笑。

奇罗:(指指蒙着一层灰尘的车窗)擦一擦?

顾客匆匆忙忙地走开了。

奇罗在车旁站了片刻,然后朝坐在运河岸边护墙上的卢卡跑去。

卢卡把一大份夹肉面包递给奇罗,显然这是奇罗刚才匆忙跑去带引汽车的时候,托他拿着的。卢卡身旁的护墙上放着一捆教科书和若干张纸片。这是各种夜校的招生简章。奇罗一面吞食自己那份简陋的早餐,一面拿起一份简章,聚精会神地研究着。

卢卡:喂。我替你带来了各种夜校的简章……

他指点其中的一张,上面写着:“夜校 职业训练”。

“不过要有小学毕业证书才能进去呢。”

奇罗:那又怎么样?我有证书。

卢卡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美国口香糖,递给奇罗。

奇罗:你别再浪费钱了,好吧?

卢卡:(抱屈地)是我买的吗?西蒙内给我的。

奇罗:啊……(嚼口香糖)西蒙内今儿早上去做工了吗?

卢卡:我走的时候,他还睡着哪。可是他从来早上都不去做工的。

奇罗:这还得看他做的是什么工作。

卢卡:(挑衅地)总比别人的强呗。昨天晚上他又给了我两千里拉。

奇罗:那你呢?

卢卡:我替主顾送货。嗯,我走了。

奇罗:(看简章)再过上两年,我一定能做给你看,怎么样才算是真正的工作。

传来看守人在停车场里的口哨声。

奇罗把没吃完的夹肉面包放在护墙上,跑过去带领主顾把车开出来。

卢卡望着奇罗的背影。后来他又望望运河里凝滞的水流、过往的行人,最后,他的视线落到放在护墙上的夹肉面包那儿。他断定奇罗现在看不见他,于是抓起夹肉面包,咬了一大口,再放回原处。然后他立起身来,拿着教科书走了。

酒吧间·傍晩

伊沃双肘支在弹子台上,纵声大笑。

我们现在置身于其中的酒吧间是--间相当宽敞的大厅。酒柜设在临街的一面,霓虹灯辉映夺目。大厅的另一边是弹子房,这里的灯光微弱。这家酒吧间虽然开设在通衢闹市,但是光临的顾客并不踊跃。只是在夜深时候才渐渐兴旺起来,然而甚至当酒吧间里的客人已经散尽的时候,弹子房里也依然拥挤不堪。挤在这里的顾客大都是些年轻的小伙子——他们都是那些生意箫条的什么赛跑、跳高之类的体育馆里的常客。弹子房里真正打弹子的人却寥寥无几。

只有上了年纪的人——典型的落魄失意者们——才搞这种玩意儿。他们老是爱用些诡计,耍耍滑头,但是年轻的顾客们却不让他们跨进这个大厅来。

我们在最后一批顾客中看见了西蒙内,他正把衔在伊沃嘴里的香烟取下来,抽了一口,又还给伊沃。然后朝电话机走去。

西蒙内转身对侍者叫道:

“把电话拨过来!”

侍者:(站在柜台后面)你先付二十五个里拉吧!

西蒙内:(对伊沃)给他二十五个里拉。

伊沃:(不愿意替他付钱)你又是一个子儿都没啦?

西蒙内作了个鬼脸。他似乎想说:“毫无疑问。”

伊沃:(画外音)那叫我有什么法子?

西蒙内:你不是说过,再给我带十包来。所以我就把钱全给了母亲。

伊沃:母亲……你也该开始独立自主了。

弹子房记分人:你们瞧瞧,他俩谈得多亲热!(朝他们走去)如果这使你们感到兴趣,那么瓦基家里,你们认识他的,他是波维萨人,他家里有大批的瑞士烟卷。

伊沃:嗬,你可真找到好人了!他要先付钱!

记分人:那怎么着?难道他为了你们这两双漂亮的眼睛就可以担风险?

西蒙内:(不耐烦地对侍者)喂,你把电话拨过来了没有?

侍者:(挑衅地)喂。那么你付过二十五个里拉了没有?

伊沃走过去付电话费。然后向西蒙内转过身来,对他责备地说:

“我至少能知道你想给谁打电话吧?”

西蒙内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张揉皱了的纸片,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了一个电话号码。

伊沃付了侍者几个硬币。他看见了西蒙内手里的纸片,高声地抗议:

“又是这张纸条!这次你总得告诉我,是给谁打电话!”

西蒙内拨了号码,等待着对方的声音。

伊沃站在一旁,俯向话筒,也在仔细地倾听着。

西蒙内徒然想把他推开。

我们和伊沃、西蒙内一起,听见了话筒里长长的一阵铃响。然后听见对方的回答。

娜迪娅的声音:(从话筒传出)哈罗。

西蒙内:是我呀。

立刻嘎嗒一声——娜迪娅挂上了话筒。伊沃哈哈大笑,嘲弄西蒙内。

伊沃:(笑着说)看起来,你给人留下的印象真叫深刻!刚上拳击台,就把人家一拳打在地上!有什么法子呢?你不招娘儿们喜欢。哈哈!哈哈!

西蒙内又摘下话筒。他的脸色阴沉。伊沃瞧瞧他,理解到不能再跟他开玩笑了。

伊沃:怎么样?咱们去找这个瓦基去吧?说不定他能赊给我们十包呢。咱们拿上香烟,到游廊(注6)去赚上几文,然后再……

西蒙内:(阴郁地)你一个人找瓦基去吧。我必须到体育馆去绕个弯儿。

伊沃:这么晚还去?

西蒙内:对,就是这么晚。怎么样?也许你不高兴吧?

伊沃嘲笑地看着西蒙内。

娜迪娅住的那条街·大楼口·傍晚

看门女人正在擦拭大门上的铜把手。她听见背后响起了脚步声,转过身去。

看门女人:喂,您找谁?您要上哪儿去?

西蒙内已登上楼梯。稍梢回转头去,答道:

“找巴尔察妮。三楼。”

看门女人手里拿着抹布,朝西蒙内走去。

看门女人:她不在家。

西蒙内:她在家,在家……

看门女人:可是我跟您说——不在。请下来吧……

西蒙内:(笨拙地撒着谎)可我十分钟以前才跟她通了电话,她说她等着我……

看门女人不信任地打量他一番。然后耸耸肩膀,朝天井走去,嘴里说:

“叫她一声试试?”

西蒙内没等她走到天井里,立刻三脚两步冲上楼梯。

看门女人没有立时发觉。她嘴里嘟哝着,走向天井。

看门女人:别让我为您的鬼把戏受累……

她发现西蒙内连影儿都不见了,她迟疑片刻,拿不定是该到天井里去叫娜迪娅呢,还是不管为妙。最后她选择了后者,于是耸了耸肩膀,继续干活,但仍不时地朝楼梯上张望。

楼梯口和娜迪娅的寓所·傍晚

西蒙内紧按娜迪娅的门铃。他用手指按着不放。没有任何动静,西蒙内举起拳头死命地捶门。接着又按门铃,随后再敲起门来。

西蒙内准备走了。他转过身去,背对着门,然后又最后一次,发泄似地,用脚死命踢门。门忽然大开,娜迪娅在门口出现。她身上穿着一件短短的晨衣,摆出一副妖冶迷人的姿态。

娜迪娅:你还有没有个完?

西蒙内手足失措地愣住了,仿佛他犯了什么罪,被人当场捉住似的。他的勇气顿时消失干净。

西蒙内:我给你打过电话,可是你……也许,你没听出是我……

娜迪娅:(冷冷地)我非常清楚是你。所以我才挂上电话。现在滚吧!

娜迪娅想把房门关上。

西蒙内的自尊受到深深的伤害。他勃然大怒。他用肩膀撞开了娜迪娅,不准她关门。

娜迪娅:(狂怒地)你究竟要把我怎么样?

西蒙内:哦,我明白了,你有客人!

西蒙内不等回答,身不由己地冲进娜迪娅的房间。

娜迪娅的房间

屋内混乱不堪、阒无一人。西蒙内四下张望,可是不论是浴室里还是小厨房里都不见一个人影。

娜迪娅:喂,全看清楚了吧?现在,你也许可以走了?

西蒙内窘迫地站在娜迪娅面前。

西蒙内:我这些天一直在找你。早晚都上这儿来……打了好多次电话……

娜迪娅望着西蒙内,怒气稍稍平息了一些。眼前这件事甚至使她觉得有点好玩。

娜迪娅:你白费劲。假如我要见你的话,我准会去找你了。

西蒙内:这是怎么回事,娜迪娅?为什么你不要……

娜迪娅:不要什么?(笑了起来)干吗你这么死乞白赖地,我亲爱的?听着,我现在没工夫。(一片好心地)再见,哎,你走吧,走吧,别再想这些……

西蒙内:(哀求地)对不起,可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你要撵我走?

刚才一瞬间娜迪娅心里涌起了对西蒙内的怜悯之心,但如今已经消失。

她又恼火了,怒气冲冲地大声喊叫起来:

“你让不让我安静?要我怎么样,你才不再这么缠着我?你们这种人,才给你们一个小手指头,你们马上就想抓住人家的手!快滚,今后再也不准打电活,再也别在我面前露面。从今以后。明白了吗?”

娜迪娅把西蒙内朝楼梯口一推,砰然一声,使劲把门关上。

契吉体育馆·夜晚

这个体育馆跟西蒙内与罗科起初去的那个迥然不同。它并不宽敞,但是照明很好,设备非常出色,一切都井井有条。在这里训练的运动员人数虽不很多,但比起我们在前一个体育馆的拳击台上所看见的那些混乱地跑来跑丢的穷小伙子们来,他们却是属于稍高的一个阶级的。

这儿的拳击运动员,首先是一无例外的都受过相当良好的体育训练。

西蒙内正在作练习,打着梨球,教练和契吉站在他旁边。想必是教练提出了什么指责使得契吉不能控制自己的怒气,他现在正毫不留情地责骂西蒙内。

契吉:如果长此以往的话,那还不如就此丢手不干。我对你说。你现在不仅没有进步,反而象虾米似地往后退了。你一点成绩也没有,总是不好。你既没有意志力,又缺乏愿望,也不肯用心。总之一句话,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明白吗?

西蒙内固执地打着梨球。

西蒙内:(阴郁地)谁对您这么说的?

契吉:是我说的。我又不是昨天才出娘胎……哎哟!

契吉不得不退避一旁,免得围着梨球跳来跳去的西蒙内朝他身上扑过来。

“不过你要好好记住,假如说,当你来的时候,这扇门曾经为你打开过,那么它也会为了要你离开这儿,而打开的……”

西蒙内继续怒气冲天地击着梨球。

契吉:你明白了吗?

西蒙内停了手,准备回答,可是他脸上的表情突然之间起了变化。

我们跟随着他的目光,看见娜迪娅正踏上体育馆的梯阶。准确一点说,我们看见的只是她的一双脚。

洗衣房·白昼

上一个镜头消失在一股热腾腾的水汽里。

现在我们置身在寡妇多尼妮的洗衣房里,这间房里有两部电动洗衣机。当水汽消散的时候,在我们眼前显现出一个穿着白罩衫、戴着白帽子的姑娘,她正在机器旁工作。姑娘的胸前别着一束收据,她翻弄着它们,仿佛在翻动一本便条簿似的。这位姑娘正在气呼呼地讲着话。

姑娘甲:你倒说说看……你真的相信你认识字了吗?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自打你到这儿来工作以后,总是要出错儿……

姑娘乙:(画外音)别睬她。从前也有过这种事。

现在我们看见她了。她从被水汽包围着的熨衣机后面显露出来。熨衣机下面铺满了湿漉漉的男裤。

罗科站在两位姑娘当中。他脚下有一只装满衣包的筐子,这些衣包都由他向主顾分送。

其中有一包没有注明地址。

罗科手里拿着那包衣服,困惑地时而瞧瞧这个姑娘,时而看看那位。

姑娘乙:(朝着出纳那边)给我收货存根。

在通向收货处的房门口——它的橱窗面对大街——出现了姑娘丙。她和那两位姑娘打扮不同,穿着一身黑制服。这是一位娇小的金发女郎,她的名字叫贾妮娜。

贾妮娜:(递过收货簿)给你,不过反正你也查不出来的。

贾妮娜也向罗科走去。她和姑娘甲一起查看那个衣包。

姑娘丁朝房子的后间张望——她是伊达,也穿着一身黑制服。

伊达:嘘!老板娘在楼上,她正闹偏头疼呢!

伊达向罗科走过去,罗科手里拿着一个小衣包,正耐心地等待着。

伊达:(对罗科)你还记得不,有一位夫人,是咱们老板娘的什么亲戚,她叫什么名字?

罗科耸耸肩膀。

贾妮娜:你问他有什么用处,他一共才来几天?……

姑娘乙:这种人,就是来了一年也……他根本不象小伙子,简直是个睡美人!伊达,你去吻他一下,说不定他突然会从梦中醒来……

伊达微笑着看看罗科,罗科更加惶惑不安。姑娘们哈哈大笑。突然门铃响了。

贾妮娜:哎哟,我的上帝,顾客来了!

西蒙内从街上往洗衣房里张望。他想引起罗科的注意,吹了一声口哨。

姑娘们微笑着,惊讶地相互看看。

贾妮娜:这又是谁?

罗科:(不知所措地)我哥哥。

罗科把衣包放进大筐,迎着西蒙内走去。

站娘乙:叫他进来,要不你就出去。老板娘不准我们跟亲戚在交货的地方聊天。

罗科点点头,正想出去,可是伊达已经把西蒙内领进后房来了。

伊达好奇地打量着西蒙内,跟其他的姑娘一样,略带几分卖弄,顽皮地朝他嫣然一笑。姑娘甲却是唯一的例外——她拿起罗科刚才放进筐去的那个衣包,将它放在桌上,这桌上整齐地放着一叠刚刚熨好的男人汗衫和其他的一些衬衣。然后她回到洗衣机旁。

西蒙内:你们大家好!

西蒙内此时心情极好,眼睛里流露出嘲弄的神色。他的头发梳得十分精细,发油闪着亮光。他手里提着那只出去训练时常用的小包。他举起小包让它打个旋转,脸上装得若无其事,仿佛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朝他射来的视线。而这里使他感到兴趣的唯有这些机器似的。

西蒙内:(用口哨来表达自己内心的赞叹)嗬,真了不起!

熨衣女工从熨衣机下取出大量已经熨平的男裤,裤上散发出水气。

西蒙内:(笑着)你瞧,我不妨也来做做这个工作呀,对不?(对罗科)可你从来也没说过,你在这么一个好地方工作……把衣服往这个玩意儿里一塞,马上就……

伊达:(卖弄风情地)难道您没有看见招牌?顾客走到那儿(指指用帷幕隔出的小更衣室)脱下衣服,要不了几分钟,再走出来的时候就简直换了个人啦。

西蒙内:这正是我需要的。真的能很快吗?

西蒙内把包一扔,脱掉上衣。

姑娘们笑了。

罗科:(惶惑地朝西蒙内走去)可是这要付一大笔钱哪。

西蒙内:(动手解开皮带)我付。

更衣室的旁边是通向楼上的梯道,也用同样的帘幕遮掩着。

门帘猛地掀起,老板娘——路易萨夫人进来了。

她今年四十岁,脸上和颈上的浓胭厚脂已掩盖不住她的年龄。

她的出现顿时给屋内带来了寂静,姑娘们刹那间又重新拾起工作。

路易萨夫人身着一袭深色的衣衫,领口上别着一个粗俗的闪光大胸针。

罗科开始从筐子里把衣包取出来,只有西蒙内仍旧独自站在室中央——他没穿上衣,裤子正解开一半。大家都默默不语,显然是在等待老板娘的申斥,老板娘一手撑腰站着,脸上露出一股凶相。

西蒙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于是气氛立时缓和下来。

西蒙内:(笑着说)她们说,甚至于象我这种顾客,也只需要五分钟,就能打扮得象画儿上的人一样,是真的吗?

路易萨夫人看着西蒙内,微笑着走近他。

路易萨夫人:为什么不是呢?请进。

老板娘走到更衣室旁,做个手势,请西蒙内进去更衣。

两个女工稍稍鼓起勇气,朝老板娘走去,一个去接西蒙内的裤子,另一个去问问那包没有地址的衣服。

路易萨夫人默示她们各回原位。

路易萨夫人:(对走进更衣室去的西蒙内说)请把衣服给我。(对罗科)你还在这儿?

姑娘乙:(指指更衣室)那是他哥哥……

路易萨夫人:哦!

贾妮娜:(对罗科)把那个衣包给夫人看看。

罗科又把筐子放在地上,走去拿衣包。

贾妮娜:(对老板娘)没有地址。不过我知道这是谁的衬衣。这是那位夫人……您的亲戚……

路易萨夫人:(疲乏地)勃里盖蒂夫人。皮兰德罗大街,七十三号。

路易萨夫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在包裹上写下地址和姓名。

西蒙内穿着背心从更衣室里向外探身,递出长裤和衬衫。两个十里拉的辅币从裤子口袋里落了出来,滚在地上。

老板娘一脚踏住了辅币,罗科俯身拾取。

路易萨夫人:(对西蒙内)衬衫可不行。(冷笑几声)因为我们总不能创造奇迹……

西蒙内:(做出一副滑稽的失望表情)多遗憾!

路易萨夫人:我也有同感。不过质量是无论如何也是没法子提高的。

老板娘把衬衫还给西蒙内,然后威严地把长裤递给熨衣女工。

路易萨夫人:(对罗科)走吧,走吧,要来不及了。

罗科点点头,往门口走去。

西蒙内:等一会儿。你这么疯疯癫癫地往哪儿去?

西蒙内几乎冲出更衣室来阻止罗科。他用帷幕的一角遮住自己没穿外衣的身体。

姑娘们纵声大笑。

西蒙内:(对老板娘)我是来找他有事的。后来才决定自己也顺便整洁整洁。

路易萨夫人:(这种情形使她感到有趣)对不起!

她站着不动。

罗科和西蒙内忸怩不安地彼此看着。后来还是西蒙内鼓起勇气,决定不顿老板娘的在场,开口跟弟弟说话。

西蒙内:能借点钱给我吗?你有没有领到工钱?

罗科看看老板娘,老板娘若无其事地依然微笑着,似乎什么也没听见,虽然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俩。

罗科:没有呢,今天晚上才发工钱。

西蒙内:问题就在这里。我现在有急用。我要出门。你到体育馆去说一声。我要出去两天才回来。(笑)我要出门,你明白吗?我要离开米兰!

路易萨夫人:(继续盯着西蒙内瞧)罗科,你一分钱也别给他。

西蒙内装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西蒙内:(微笑着对路易萨夫人)哎哟,这么说,您对我很不好……

路易萨夫人:(这种娱乐使她大为开心)我只不过是护着您的弟弟,跟您这种人打交道是应该谨慎小心才好。

西蒙内:(对罗科)那怎么着?给不给?

罗科看看老板娘,似乎说:一切都看她了。

路易萨夫人:你想给他多少?工钱的一半吗?那得扣掉他该付给我们的钱……

罗科肯定地点点头,然后才拿起筐子朝门口走去。他又回过头来,问西蒙内:

“你什么时候回来?跟妈妈说了吗?”

老板娘到熨衣机那儿去拿裤子。

西蒙内又从更衣室里探出身来,离他一手之遥的桌上放着一叠刚刚洗好熨平的衬衫,仿佛想抚摸一下似的。

然后他朝四面扫了一眼,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

果然没有一个人留意他。于是西蒙内迅速地抓起一件衬衫,缩身回到更衣室里,放下帷幕。

穿过帷幕的缝隙,我们可以看见西蒙内匆匆地把自己的衬衫跟新熨的白衬衫的领子比了比大小。尺寸差不多一样。西蒙内赶快弯下腰,把白衬衫藏进自己带来的提包里,然后立起身来穿上自己原来的那件衬衫。

老板娘提着那条熨好的裤子朝更衣室走来。

路易萨夫人:您瞧瞧,完全跟新的一样。

她看看西蒙内。

西蒙内也看着她,脸上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情。

路易萨夫人:(品头论足地)不过您的衬衫吗,当然罗,也还可以弄得更好一点……

西蒙内一边继续扣衬衫扣子,一边向那叠洗熨好的衬衫厚脸皮地眨眨眼睛。

西蒙内:来那么一件倒不坏……

路易萨夫人:那是弗萨蒂大夫的。(叹息一声)唉,我的老天爷,这些衬衫,要是能穿在象您这种年轻人的身上,那就完全不同了……(又长叹一声)有什么法子呢,这就是命哟……美丽的东西,总是到我们用不上的时候才落到我们手中。

在熨衣机前工作的姑娘听见了这句话,讥讽地笑笑,对贾妮娜眨眨眼。

姑娘乙:(哼着歌)“啊。红色的月光……”

契吉体育馆·夜晚

教练:能不能劳您的大驾,随手把门关上?

教练及体育馆的领导们,包括莫利尼在内,全都站在刚刚进门、朝他们走过来的拳击运动员身旁。教练转过身去,冲着大门,机械地说出这一句话。

我们看见罗科站在打开的门扉旁边。两只手不停地交替拿着一个装着球鞋和运动裤的口袋,他正窘迫万状地跟契吉讲话。

罗科:因为他不舒服,所以要我来说一声,他今天晚上,还有明天准是都不能来了……

画外响起莫利尼的声音,他慢吞吞地说:

“不舒服?可是三点钟的时候。我看见他在游廊……”

罗科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去。莫利尼离开拳击台边的一群人,向他走来。

罗科:(惶惶然)可我,真的不知道……

莫利尼:(并不瞧他)假如您不知道的话,那我倒知道。我还知道一些别的事情……

莫利尼朝楼梯走去。他刚走到楼梯口,身子靠着栏杆,猛然转向罗科,勃然大怒地叫嚷起来,吓得罗科低下了头。

莫利尼:我真该死,为什么那天把你哥哥领到这儿来!

契吉:(息事宁人地)你这是干什么,直到今天为止,他都没有什么能让我抱怨的地方。

莫利尼:(仍然叫骂不休)你说谎,你埋怨过,而且埋怨得完全有道理。把他领来的是我,而我现在后悔啦!趁着别人还没有对我明说的时候,还不如我自己先来认错。

莫利尼走了,伴送着他的是在馆内进行锻炼的运动员们讥讽的目光。

契吉非常清楚莫利尼突然爆发的原因。他望着莫利尼的背影,叹了一口气,然后同情地看着罗科。

契吉:你哥哥的体力条件很好。他的拳头也很有力量。不过他在拳击台上动作太慢。他应该比体力条件差的人更要多多锻炼。因此我要对你说,趁着现在不晚,咱们一起来帮助他,好吗?

罗科:您这是对我说的吗?

契吉:(按捺不住地)正是对你说的!从今天起,你跟你哥哥一起到这儿来,这样你就能看住他。一块来……一起走……你是个很好的小伙子,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们一分钱也不要你的,你尽可放心。不过你得牢牢地看住你的哥哥,一眼也不放松。禁止他跟一些人见面,比如说,跟女人……

罗科:(越加惶惑不安)可我……(仿佛终于找到借口似的)我不久就要服兵没了。

契吉:什么时候?

罗科:不知道。反正很快了。

契吉:(更不耐顶地)好吧。不过你现在还是到这儿来,看住你的西蒙内……

他走了,回过头来,同情地看了罗科一眼。

契吉:(自言自语地)说不定这也毫无用处,不过试试总无妨。

一九五六年复活节

湖畔和码头·白昼

一只美丽的帆船在湖上航行,以很大的斜度倾向一侧。这是一个非常晴朗的日子。

大街·街上一家小旅馆·旁边是一座华丽的大饭店·白昼

娜迪娅和西蒙内搂抱着走过大饭店。

他们闪在一旁,躲让一辆满载着正在高声歌唱的旅客们的大汽车。娜迪娅跟刚才看帆船的时候一样,满脸愠怒地盯着汽车。

娜迪娅:不能说只有我们才想到上这来玩啊。(沉默片刻)其实这也不难理解。两个假日碰在一起了——又是复活节,又是星期天。

西蒙内:(笑了起来)可是复活节永远都是星期天啊!

娜迪娅:真的吗?

西蒙内:嗯,当然罗。在我们乡村从来都要捧着十字架和圣像游行的。打星期六中午就钟声不断……

娜迪娅:(心不在焉地)我觉得,你们农村里真够无聊的……

娜迪娅的眼睛一直盯着大饭店的门口,门前停着一辆辆漂亮的小汽车。露台的小餐桌上放着午餐。成群的侍者匆忙地围着少数几个顾客打转。

西蒙内也朝娜迪娅注视的方向看去。

西蒙内:那儿有什么?

娜迪娅:大饭店,你难道看不见?

西蒙内:大饭店!

娜迪娅:是啊,大饭店。地地道道的大饭店。(信口开河)知道吗,我有一次进去过。瞧瞧那些房间吧!完全跟咱们住的不一样。你只消想想,那儿的房间要一万里拉一天!

西蒙内:(大吃一惊)呀?

娜迪娅:(讥讽地)去你的“呀”吧。你也该开开眼界啦,我的亲爱的。

西蒙内:(自言自语地)一天一万,三十天……(高声地)那么,照你这么说,别的费用不算,光是房钱,一个月就得要三十万了?

他们向着富丽堂皇的大饭店附近的一家简单朴素的小旅馆走去。大汽车停在这家旅馆门前。那批旅客正在等着吃饭。

娜迪娅:(气恼地)你瞧着吧!

他们走过一所简陋的小花园。

娜迪娅:我们就在房间里吃中饭,好吗?

西蒙内:怎么吃?我们什么家伙也没有呀。

娜迪娅:(笑了)我是说,咱们让他们把饭开到房间里来吃。(幽默地)真正的夫人,跟我们穷鬼一样,在哪儿睡觉就在哪儿吃饭。(又笑了起来)就跟你在你们的流民收容所里一样。

贝拉焦旅馆的某房间·白昼

难以形容的紊乱混杂。床铺挪到了窗口,以便承受阳光的拂照。室中央有一张小桌,桌上杯盘狼藉。床旁有一张椅子,椅上搁着一只堆满咖啡杯、酒瓶和酒杯的托盘。

娜迪娅和西蒙内正在晒太阳。我们只能看见他们那裸露的背脊——他们并非横卧在床上,头倚在平放的手上,宛若海滨浴场的游客。

西蒙内:下一次比赛。他们一定会多给我点钱了。不过只有当我成了职业拳击运动员的时候,才能真正地捞上几文。我早就仔细盘算过了,绝不会迟于一年。

娜迪娅:(对他的话简直很少感到兴趣)我知道。那时候会给你多少钱呢?

西蒙内:(耸耸肩膀)我怎么知道,我想——少不了。

西蒙内吻吻娜迪娅裸露的肩膀,并轻轻地咬着。

西蒙内:(叹息一声)可是为了参加这些比赛,先得认真地进行锻炼。这就要求你做出很大的牺牲。

娜迪娅:要求我?这关我什么事?

西蒙内:(一副蠢相)嗯……你知道,锻炼的时候是不能……

娜迪娅转身向着西蒙内,用被单角遮着自己的胸部。她仍旧那么平静,象一只舒服地躺着晒太阳的小猫似的懒洋洋地眯缝着眼睛。

娜迪娅:我的孩子,这里一定有误会。

静场。娜迪娅沉思地拨弄着西蒙内的头发。

娜迪娅:因为我们,好象并不是夫妻。难道需要我每次都向你重复一遍?

西蒙内看着这位姑娘,仿佛是想弄明白,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这么说的。

娜迪娅:也许我们还会相见。但是这也并不必然如此,而且也不必定入计划。只不过是也许而已。(带着一种讥讽的笑容)就象这一次吧,你看,只不过由于我必须消失一两天,而且跟随我的人必须是个不太惹眼的人(笑了)。事情过后,总不妨往什么地方悄悄一溜的。

娜迪娅注视着西蒙内,那青年脸上呈现出来的仓惶无主的神色使她感到有趣。

然后娜迪娅就放声大笑起来,而且真正感到心情欢畅。

收容所中罗萨丽娅的房间·白昼

孩子们震耳欲聋的喧嚣声——孩子们在奔跑、嬉戏,叫喊和啼哭。

收容所中罗萨丽娅的房间里洋溢着一种复活节的气氛。圣罗科、圣卢卡的像前,按照卢卡尼亚省贫苦人家的习惯,在玻璃罩内插了一把把盛开的罗勒花。圣像前还燃点着几枝用彩色缎带缠绕的蜡烛,旁边是一盘彩蛋,每一枚蛋的外壳上,用甜面糊贴成许多方格子。

复活节的午餐已经结束。桌上摆着一碟吃剩了的食物。

围坐桌旁的是罗萨丽娅、罗科、汶钦佐、卢卡,还有吉乃塔。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凄恻的神情,双手放在膝盖上,低垂着头,两眼由于流泪而微微发红。

花瓶里插着棕裥枝。

奇罗的位子空着,他的食碟也是没有动用过的。不难看出饭后的谈话进行得并不活跃。

吉乃塔偷偷地瞟了汶钦佐一眼,仿佛对他有所示意。

汶钦佐领会了这姑娘的眼色,开口想说些什么。

汶钦佐:妈妈,我……

但罗萨丽娅的脸色并不好看,她故意地望着他。

汶钦佐没有足够的勇气。

“你怎么啦,妈妈?”

罗萨丽娅朝奇罗的空位子瞧了一眼,然后若有所思地说:

“没什么……我在想奇罗……他谁也不爱……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罗科:妈妈……奇罗在做工。就是过节的时候,他也忙得够哈……他早就说过,他是来不了的……

罗萨丽娅:(痛楚地)连复活节也来不了?

汶钦佐:(特别强调地)那么西蒙内呢?

罗萨丽娅:扯上西蒙内干什么?西蒙内已经长人成人了,他有他自己的生活……他有自己的地位。(为这个儿子自豪,有意夸张地)出了名啦……他的事还不够多的。

汶钦佐忍不往想说一件使他非常激动的事情。但是由于母亲这种异常的举止,他决定变变话题。

议钦佐:(和解地)今天天气不算坏……(对吉乃塔)咱们出去散散步,把通心粉(注7)和复活蛋给奇罗送去……(问罗科)你知道他在哪儿干活吗?

罗科点点头。

罗科:在珂莫公路的路口上。

卢卡:(一副得意的样子)我也能去吧?

罗萨丽娅:你——不成……你跟我留在家里。

卢卡:为什么?我干吗成天都蹲在这儿?

罗萨丽娅:你留在家里,陪陪我。因为今天是复活节……(唠唠叨叨地)凡是在复活节不跟母亲一桌吃饭的儿子……

但是她跟卢卡说着说着,忽然变换了语气。

“嗯。去拿一张干净纸来,给他包了去……”

卢卡在五斗橱里搜寻着纸张,橱上放着一尊因节日而用花朵装饰起来的圣像,圣像前是一个擦得金光闪亮的铜罐,罐里盛满油,燃点着一根灯芯,这时屋里弥漫着一片令人窄息的寂静,仿佛将要发生什么事变似的。

罗萨丽娅收抬碟子。

大家都从桌旁站了起来。

卢卡拿来了纸,罗萨丽娅把剩下的甜点心用纸包裹起来。

汶钦佐和吉乃塔交换了一下眼色。汶钦佐终于鼓起勇气,突然一口气说了出来:

“妈妈,我跟吉乃塔该结婚了!”

罗萨丽娅刹那间怔住了。

然后她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地说:

“告诉奇罗,是我让你们送去的。愿他吃了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汶钦佐和吉乃塔又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汶钦佐:妈妈,您听见我的话了吗?

罗萨丽娅回过头来,把纸包递给他。她冷冷地看着他,全身跟石头似地僵立不动。

罗萨丽娅:(由于内心的激动,声音也颤动了)汶契。你说什么?……(然后大声地)你自己想想你说的是什么……

她指指吉乃塔,暗示着贾乃利一家,继续说道:

“咱们跟他家发生了那种事以后,你还来要我答应……(略带做作地)我快死啦……”

指手划脚地点点吉乃塔:

“我就是可怜这个苦命的孩子,她有什么……”

汶钦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吉乃塔的头发,再一次鼓起勇气,说道:

“不。我要和她结婚,妈妈。我再对你说一遍,我要和她结婚……”

罗萨丽娅不正面回答,却痛声大叫起来。

“哎哟,你就这么来对待我?我的孩子就这么对待我?我该受这种气?”

她心里又是愤怒,又是绝望,在屋里走来走去。

罗科:(想劝阻她)别生气,妈妈……吉乃塔是个好姑娘……汉钦佐跟她结婚,有什么不好?

罗萨丽娅:(什么人也不理睬)如果汶钦佐不把我看在眼里,那他就再也没有我这个母亲了。

她扑向面前供着鲜花的圣像——自己村子的守护神——跟前,大声哭诉:

“我生了他们,我养大了他们,我为他们担惊受罪……为我这些孩子。可是如今他们是不想再理睬我了吧?”

大家都紧张地默默谛听着罗萨丽娅的哭诉。罗萨丽娅继续对圣像倾诉:

“汶契,你睁睁眼,睁睁眼……她们瞧着你呢……圣安娜,圣叶莲娜,圣母玛丽亚,她们三个要指点你……”

汶钦佐:妈妈,你这么咒骂是为了什么?(尴尬地沉默片刻后,坚决地补充道)现在……已经太迟了。

吉乃塔:(央求地)汶钦佐,咱们离开这儿,咱们快走……

罗萨丽娅猛然冲他们转过身来,非常激昂地叫道: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罗科:(竭力想从中调解)好妈妈!

罗萨丽娅:(尖声高叫)你们居然有脸把这种丑事当面告诉我!

吉乃塔紧贴着墙根,活象一只急于挣命的小兽。

汶钦佐:是我一个人的错。

他突然间下定决心。

但罗萨丽娅更为倔强,毫无屈服之意。

罗萨丽娅:不对。(说得虽然缓慢,但是非常残酷无情)我认为,一个姑娘作了孽,错的是她,不是小伙子……

吉乃塔哭着跑出门去。

汶钦佐张皇失措地向四周看看,然后紧追出去。

一九五六年春

米兰郊区公路旁的加油站·奇罗工作的地方·白昼

吉乃塔低垂着头,坐在加油站附近的一张小折椅上。

她依然是那么悲愁而缄默无言。

汶钦佐和奇罗坐在她旁边的长椅上。

奇罗腋下夹着一小包家里送来的彩蛋。

奇罗:(指指公路)晚上就不同了……全是大长车……大长车……一辆接一辆的全是大卡车……

公路上潮水般地驶过一辆辆小汽车,车上全是出城欢度假日的人们。

汶钦佐:(仿佛没有听见弟弟的话)从明天起,我又要去寻找新的工作了……现在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打零活是再也喂不饱肚子了……

吉乃塔:(摇摇头)我们家和你们家可都真不错……等你困难的时候,把你扔在一边,还要再三地说,他们的所作所为全是正确的……

汶钦佐:(沉吟地)我必须去找一个固定的职业,每月可以有一笔相当的收入……要有可靠的工资……(对奇罗)我跟吉乃塔要住在外面……

奇罗沉思着,他两手捧着头,双肘支在膝上。

奇罗:(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要是咱们自己有一辆卡车该多好……(沉思地摇摇头)大家凑钱买……真的,我还不知道怎么才能……不过你知道……

汶钦佐:奇罗,我们有这么多烦恼,还有什么心思想这个……

吉乃塔默默地点点头,同意汶钦佐的话。然后说:

“我们现在只要能凑和熬过去……”

奇罗:难道我们就永远不能摆脱穷困?

一辆出城郊游的小汽车停在加油站旁,鸣响喇叭。

奇罗:(对汶钦佐和吉乃塔)对不起,我要去干活……

他站了起来,但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姑娘抢在他前头,这姑娘象所有意大利北部城市的妇女一样,长得娇小优雅。她是芙兰卡。姑娘打小屋门后跳了出来,跑到加油站那儿去加油。

奇罗:怎么……你自己来?

姑娘点点头,熟练地给汽车如油。

奇罗又在椅上坐了下来,汶钦佐想开开玩笑。他温存地对奇罗说:

“我不知道,你还用了个助手呢……”

汶钦佐的话使得愁眉不展的吉乃塔也破涕一笑。

奇罗:老板的姑娘……(确信不疑地)他们都是好人,真正的米兰人……

汶钦佐:(用长兄的口吻)她也经常在这儿?

奇罗:(依然装出一副对此不甚感兴趣的样子)不……只有今天……因为今天放假……来陪陪她父亲……

他对返回小看守亭去的芙兰卡致敬似地挥挥手。

洗衣房所在的大街上·夜晚

罗科正在关闭洗衣房的铁栅门。老板娘从室内监视着这老一套的关店仪式。

罗科关好店门,朝旁门跑去,不一会儿骑着自行车走了。我们可以看见随后有几个女工,也从旁门走了出来。姑娘们唧唧喳喳地闲聊着,边走边整理着自己的衣饰仪容。

直到现在我们才发现西蒙内,他站在几乎是正对着冼衣房的一家酒吧间的门槛上,注视着这些情景,一直看着罗科远去。

罗科刚从街心消失,西蒙内就迅速地横过马路,朝关了店门的冼衣房走去,他站在铁栅门前,做出一副失望的神气。

西蒙内假装没有看到站在几步以外的两个女工,故意砰砰地敲打店门。

西蒙内:罗科!

姑娘们看见西蒙内,殷勤地快步向他走去。

贾妮娜:他已经走啦。才走五分钟。您没有碰上他?

西蒙内:假如我碰上他了……

屋里有人开门,传来路易萨夫人的声音:

“什么事?”

西蒙内:没什么,没什么,夫人。

西蒙内站在关着的店门外,继续讲:

“我是罗科的哥哥。我有点东西想……存一下。我明天再来好了。(对姑娘们)可以不可以存在看门的那儿?”

贾妮娜:您就放在洗衣房里好了。可以从院子里绕过去。

西蒙内迅速地消失在旁门里。

姑娘们交换了一下眼色。

路易萨夫人仍然在洗衣房里不住地问道:

“什么事?”

贾妮娜:没什么,没什么,夫人。(恶毒地)他马上就打院子里绕过来了。

伊达责备地瞧瞧自己的女友,然后这两位姑娘,手挽着手急忙走开了。

洗衣房·夜晚

西蒙内跨过大门,走进院子,四下张望,踌躇不决。

然后走到一扇小门跟前,谨慎地敲敲门。

西蒙内:可以进来吗?

门立刻启开。他面前站着路易萨夫人。

西蒙内:晚上好。请您原谅。

路易萨夫人:啊,是您哪?

西蒙内飞快地向四周扫视一下,看看确实没有旁人了。然后他躲避着老板娘的视线,用一种故意表示怯懦的声调说:

“姑娘们对我说,你们这儿还开着门,所以我想,能不能把这个小包存在这儿?可是我不知道您还在这儿。”

现在西蒙内举目正视这个女人的双眼,仿佛他突然鼓起勇气,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似地。

西蒙内:不过这倒更好。给您……别生我的气……

妇人接过西蒙内递给她的小包。她感到非常惊讶。

路易萨夫人:这是什么?

西蒙内:您自己瞧吧。

路易萨夫人犹豫着是否打开这个小包。于是西蒙内就在她手里把那个小包打开,取出一件白衬衫来。他把衬衫指给老板娘看,同时仍旧用那种挑逗的口吻说:

“我想把这件付衫送来冼洗。它不是我的。这件好衬衫原先搁在那张桌子上。我拿去穿了一天。(讥讽地)我认为,我丝毫也没有损害它。记得吧,是您自己说过的,它在我身上,要比穿在它主人身上还合适!”

路易萨夫人拿起衬衫,就在这一瞬间,西蒙内闪电般地抓住她的一只手。

妇人越发惊愕地看着西蒙内。

在西蒙内的那种怯懦而又贪婪的犷野的行动里,含有一种使老板娘难以忍受的东西。她突然抽开手,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

路易萨夫人:您怎么,是疯了?我问您,您是疯了吗?(声音越来越尖)您知道吧。这种事简直是奇闻?跑到这儿来,说些俏皮话,还莫名其妙地要人对您客气……

路易萨一边说着,一边激动地挥舞着双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哼,是呀,是呀。然后就象个小偷似地顺手牵羊。”

西蒙内:我并没想偷。

路易萨夫人:我可以根本不信任你。因为这种人都会利用别人的信任,别人的客气,甚至慷慨……

使西蒙内大吃一惊的是路易萨夫人居然激动得流下泪来了,她说:

“这叫什么慷慨!如果要找合适的名称的话,这是愚蠢,愚蠢……我总是相信别人,帮助别人……”

西蒙内意识到行动的时刻已经来临了。他微笑着朝那妇人走去。

事实上,老板娘这时已经难以保持原先那种严厉的声调了。

路易萨夫人:一个孤零零的女人尝尽艰辛地奋斗了一生……您哪儿知道哟,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对什么人,都必须谨小慎微……

西蒙内朝她越走越近。他猛然间搂住她的双肩,紧紧抱住,吻她。

路易萨夫人:(挣脱他)您这是什么意思?您这是什么意思?

西蒙内又连连吻她。这妇人已不再抗拒。

洗衣房·白昼

洗衣房还没开门,但是罗科已经开始工作了。保持清洁是他的一项任务,因此他一清早就来打扫,而且打扫得特别仔细。我们现在看见他跪在地上,用抹布擦拭洗衣机。院里的阳光从门缝里透射进来。

女工们:(画外音)早上好,您好。

罗科抬头看看挂在橱柜上方的挂钟。指针正指九点半。

罗科急忙擦好地板,立起身来,走到水桶跟前把抹布拧干。

女工伊达腋下挟着制服,正打算到更衣室上换衣服。

伊达:(对罗科)你白白那么积极!干吗每大早上都用湿抹布擦?

另一女工费妮娜匆忙地进来,也朝更衣室走去。

伊达:(不高兴地)嗐,别去。等一会儿。该我先换。

费妮娜:咱俩不能一块儿换吗?(气冲冲地)太好啦!你看着吧,我在这儿也能换。(对罗科)喂,走开,走开。

贾妮娜开始脱衣服。

罗科看看她,窘迫地提起水桶,往门口走去。

楼上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叫声。

这是路易萨夫人的声音。

上面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罗科和两个女工一齐仰望着楼梯。

姑娘丙——她是在洗衣机上工作的,年纪比那两个大——刚打院子里走进屋来,顿时怔住不动,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注视着。

姑娘丙:圣母啊!那儿出了什么祸事?

贾妮娜首先恢复镇静。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没穿外衣,只是不住地催促罗科:

“你赶快把水桶拿走,卷起窗帘。快点,已经九点半了。你就感觉不到出了乱子啦?”

罗科微微地点点头,提着水桶朝通向院子的门口走去。他还未跨出门槛就停住脚步,因为他突然看见路易萨夫人下楼来了。她穿着晨衣,篷头散发,对那些吓得发愣的姑娘们说:

“我的珠宝被人偷掉了。我每大戴的胸针,还有珍珠项链等等全……”

姑娘们围着老板娘,向她表示自己的同情,并探听细节。

伊达:您什么时候发现的?

贾妮娜:胸针,您昨天不是还戴着吗?

姑娘丙:我好象觉得昨天就没看见您戴。

罗科依然站在门旁。

路易萨夫人没有回答姑娘们的问题。她转向罗科,用一种激动得发抖的声音对他说:

“你明白吗,罗科?”

罗科耸耸肩膀,又点点头,仿佛想说,他明白是明白,可是也于事无补。

罗科这个沉默的回答使路易萨夫人完全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她狠狠地盯着罗科,大声嚷嚷:

“我要去报警。出丑也不在乎。我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哼,你瞧着吧,我去报警,一定要去!”

罗科脸上的表情越发惊讶。但他忽然又严肃地点点头:

“当然啦,夫人,您这么做很对。”

路易萨夫人:(向罗科)你们家有电话吗?

罗科:(更加惊愕)家里?我们家?我住在流民收容所里呀。

路易萨夫人飞也似地跑上楼梯,不见了。

罗科茫然失措地对姑娘们说:

“她干吗冲着我来了?”

收容所里罗萨丽娅的房间·夜晚

房内阴暗,只有一丝微光透过房门上面的毛玻璃,从走廊里映射进来。

罗萨丽娅睡在紧挨着房门的贴墙安放着的一张铁床上,上一次奇罗挂的被单把这儿隔成一个单独的小角落。

与罗萨丽娅相毗连的是卢卡的床,床上无人。

卢卡还未就寝。他在帷帐外面罗科的床脚旁蜷成一团。

罗科穿着长裤、汗背心,躺在自己床上。汶钦佐和西蒙内的床上空着。在这个隔开的屋角的一张床上,我们还看见了奇罗。他正聚精会神地听罗科讲话。

奇罗:她有什么根据来怀疑你?

罗科:我怎么知道?她盯了我一整天。

奇罗:她神经不正常。

罗科:也许是这样,可是最后连姑娘们也觉察到了。

奇罗:(愤慨地)明儿一早咱们到警察局去,把这些事全告诉他们。

门外传来守门人的声音,这声音响彻整个空旷的走廊。

“喂,巴丰迪家!楼下有人找。”

罗科猛地跳下床来。

罗科:(惊骇万状地)她报了警,现在准是来人抓我的……奇罗!

奇罗摇摇手,叫罗科别说话,看看情况再作打算。他们听见罗萨丽娅起床,走去开门。

画外音:汶钦佐!

罗科和奇罗也赶忙朝门边走去,罗萨丽娅正在门口跟走廊里的一个人说话。

罗萨丽娅:汶钦佐不在家。(对罗科)他说下面有人找汶钦佐。

奇罗和罗科交换了一下眼色。

奇罗:汶钦佐?

罗科:(对罗萨丽娅)我去看看。

两兄弟又交换一下眼色。

奇罗:我陪你去。

罗萨丽娅:谁这么半夜三更的?

奇罗:(想安慰她)还不算太晚,妈妈。不到十点呢。

罗萨丽娅:那么你去一趟?

罗科点点头,把上衣直接往汗背心上一披,低声对奇罗说:

“你最好留在这儿,陪着妈妈。(对卢卡)你少说话,明白吗?”

卢卡站在床上,用力套上一件肥大的毛衣。老实说,他并不清楚出了什么事。但是他知道是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而这也就够使他兴奋的了。

罗科走出房间,罗萨丽娅回到自己床上,睡意矇眬地喊道:

“卢卡!上床!”

收容所的那条大街·夜晩

罗科跟随着守门人一起走出街门,守门人把一辆小马力的汽车指给他看。这辆车停在离这所房子五十米的地方,等罗科走到街上,守门人就顺手把门关上。

罗科将走近小汽车的时候,放慢了脚步,弯下身子,仔细察看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车里坐的是娜迪娅,她正对着一面挂在车窗上的小镜子,用心地涂着口红。

罗科一见是娜迪娅,立刻放心了。他弯身俯向玻璃窗,敲了两下。娜迪娅看了看,望着罗科,不认识他。

娜迪娅:可你不是汶钦佐……

罗科:不是。汶钦佐不在家。不过,他很快就该回来了。

罗科刚刚平静下去的心情现在又忐忑不安起来。为了马上消除疑团,他对这位姑娘说:

“我们汶钦佐快结婚啦。他现在一定是……跟自己的爱人在一起。”

娜迪娅打开车门。

娜迪哑:哦,这没有关系,愿他幸福。你上车来吧。

罗科犹疑不决。

娜迪娅:瞎。快点!你不也是巴丰迪这一个大家族的吗?

罗科:是的。我叫罗科。

娜迪娅:(嘲弄地)你们家的名字全是那么好听!喂,快上车。反正我跟谁谈都一样。

罗科上了车,依然惶惑不安地望着娜迪娅。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横过他身上俯身去关好车门。罗科缩成一团,紧贴着座位的靠垫,脸上显出一副惊惧的神情,娜迪娅纵声大笑,回身坐好,眼晴打量着这个青年。

娜迪娅:你怕什么?哎呀,你们的眼睛全长得那么漂亮!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罗科:罗科。

但是娜迪娅这种愉快的心情立刻就消失了。她笨拙地发动着汽车。

娜迪娅:(气忿地)假如我不实习实习的话,就一辈子也学不会驾驶。

汽车猛然向前一冲。

罗科:(胆怯地)我们到哪儿去?

这个问题使娜迪娅大为开心。她笑了,话里暗示着西蒙内说:

“到一个我确信不会遇见我所不愿遇见的人的地方去。”

娜迪娅驾驶汽车的技术很不高明。她现在开足了马力,所以紧张地望着前面,两只手死命抓住方向盘。

娜迪娅:你瞧瞧,这儿禁止通行吧?

罗科:我反正不懂这是什么符号。

郇迪娅:那就是说禁止。现在我们这儿什么都禁止。

娜迪娅好不容易才把车子转到一条林荫道上。

娜迪娅仍旧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后来她把车停在一个光线昏暗的地方。关闭油门,立刻打开皮包,从里面取出一些什么东西,塞在罗科手里。

娜迪娅:喏,拿着。现在好好地听我说。我想见见汶钦佐,我对他还多少有点了解。因为我跟他有过所谓的一面之缘。不过你完全可以代替他。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罗科着了魔似地看着他手里的珠宝。他当然知道这些东西是谁的,可是始终弄不明白:它们怎么会落到娜迪娅手里的。

娜迪娅:你的哥哥西蒙内说是他买的。不过我敢发誓:这是他偷的。至于偷谁的——我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

罗科想说什么,但突然又把话吞了回去。

罗科:但是……

娜迪娅:我自己的烦恼已经够多了,而且我根本不打算为这种玩意儿担风险。明白吗?

罗科:不明白。

娜迪娅:(不动声色地)咱们一开头谈得还不坏。

罗科:(由于内心的紧张,声音断断续续地)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娜迪娅用一种讥讽的眼神久久地瞅着罗科。然后慢慢地说:

“为了跟我睡觉呗,亲爱的,可是我觉得,得不偿失。”

罗科以那么一种心慌意乱的眼神盯着娜迪娅瞧,使得这姑娘忍俊不住。

娜迪娅:你怎么了?不相信吗?

显然娜迪娅现在才发现罗科没有穿衬衫,他的上衣是直接穿在汗背心外面的。

娜迪娅:(一只手放在罗科的脖子上)你为什么这副打扮?

罗科把上衣的领子拉了起来。

罗科:我已经要睡了。

娜迪娅:(高兴地)亲爱的!他身上多热……

罗科下意识地躲闪一下。

他的举止使娜迪娅又恼又好笑。

娜迪娅:哎,别怕。我又不会把你吃了……(突然变成一副正经的腔调,而且急急忙忙地接下去说)你听着,美男子。把这些玩意儿还给你哥哥,对他说我走了,让他别找我,现在是毫无必要了。明白吗?你就这么转告他,说是娜迪娅离开此地了,而且特别恳请你这么做的。

罗科凝视着娜迪娅。在他的眼光里凝聚着深切的关怀和忧愁。

娜迪娅:老实说,我本也可以留下这些小玩意儿,不过……喂,你能不能别再这么盯着我死瞧?你发现我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罗科:您一点也不古怪。您非常……非常可爱。但是我不能相信西蒙内居然……

娜迪娅:相信吧,相信吧。现在祝你晚安,美男子!你刚才仿佛说过我可爱,我非常高兴。这已经够了。(低声地)原谅我不能送你回家了。再见。

娜迪娅弯身去开车门。罗科又尽量往后靠,免得和这位姑娘靠得太近。

娜迪娅:(故意恼火地)嗐,这可不成!你不该再怕我了。喏,给你……

娜迪娅坐回原位,揪住罗科的衣领——他正要跨下汽车——对他嘴上吻了一下。罗科一走下汽车,姑娘就大笑着直起身子朝镜子里端详片刻,看看要不要再涂凃口红。然后猛然关上车门,发动马达。汽车开动了,消失在街心。

收容所里罗萨丽娅的房间

西蒙内和汶钦佐现在都已回到家里。兄弟几个,除了西蒙内而外,全已入睡了。他听见门响,警惕地转过身来。

罗科要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必须绕过西蒙内躺着的那张床。西蒙内看着他,掩盖不住自己内心的不安。而罗科却避免正眼去看自己的哥哥。

汶钦佐醒了,他拍拍奇罗的肩膀,把他唤醒。

汶钦佐:(低声对奇萝)他回来了。(同样轻声地对罗科)到底找谁——是你还是我?

罗科直僵僵地躺在自己床上,这床正紧挨着西蒙内的床。

罗科:(轻声地)找我的。我到洗衣房去了一趟……会计要钥匙……

奇罗:会计要钥匙?

罗科:(一副天真的样子)是呀。

罗科把外衣裹紧。

奇罗:失窃的事有消息吗?

罗科:路易萨夫人找到她的珠宝了。根本就没有人偷她的。

奇罗:那么说,她真的有点那个……

罗科: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吗。(略略停顿)我辞职了。

奇罗:没有的事!这个差使不错。

罗科伸个懒腰。

罗科:不,已经没意思了。

西蒙内躺在床上一丝不动,侧耳倾听弟弟们的谈话。他一直注视着罗科,罗科也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因此努力不转向他那边。

汶钦佐:(悄声地)其实你可以等找到工作再……

罗科:我已经找到了。我接到了通知。昨天。要我服兵役去。这个疯婆子给我惹了那么多麻烦。害得我连通知都忘了。我要去当兵啦。

罗科仰面朝天地躺着,双手抱着头,―点也不动。他一直感到西蒙内在看他。

汶钦佐的头已经落在枕上,他困得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奇罗翻了个身,脸冲下躺着——他向来是这样睡的。一片寂静。后来,罗科头也没回,轻轻地唤道:

“西蒙内……”

西蒙内没有应声,只是惊慌地看着弟弟,他怕弟弟现在要求他说明真相,因此心里已经准备好扯谎。

罗科:你听我说,我有点事应该告诉你。我晚上从洗衣房回来的时候,在楼下碰到一位小姐。她的父母亲住兰勃拉泰跟咱们住在一所房子里,在六楼,记得吗?她要我转告你,她离开这儿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西蒙内用胳膊肘微微撑起身子。他脸上流露出愈益不安的神情。

西蒙内:你什么时候看见她的?在什么地方?

罗科翻了个身,把背朝着西蒙内,他缩作一团,仿佛打算睡了。

罗科: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

西蒙内:她告诉你要到哪儿去吗?

罗科:没有,没告诉我。

西蒙内已经猜想到弟弟没有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但是他认为盘根究底是不谨慎的。于是他又盯视着罗科,耐心地期待他能回答自己的问题。罗科却不动声色。这时西蒙内也躺在枕上,企图用一连串粗暴和愚蠢的话来诱使弟弟肯于和他开诚相见。

西蒙内:你真的不认识这个淫妇?她为什么要爬到我这儿来?天知道她心里怀着什么鬼胎。最最普通的一个贱货,跟成千上百的贱人没什么两样。可她还觉得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贵妇人。见她的鬼去吧!我才不愿意在她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呢。要是我再碰到她,我就马上扭转头,朝地上吐三口唾沫。你要是再看见她,就把这些话告诉她。

罗科躺着不动,似乎没有听见哥哥的话。他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凝视着黑暗,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

罗科

一九五七年四月

某地方城市的全景·兵营·白昼

休假进城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地,或是独自一人地从兵营的大门里走出来。他们经过值勤的官兵面前,值勤人员仔细地检査他们的军风纪。有些士兵被他们撵了回去。

在士兵中,我们看见了罗科。他一走出大门,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一边读信,一边慢慢地走着。

一些士兵从罗科身边走过:

罗萨丽娅:(画外音)“……我们好久没给你写信了,因为我们忙得不可开交——终于得到了房子……”

一座住宅大楼·白昼

一座住宅大楼,簇新而又相当美观。它坐落在城市尽头的一条街上。这条街的另一端便是绵亘无垠的田野。大楼的正面是一排在阳光下晶莹闪烁的橱窗,罗萨丽娅手里提着一个大口袋在橱窗前漫步。她此刻穿得比较整齐,完全是一副城里人的派头。她逗留在每一扇橱窗前,满怀兴趣地观察里面陈列的商品。

罗萨丽娅:(画外音)“我们区里的人全认识我们,因为大家都听说西蒙内在热那亚比赛取胜的事,所以全叫我太太……”

小铺老板:(站在小铺门旁)您好,太太……

罗萨丽娅:您好。

罗萨丽娅端庄傲慢地向前踱去,继续巡视橱窗。

罗萨丽娅:(画外音)“我的好儿子……去年这一年对我们来说,真可以说是走运的一年,假如不把这两件祸事计算在内的话:汶钦佐结了婚,离开了我们,而你又去当了兵……西蒙内因为要经常锻炼,所以不能找一个职业……可是不久他定会步步高升,那时候他就能加倍地偿还他欠兄弟们的一切……”

“阿尔发·罗密欧”工厂的机工车间·白昼

一群穿着工装的工人,在工长的指导下,正在工厂里作初次的见习观摩。在他们中间,我们看见了奇罗——他最年轻。

罗萨丽娅:(画外音)“……我们的奇罗已经离开特拉维西停车场,到‘阿尔发·罗密欧’工厂去工作了——因为他已经读完夜校,而且得到证书……我们就靠他的工资生活——只有他的工资,才是我们唯一可靠的指望……假如你,好儿子,你的月饷有富裕的话,那就寄给我们吧,你反正也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

罗科服役的城市的林荫道上·白昼

一个士兵赶上了正在埋头读信的罗科,拍拍他的肩膀。这是从托斯卡省来的一个活泼愉快的小伙子。

托斯卡人:看电影去吗?

罗科:不去……

托斯卡人:你有什么事这样忙?……

罗科:没什么……

罗科把母亲的来信塞进口袋。

托斯卡人:那为什么不去?

罗科:我没有钱……

车站里的邮电局·白昼

罗科正在复查他填写的汇款单,数点着他准备寄出的几张一千里拉的钞票。然后走到小窗跟前,把汇款单和钞票递绐邮电局的女职员。

女职员清点钱数,填写单据,罗科倚傍着间壁,眺望着紧接邮电局大厅的那一边。那边是车站的前厅,售票处就设在那儿。现在并不特别拥挤。一位姑娘伫立在车次表前——我们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姑娘穿着一件雨衣,腰部束得紧紧的。她弯下身去提起放在脚旁的一只小皮箱。

罗科注意地打量这位姑娘。

邮电局女职员:(画外音)收据。

罗科仿佛从梦中惊醒,接过收据,转身向出口走去。

车站前厅和站内酒吧间·白昼

罗科从邮电局走进车站前厅,他又回过头去看看那位姑娘——她正姗姗地向售票处走去。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罗科认出这是娜迪娅,立刻惶恐地加快了脚步,装作未曾看见她的样子。

罗科已经走到出门处了,而且他确信那姑娘没有认出他来,于是再次稍稍转过头,朝售票处望了一眼。

可是那位姑娘已经不在售票处的小窗口外面了。罗科正打算走上衔头,却突然发现娜迪娅站在他身旁,她正看着他。

娜迪娅:那么。我没看错。果然是你。

娜迪娅形容憔悴,面色异常苍白,脸上神情严峻。

娜迪娅:(毫无笑容地)你在这儿干吗?你可真训练出来啦!

罗科仓皇间举手敬礼。

罗科:我在服兵役。

娜迪娅:看见啦,看见啦。你在这儿很久了?

罗科:我入伍将近十四个月了。

娜迪娅:(讽刺地微笑)瞧,有多巧!我也……差不多也有……我也在这里,在这座城里。

罗科莫名其妙地看看娜迪娅。

娜迪娅:请我喝杯咖啡吧?我还要等上整整一个钟头呢。

这青年更加局促不安。

罗科:我……该返回营地了。

娜迪娅:哦,那么祝你好吧。

娜迪娅似乎只是由于失掉一种小小的消遣而感到失望。仅此而已。

娜迪娅:一路平安……

她甚至不等罗科回答,就慢慢往酒吧间那边踱去。

罗科犹豫片刻,然后快步追上姑娘,难为情地结结巴巴地说:

“您知道,我也可以不马上回营。”

娜迪娅:(这使她感到兴趣)哦,那又怎么着呢?

罗科:(十分坦率地)我愿意陪您一会儿。不过我什么东西也不能请您吃。

娜迪娅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

娜迪娅:我请客,丘八!也许还会有更好的办法呢!你知道,咱们怎么玩吗?咱们找辆马车,在城里兜兜风,至于咖啡,可以随便找一个比这个寒伧地方要好些的角落去喝吧。我的火车六点开。我们还能有足足一个小时。

罗科还没来得及回答,娜迪娅已经毅然地向出口处走去。

娜迪娅:我至少也去看看这个城市是什么样子,既然我在这儿住了这么久……

大咖啡店所在的广场·白昼

罗科和娜迪娅坐在一家开设在露天大广场上的咖啡店的小桌旁。

一个休假的士兵走过,认出了罗科,于是扭过身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罗科根本没有发觉,只是全神贯注地倾听娜迪娅的谈话。她照着自己习惯的方式坐着,双肘支在桌子上,一只手托着腮。头发零乱地披散下来,遮住前额。

娜迪娅:你真的不懂?可不是嘛!十三个月零八天……(长叹一声)他们本可以判我缓刑的,因为这是初犯……

姑娘从皮包里取出一盒香烟,让了让罗科。

罗科拒绝了。

娜迪娅燃起香烟。

罗科:那儿……很苦吧?

娜迪娅:(严峻地)是的。

罗科垂下眼帘。

娜迪娅:(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一般说,也不算太坏。每天都是一模一样,千篇一律的,日子也就过得很快。想来正该相反,可偏偏却是这样。不过……(试着开开玩笑)喂,醒醒吧!

看看罗科。

罗科:(又垂下眼帘)嗯,那么现在呢?

娜迪娅:什么现在?现在我回米兰去。(讽刺地)唯一能使我感到慰藉的是,我在这种事上赚的钱,总算是依然无恙。因此我还能无忧无虑地过上一两个月。

罗科严肃地凝视着娜迪娅。这种目光使得姑娘既喜欢,而同时又感到窘迫。

娜迪娅:你怎么啦?你难道厌恶一个坐过监狱的人?(辛酸地)可你要知道,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怪事……(笑了起来)一般的说,象这样的人,世界上也不止我一个。也许,你认识的只有我一个罢了。

罗科:(打断她的话,温柔地)不,不。我从前在乡下也有过这么一个好朋友,甚至有好几个呢……全是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穷得简直使你不能想象。有一次我们受了欺骗——人家雇我们去耕地,耕得我们手都磨穿了,而且很远,走也得走上半天。于是我有几个朋友就闹起事来了,可是人家给他们戴上了手铐,全部关进牢狱,有的押到玛泰拉,有的被送往波代察……在我们那儿这类事并不少见……

娜迪娅倾听着罗科的叙述,对他所讲的事并不特别感兴趣,然而他的激情却感染了她。

娜迪娅:我知道。所以你们才都跑到北方来了。

罗科:至于我,我却宁愿留在那儿。

娜迪娅:你不喜欢米兰?

罗科:喜欢,不过……应该让我们农村也能安居乐业才对。因为我们生在那儿,长在那儿……

娜迪娅:(略带讥讽地)我理解。

罗科腼腆地嬉笑着。

罗科:我认为,我在城市里总是不大舒服,那是因为我和你们所受的教养不同。我说我自己,但也包括我的父母和我的同乡在内。有一些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摹仿别人,甚至别人期望什么,他们也跟着学。我却完全不是这种人,因为依我看来,一切都不应该是这样的。举个例说吧,我也希望我自己有辆汽车,但必须是在我得到了我首先所应该得到的一切之后。

娜迪娅:(温柔地看着他,微笑着)那么首先应该得到什么呢?

罗科:工作。确信你每天能够吃饱肚子。头上有个遮天避雨的屋顶。我说不清楚这些……

娜迪娅:你的确不会……我几乎一点也不明白。不过这无关紧要。

姑娘用小匙敲敲杯子,召唤侍者。

她看看罗科。这个小兵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娜迪娅:你对于我这个人又怎么想呢?

罗科:(苦笑)我又会有什么想法呢?

娜迪娅:哎哟,我不知道,我正是在问你呀!嗯,放大胆说吧。我不是那种一来就生气的人。你完全可以毫不隐瞒。

罗科:(稍稍鼓起勇气)当我初次见到您的时候,我想……

侍者走过来了。娜迪娅付了两杯咖啡的钱。侍者把杯子放进托盘。他的在场搅扰了罗科。

罗科:起初我想:她能有多大年纪?

娜迪娅:(扬声大笑)仅止于此?二十五岁。那又怎么着呢?

罗科:(坦率地)您不是问我,我对您怎么想吗?

娜迪娅:你是对的。如果再没什么可说的……

罗科:(完全不知所措地)您生气了?

娜迪娅:(微愠地)为什么?

姑娘打开皮包,看看里面。象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然后不自觉地拿出一柄小梳子。可能她所找的根本不是梳子,这纯粹是一种神经质的动作。她用小梳子理理头发,又放回皮包。然后望望罗科——她始终感觉到罗科那凝注的目光。

娜迪娅:(生硬地)我有什么特别的,你又这么盯着我瞧?

罗科:(轻轻地)请原谅。(垂下眼帘)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但是我非常怜悯您。

娜迪娅:(嘲笑地)嗬,好家伙。这句话可真动听!

罗科:(慌忙地,忸怩不安)不,不,完全不是因为……我想说,这完全不是因为您坐了监牢。甚至当我初次看见您的时候,以及后来,当那天晚上因为西蒙内的事,您来找我们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一直觉得,您很不幸……

娜迪娅:你错了。

罗科:可能。而且,我并不了解您,所以也不能判断。从我这方面来说,这么想是愚蠢的。也许这是因为,虽然您的眼睛经常表现出一种什么也不在乎的神情,但是实际上……仿佛您永远在畏惧着什么……

罗科说着,一面把手指扳得劈啪直响。他抬起头,忽然惊讶地沉默下来。娜迪娅在哭,抑制不住地哭。她虽然看见罗科发现了她的泪水,然而仍旧不能掩饰自己的烦恼。

娜迪娅:别在意。我只不过是疲倦了。何况在这漫长的日子里,我在那里头过得并不十分快活……而且就是获得自由之后,等待着我的也不见得是愉快的事。

娜迪娅非常激动,竟掏出手帕,却又把它掉落地上。罗科俯身拾起手帕,递给娜迪娅,同情地握住这姑娘的一只手。

罗科:您为什么这样说?每一个人都能把自己的生活改变成他所向往的样子,如果他的确热烈期望的话。

娜迪娅:(勉强笑笑)你说些什么?知道不,你真是个非常滑稽的小伙子。(接着又哭了)你最好别说话,这样会更好些。你难道没看见,你的话使我多么难受?

罗科:(完全慌乱了)也许,您是要我走吧?

姑娘擦擦眼泪,微微笑着,几乎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娜迪娅:不。小傻瓜。送我上车站去吧。不过最好别再对我谈我的事了,我不喜欢这个题目。

娜迪娅立起身来。

罗科也跟着站起来。

娜迪娅凝注地望着他。

娜迪娅:假如你处在我的地位,你会怎么办?

这问题使罗科瞠目结舌不知所答,娜迪娅看到他的神情哈哈大笑。但当她听见罗科下面的话时,立刻沉寂下来,脸上重新出现严肃的神情,罗科稍作思忖后,轻轻地说:

“我一定会期待。我一定不会畏惧,而且始终要期待。”

娜迪娅:期待什么?

罗科:不知道。期待一切……

两人相互凝视着。罗科因为自己居然会这么勇敢而脸红了,何况娜迪娅那信任而温存的目光也深深地使他激动不安。

娜迪娅:(想开开玩笑)也期待着你罗?

罗科:(仍旧望着她,轻声地)是的……

娜迪娅:(激动地)等你回到米兰的时候,能和我见见面吗?也许你能教会我无所畏惧……

罗科微笑。

一九五七年十月——十一月

米兰郊区某教堂的门廊·白昼

巴丰迪四弟兄和吉乃塔站在圣水盘的周围。预定充当教父的奇罗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正准备接受神甫的洗礼。这是意大利南部的风俗。

然后,妈妈把自己的婴儿接过来,再依次传递给在场的人,一直停留在将要当他教父的那个人前面。这种仪式使人产生一种幻觉:仿佛婴儿自己在选择教父。其实这个角色早已决定由奇罗来担任了。

人声:你们瞧瞧,孩子自己挑选教父哪……

奇罗又抱起婴儿。神甫朝他走来,给婴儿举行洗礼。

他诵念了洗礼时例行的祈祷文,给婴儿起名为安托尼奥。

这座教堂显然是不久以前刚刚落成的。卢卡又惊又喜,目不转睛地在观赏浸礼堂壁龛上的壁画。

这是一种非常现代化的壁画。它画着耶稣和施洗者约翰。坦白地说,不论是耶稣,还是施洗者,都不值得人们对画家称谢。

卢卡扯扯西蒙内的衣袖,想让他欣赏这幅壁画。西蒙内看了看它,但觉得莫名其妙,皱起眉头。西蒙内身上穿了一件惹人注目的方格上衣。

神甫结束了仪式。

汶钦佐:(对吉乃塔小声地)走吧。完了。

吉乃塔:(也低声地)以后该怎么办?

汶钦佐:(悄悄地)不知道。该付钱了吧?

奇罗神情严肃地把正在啼哭的婴孩递还给母亲。

吉乃塔:(对汶钦佐)问问奇罗。他是教父。

西蒙内和卢卡走向教堂出口。

汶钦佐凑着奇罗的耳朵说了些什么,奇罗做了个手势,要他安心。

奇罗摆出一副俨然是一家之长的派头跟神甫打招呼——致了谢意,向他告别。然后他画了个十字,快步追上正走在门旁的兄弟们和吉乃塔,他们现在已经从昏暗的教堂跨到明朗的阳光里。

罗萨丽娅的新居·白昼

罗萨丽娅正在操持家务。她在搬动儿子们——西蒙内和奇罗的室内用具。罗萨丽娅搬来第三个垫子,挑选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放妥。

她忽然停了下来,侧耳倾听。然后奔向门口,不留神撞翻了一只准备擦地板用的水桶。她匆忙地跑到前厅,打开大门。

罗科正在按电钮,把电梯送下楼去。这架电梯非常简陋——简直象是专门用来运货的,不过它究竟还是电梯啊。

罗萨丽娅:罗科!亲爱的好儿子!

罗科迎着母亲走去,拥抱她。

罗萨丽娅抚摸他那剪得短短的平头,温存地握紧他的双手。然后他们走进新居。

罗萨丽娅:(说得又快又激动)我刚刚替你铺床。我们昨天就买了,可是送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只顾着忙这忙那,可就找不出时间来……你的气色不错。嗐,这可有多好哇,好孩子。你瞧,你往这儿瞧,家具吗,当然是少了些……(指指五斗柜)圣罗科也还跟以往一样供在职来的地方。

这尊不算很大的木雕圣像,我们过去已经见过,它跟这所新居里简陋的现代化家具很不相称,更何况由于迎接罗科的归来,在这位庇护圣徒的木像上又特意挂上了一串花瓣。圣者面前还有一小篮贡品——相当拙劣的蜡像。

罗科:你的气色也不坏,妈妈。

罗科口不应心地说出这句话来。他注视着母亲那已经花白的头发,新添的皱纹,以及脸部表情上那种难以捉摸的变化,他抚摸着她的白发和面颊。

罗萨丽娅:嗐,那儿有什么……不好的。我的牙老是叫我受罪。简直没法对你说。(看看四周)嗯,怎么样,喜欢吗?

罗科:他们一个也不在家?我能够星期天回来,满以为他们准在家。真是高兴透了。我不是在信里对你说了吗……(努力掩盖自己的失望)你瞧,我本以为至少奇罗一定会到车站去接我的。

罗萨丽娅:他们中午就回来。(继续打量着四周:她因为罗科对新居没有表示特别的兴趣而感到失望)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呀?你瞧瞧这儿。打开这扇门。

罗科打开通向小浴室的门。为了使母亲高兴,他对她微微一笑。

罗科:不错。

罗萨丽娅:(继续激动地忙乱着)现在你自己说想把床摆在哪儿吧。我和卢卡睡在那间房里,这儿是你们哥儿三个的。你知道不,咱们的奇罗可真是好孩子?

罗萨丽娅认为她应该对罗科说明一切情况。而且她似乎已预感到罗科对她下一句话的反应,因此把背转向罗科。

“他们都去参加汶钦佐儿子的洗礼了。”

罗科:(惊讶地)你没有去?

罗萨丽娅没有回答。罗科朝妈妈走去。

罗科:你为什么不去?

罗萨丽娅:我等你呢。

罗科:(感觉到母亲在撒谎)可是你为什么不托别人留话给我呢,我一定会赶了去的。在什么地方?咱们快走。

罗萨丽娅:现在已经晚啦。

罗科:妈妈,你还在生汶钦佐的气吗?

罗萨瓯娅:不。汶钦佐现在常来看我。

罗科:那么吉乃塔呢?

罗萨丽娅:(生硬地)吉乃塔没来。

罗科:可是直到现在,连她都有了孩子,你也不去看看她?

罗萨丽娅:(烦恼地)那么贾乃利他们呢?你以为他们去看过汶钦佐?

一九五七年十月——十一月

契吉体育馆·夜晚

西蒙内在拳击台上,和一位重量级的拳击运动员进行练习。契吉、教练、按摩员——所有的人都站在拳击台周围。

今天的练习非常重要——这是一场极其重要的比赛之前的最后一次练习。

西蒙内心情舒畅,不断地开着玩笑。

而契吉怡恰相反,他的情绪相当不快,聚锖会神地注视着西蒙内。

西蒙内:(对契吉)难道您到现在还不理解,在比赛的前夕最好别再戴上手套?

契吉:怎么对你最好,我自己知道。同意吧?你现在要动作灵活点,多移动移动,要不然你的脚就象是铅铸的,站着动也不动。(对教练)这算个什么人!我简直没办法打通他这个木头脑瓜,明天晚上就要跟对手比赛,这个对手可能给他带来极不愉快的一刻钟。

西蒙内:(毫不在乎地)您永远是这么说。

契吉:这一次可是千真万确的。再说,他又是右侧站立的左撇子。你听我说,照我看,你只有非常灵活多动,才能得救。可是你移动起来那么笨重……简直象条公牛。移动!出击!快!再出击!

教练觉得在他这些批评与指导里面也包含有对自己的责备,于是失去耐心地回答道:

“简直可以这么说,我把全副精力都耗在他身上了。可他什么话也不听,什么也不懂。您明白了吧,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勾拳上!勾拳!可是你可能拳拳落空的。那时候怎么办?”

西蒙内:(也气呼呼地)现在倒是我的错了,可是谁叫你们没有好好训练我呢?你们就没替我找到一个右侧站立的对手。你们找的右侧站立的人在哪儿呢?

西蒙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指指自己的弟弟罗科——他正在沙袋旁边练习。

西蒙内:我自己要求用他来替换。喏。他,如果愿意的话,他也能够右侧站立进行搏斗。罗科,上这儿来。开始!

契吉和教练做个手势,仿佛要说:嗐,这种人呀,你拿他有什么法子呢。

罗科顺从地攀上拳击台。刚才跟西蒙内一同练习的大个子运动员,疑问地看看契吉,不知道他该怎么办才好。

契吉:(愤怒地转过身去)你怎么啦,要开玩笑吗?好吧,好吧,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对于这件事的看法,后天再告诉你。

西蒙内做了个虚假的进攻动作,罗科立刻摆出一副战斗的架势。

西蒙内:你右侧站立!让咱们瞧瞧,兵营里是怎么训练你的。

重量级拳击运动员走下拳击台,取下护面和绷带。教练朝契吉走去,他固执地不愿观看拳击台上的情况,所以闪到一旁,但是忽然甚为惊讶地停住脚步。然后,他虽然一步步地朝体育馆经理身边走了过去,眼睛却仍在留神地注视着拳击台上事态的进展。

契吉:怎么回事?

教练指指拳击台。契吉也朝那个方向望去。

西蒙内一拳也没击中罗科,罗科始终特别灵巧而敏捷地闪避他的进攻。

西蒙内:(停止搏斗,笑着说)啊!你真的大有进步了!谁是你的班长呀?

西蒙内又试着连攻两拳,但仍末击中。于是他转身看看契吉。他发现契吉满怀兴趣地跟教练一同注视着罗科的动作。

西蒙内终于击中对方一拳。

击中之后。他马上走到绳边,脱下手套。

西蒙内:也许,你们能允许我按照我认为需要的去做吧?(又唱起那个老调来了)在比赛的前夕,你们也该让我安静安静。我也是有神经的人呀,你们懂吗?

西蒙内跳下拳击台。由于哥哥这种过分的神经过敏。同时还由于西蒙内对于在罗科现在看来也认为是必要的准备工作采取了轻率的态度,使罗科颇为不快。

他也想跳下拳击台。契吉对那个跟西蒙内一同练习的拳击运动员做了个眼色,命令他登上拳击台。

契吉:(对罗科)喏,你来……

罗科不想,他试图拒绝。

契吉:(坚持地)两下也行。

重量级拳击运动员开始进攻。罗科无精打采地应付招架着,力求尽快躲开。但是逐渐地他也被吸引进去了。

契吉:(叫喊)西蒙内,到这儿来。你听着我要对你说的话。你若是再不醒悟,这个小伙子就会赶到你头里去了,准保没错!

西蒙内从更衣室里伸出头来,勉强地瞟了罗科一眼。

西蒙内:(气冲冲地对契吉)把您的那些话留到明天再说吧。

契吉:(也愤懣地)好吧。我就等到明天……不过,万一发生了我所担心的事……

罗科心里明白,是他不由自主地引起了西蒙内和契吉之间的争吵,于是停止了拳斗。契吉朝他走了过去,板起面孔,双肘支撑在拳击台的围绳上,用这种办法来阻止罗科溜掉。

契吉:你大有进步。

罗科:您知道吧,我在兵营里常跟同伴们练习练习,因为人家说我还不错,我还跟美国队比赛过几次哩。当然,那不是什么重要的比赛……

契吉:那么你的胜负如何呢?

罗科:(坦率地)不算差。两次平局,不分胜负。有一次还得了分……

契吉:噢,是这样吗?

罗科:不过,您要知道,我丝毫没有把这一行接着干下去的兴趣。

契吉:为什么呢?你不喜欢拳击?

罗科:(决然地摇摇头)不喜欢。

他腼腆地微微一笑,动了一下,想离开拳击台。

西蒙内洗完淋浴,走进更衣室。

西蒙内:我要走了,我没有时间。

契吉:(对西蒙内)那么按摩呢?

西蒙内:(画外音,烦躁地)嗐,好吧,好吧!按摩就按摩……

契吉叹息一声。然后又转身向着罗科,企图挽留他。

契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罗科:(惊讶地)什么也没说。

契吉体育馆的更衣室·白昼

西蒙内躺在卧榻上,四肢舒展开来,正在做按摩。由于刚才跟契吉发生了冲突,西蒙内的情绪现在很坏。他嘴里嘟嘟哝哝地发牢骚,催促着按摩员。

罗科经过他们身旁,走向浴室。

西蒙内躺在卧榻上就能看见正在冲洗的罗科。

西蒙内:(提高嗓门,好让弟弟听见)喂,罗科。听我说。别受这个妖怪——契吉——的勾引。这种调调儿,他从前对我也唱过……他对所有的人全用这副腔调……

罗科步出浴室,一边擦拭着,又走过西蒙内身旁。

罗科:(心不在焉地)你别这么说,他喜欢你……

西蒙内:(在卧榻上翻身俯卧,让按摩员揉搓他的背脊)这种兔崽子真少见。他就是这种人,这位契吉先生。

罗科显然没有听见他的话,专心致志地在穿衣服。现在他特别精细地梳理他的湿漉漉的头发。

忽然罗科迅速地转过身来。他发现西蒙内正注视着他。

西蒙内:(笑了起来)有约会吗?

罗科微笑,望着他,使劲套上外衣。

罗科:嗯,就算是吧,这有什么不好?

西蒙内:(惊讶得不能控制自己)不——不……没什么不好……恰恰相反!(依然是那么讥讽地)可是你难道熟知其中奥妙吗?

罗科笑了,吹起口哨——一支流行歌曲。西蒙内喊住他的时候,他已向门边走去。

西蒙内:到这儿来一下……谈谈嘛。

罗科依旧吹着口哨,拒绝地摇摇头。

西蒙内:(讥讽地对按摩员)你瞧,他多快活……(接着又高声地找补一句)罗科,小心点!女人——这是危险角色……

可是罗科连头也没回。于是西蒙内从卧榻上一跃而下,追上他,一把抓注他的肩膀。

“有香烟吗?”

罗科:你知道我不抽烟……

西蒙内:现在也可能抽上了……你变多了……

罗科:你也不会抽……

西蒙内:我做我喜欢做的事。如果你准许的话……

西蒙内又跳上卧榻。

西蒙内:(对按摩员)快点结束……

罗科走了。

西蒙内刹那间陷入了沉思,但被按摩员的声音惊醒。

按摩员:怎么着,小伙子坠入情网了?

西蒙内:(若有所思地)不。他在乡下有女朋友……

一九五八年一月

契吉体育馆所在的那座大楼·夜晩

罗科走出体育馆,立刻灵巧地盘回在公共汽车和电车之间,快步穿过大街……

他跑到电车站跟前,娜迪娅已在那儿等他。

象这样的娜迪娅,我们还从未见过——她服饰朴素,面上笑容可掬,甚至还略带几分羞涩地望着罗科……

罗科:(喘息着)原谅我……来迟了一步。

娜迪娅把脸颊伸给他吻。

罗科搂着她的腰。

电车来了,他们跳上后车厢的通过台。

飞驰在城郊的电车·车厢通过台·夜晩

娜迪娅和罗科站在车厢的通过台上。

我们虽然听不见他俩谈话的内容,但是只要看看他们的神情,便能了解这是一对相爱的人。

他们相互微笑。姑娘的头发迎风飘扬。

咖啡店·弹子房·深夜

几个年轻人坐在咖啡店后室的一张小臬旁,这家咖啡店是我们早曾相识的。其中有三四个人在打牌,其他的人站在他们旁边或是后面观战。打牌的人当中有西蒙内。伊沃站在西蒙内对家的椅子后面。

一个粗俗不堪的女孩子伫立在联通酒吧间和弹子房的门槛上,她脸上呈现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姑娘:(哭声哭调地)嗳,鲁杰罗,咱们走吧……

一个正坐着打牌的男子,腻烦地应答道:

“走,走走。(对其余的人)那怎么办呢?”

西蒙内:就这么着,我不能去。我明天还有比赛呢。

鲁杰罗: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了。

一个赌徒气愤地把牌往桌上一甩。

赌徒:(暴怒地)才找到点有油水的买卖,该动手了,一个个都想躲起来偷懒。可是到分钱的时候——要谁有谁,一个也少不了。

鲁杰罗:至于说到我吗,那么如果您许可的话……就算我不去吧,可话得说清楚,这桩买卖反正也是我安排的。

赌徒:(仍旧是那么气愤地,对姑娘)你听着,玛尔切拉!你最好到酒吧间去。(对鲁杰罗)原谅原谅!咱们的事这样下去可不行。(稍稍平静一些,指指西蒙内)我头一个指的是他。假如他还想来分钱的话,那就甭让别人厌烦。

西蒙内看看伊沃,竭力想从他那儿得到支持。可是伊沃垂下眼帘。

西蒙内:(内心怀着一种冷酷的愤恨)我打什么时候起惹起你们厌烦的?

鲁杰罗:算啦,西蒙内!由他去吧。

西蒙内:(讥讽地)咱们十条大汉一同去搞这么一辆小不点的汽车!是要咱们把它抬在肩膀上,还是怎么着?

赌徒:这用不着你操心!你倒说,是跟我们一块去,还是不去?

西蒙内完全泄了气。他又替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

西蒙内:不。今天不去。

伊沃:但愿老天爷保佑你比赛的时候旗开得胜,要不然我明天就该作傻瓜啦……

一九五八年二月

“普灵齐别”体育馆·夜晚

西蒙内的对手的拳头象雨点一般洒落过来,西蒙内不论怎样努力也无法遏止这种猛烈的进攻。他的对手显然胜他一筹。西蒙内全力招架,但他已经气喘吁吁,看得出他现在完全精疲力竭了。他已丧失取胜的毅力,从他在拳击台上的一举一动中吋以感到消极的意味。

群众喊声震天。挤满体育馆的观众激动万分——一个个都在连声叫嚷,有的人替运动员呐喊助威,有的在表示自己的不满意。

叫声:加油,西蒙内!

给他两下!

坚持住,西蒙内,坚持住!

我们在紧挨着拳击台的一个角落里看见了契吉、罗科和汶钦佐。从他们脸上的神情可以判断出,他们对拳击台上的情况大为惊骇。

汶钦佐:这是怎么回事?

契吉:(忘其所以地脱口而出)因为他是个最下流的恶棍……

坐在第一排的奇罗和卢卡,为哥哥的处境感到痛苦和焦虑。

卢卡:(悄声地恳求)坚持住,西蒙内,亲爱的,坚持住……天啊,保佑保佑他。

坐在他们旁边的两个观众大声地表示自己的意见。

观众甲:本来,他满可以前途无限的……他有那么好的体力,拳头重,又狠……

观众乙:得了吧,你……我一向都这么说,他不过是自吹自擂,蒙混人罢啦……

西蒙内鼓起勇气,做了最后的努力。他开始洒开拳头,向对手不择部位地打击。但是那一个却闪避开了,然后立刻又坚决地转入进攻。

西蒙内已完全耗尽气力。他慢慢地跪倒在地。裁判员跳到他身边,开始数着:

“一……二……三……四……”

西蒙内艰难地站立起来,朝自己的角落走去。

西蒙内:(耳语般地)我不能再……中止比赛吧。

教练:(说谎)别怯懦,傻瓜。他比你更疲乏。你耗着他,用直拳耗掉他的力量。你坚持在中心点,然后……

锣声宣告新的一个回合开始。

可是西蒙内不肯离开自己的小凳。

西蒙内:(绝望地)您把海绵丢出去(注8)……我再也不能了。

教练对西蒙内做最后的说服。

教练:(和颜悦色地)你是怎么了,疯啦?……我不是对你说过了,他……哎,克制着自己,再试试……

契吉、汶钦佐和罗科全都挤到拳击台上西蒙内坐着的那个犄角去了。教练用疑问的目光向他们望了一眼。西蒙内突然转向他们,象一只受了重伤的野兽,由于恐惧而失去了理智,浑身迸发出愤恨的火星。

西蒙内:(怀着一种疯狂的凶恶,近乎嘶叫地)丟下海绵,我已经跟您说了……

从他嘴角溢出一股血水。

契吉耸耸肩膀。

教练:(含着极端的轻蔑)得了,算啦……(把手巾抛在拳击台中央)

体育馆里即刻掀起一阵唯以想象的骚扰。四面八方冲着西蒙内投来抗议、咒骂、讥讽的叫啸。观众们大声吼叫,挥舞着双手。

叫声:胡闹的小丑!

饭桶!

骗子!

卢卡和奇罗努力寻找着西蒙内的目光。可是他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卢卡热泪盈眶。他完全象哀求似地低声说:

“西蒙内……”

“普灵齐别”体育馆·更衣室·夜晚

更衣室里跟往常比赛后的景象一样,拥挤不堪。拳击迷到这儿来向胜利者致贺,医护人员照料那些在战斗中摔了觔斗的人。

卢卡面色惶恐,瑟缩地挤在个小犄角里。奇罗走到他跟前,一只手放在他肩上,说:

“你回家去吧,去吧。罗科和汶钦佐会留在这儿的。”

卢卡满心不愿地跟在奇罗后面,回头瞧瞧西蒙内躺在卧榻上的那个房间。医护人员正在给他做湿敷治疗,伊沃也在那儿帮忙,无微不至地照料自己的朋友。汶钦佐两手插在口袋里,在西蒙内的卧榻和围着契吉的一堆男人之间走来走去,契吉显然是气得发疯了。

契吉:(虽然声音不大,然而愤懑得不能控制自己)既然他的灵魂是空虚的,因此他也就永远不会有所成就。他既毫无心肝,又不自重,对体育也全无热爱。任何一种专业都要求严肃的态度。

契吉的朋友:嘘。这次他得了教训,你瞧着好啦,一定会对他有好处的。

罗科:西蒙内好象有点不务正业。我一回来就发觉了。

契吉:别袒护他,反正为什么搞成这个样子,你心里更清楚。

罗科困窘地不再做声了。契吉看看他,平静了一些。契吉一手按着这青年的肩膀。

契吉:现在你不能再拒绝了。你的哥哥已经迫使我们尝尽了所有失望的苦头,如今这完全成为你道义上的责任了。

汶钦佐以一种无声的疑问的眼光盯着罗科。在西蒙内躺着那间房的门槛上出现了伊沃。随后他又回到自己的朋友跟前。

西蒙内:(喑哑地对伊沃说)他们在那儿说些什么?

伊沃:没说什么。

西蒙内缓慢地站立起来,脱下长袍衣。

伊沃:契吉嚷嚷了一阵,又平静下来了。他说,他要重用你的弟弟。他真的这么有才能吗?

西蒙内:谁?罗科?

伊沃把西蒙内的衣服从挂衣钩上取下,递给他。

西蒙内:(阴沉地)我怎么知道。

西蒙内穿上衬衫。伊沃坐在西蒙内躺过的卧榻上。

伊沃:那么说,他也不该老去游荡了。我注意到了——跟女人在一起……

西蒙内:(粗野地哈哈大笑)哦,假如问题仅仅如此的话,那么罗科准能当此界冠军!

伊沃:真的吗?那么那个吸尽了你的鲜血的该死的吸血鬼呢?

西蒙内转过身去,困惑不解地看着他的好友。

伊沃:你别装成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谁不清楚,他们俩打得火热……总看见他俩在一起……

西蒙内依旧看着伊沃,还是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伊沃:是跟娜迪娅……你这是怎么啦,西蒙内……你竟会不知道这件事?

西蒙内:(皱着眉头)不知道。

伊沃:若是这样,那可完啦。据说,她简直是爱上了罗科。你知道,是谁告诉我的吗?你还记得阿尔贝尔托吧?嗯,就是那个老跟娜迪娅闲逛的小伙子。哼,他终于明白了娜迪娅不想再看见他。不仅是他,谁也不见。她到打字员训练班去学习了。总而言之,装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大姑娘的神气。

罗科和汶钦佐走进屋来,西蒙内对伊沃递个眼色,示意他别再说下去。西蒙内打量着罗科,仿佛平生第一次见到他似的。

一九五八年二月

酒吧间·夜晚

西蒙内和他的好友们常去聚会的那家酒吧间。西蒙内、伊沃和另外两个小伙子站在酒吧间的柜台旁边。我们已经见过的那个赌徒走到双肘支撑在柜台上的西蒙内身旁,拍拍他的肩膀。

赌徒:与其那天给人家揍个半死,还不如跟我们一块儿去干呢……你自己也明白,那样要好得多呢。

伊沃:(警告地,对赌徒)别惹他!

赌徒:(挑衅地冷笑一声)关你什么事!难道说,他还不该被人家扎扎实实地揍一顿吗?据说,另外半个城里的人都一清二楚地听得见他挨揍的声音。

另一个小伙子:(冲西蒙内点点头)你少说两句吧。

赌徒继续挑衅,他装出一副天真的面孔,悄声问伊沃:

“他怎么啦?他心绪不好?”

伊沃:那么你认为他该高兴,是吗?何况契吉已经把他开除出队了。为了使他难堪,还录用了他的弟弟。

赌徒:哪一个弟弟?

西蒙内直到现在都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可是此刻他怀着阴沉沉的愤怒转过身来。

西蒙内:白痴。

这样一来,倒使赌徒大吃一惊。可是他马上就气得面红耳赤,疯了似地要冲西蒙内扑过去。

赌徒:你怎么破口骂人?

另一个小伙子:我们早就跟你说过了,最好是别惹他。

每一秒钟都可能爆发一场殴斗,可是这种紧张气氛由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的突然出现而缓和下来。他几乎冻僵了,走到柜台旁边,整个人缩在自己的皮外衣里。

小伙子:这个该你们谁付钱?

伊沃:傻瓜。谁输谁付钱呗。

小伙子:那么请他给我一杯掺白兰地的咖啡。我简直要冻僵了。

一个小伙子:哎,你例是要跟我们说点什么呀?

小伙子:(看看西蒙内)我就这么跟在他后面走,一直跟到他在草地上和一位栗发女郎会面时为止。他们往高架桥那边儿去了。

西蒙内:那又怎么样?也许不是她呢。

伊沃:哎哟!哎哟!瞧我们可真够固执啊!

西蒙内稍稍沉吟后,对伊沃说:

“既是这样,那走吧。”

然后他转身问那个正在喝咖啡的小伙子:

“卡米萨斯卡和李古蒂尼在哪儿?”

小伙子:开车跟着他们走了……在费贡乃那边。沿着通罗谢里奥的大路。

西蒙内在伊沃的陪同下,决然地走出酒吧间。

城郊·酒吧间所在的这条街上·夜晩

伊沃一走出酒吧间,就咒骂了一句,把外套紧紧地裹在身上。

伊沃:简直跟地狱里一样冷……这么大的雾,出城去有什么好玩的?……

一辆小马力的汽车减弱了车灯的光亮,冲他们迎面开来。它停在西蒙内身旁,打车里钻出来的是卡米萨斯卡。李古蒂尼仍坐在方向盘后面。

西蒙内:怎么样?

卡米萨斯卡:他们在那儿。得快着点儿。上车吧,我们送你去……

西蒙内:好吧。我去一趟。可是假如不是他们,可别怪我无情。

卡米萨斯卡:上车吧,上车吧,别磨蹭啦……

西蒙内、伊沃和卡米萨斯卡钻进汽车,汽车立刻开动,消失在迷茫的大雾里。

米兰郊外·离铁路高架桥不远的荒地上·夜晚

小汽车疾驶几百米之后,放慢了速度,终于停了下来,车门开了,从车里跳下西蒙内和他的三个好友。他们朝着一个陡坡走去,陡坡下面就是荒地与菜圃。远处,高架桥巍然沉重的轮廓隐约地屹立在黑暗的空间,桥上,几辆小汽车稀疏驶过,车灯的光柱刺透重重雾幕。

李古蒂尼走在前面,在斜坡旁猛然止步。

李古蒂尼:瞧,他们……在下面,贴着灌木篱笆……刚到……

西蒙内:(对其余的人)你们绕过去……下了坡,打桥那边兜过去……我就从这儿下去……等着我的信号。

伊沃:你一个人去?

西蒙内:嗯。

卡米萨斯卡和李古蒂尼微弯着腰走开了,转向右边。西蒙内在黑暗中高一脚低一脚顺着斜坡连跑带滑地朝下奔去。

月亮,在夜色深沉的天空,时而隐入飘飞的云层间,时而耀现于天宇之际,洒下晶莹的光辉。

西蒙内继续朝下滑跑,伊沃悄悄跟在后面。忽然西蒙内听见瑟瑟的声响。

他扑倒住地上,同时对伊沃打个手势,要他也躺下。

他们俯在地上几秒钟,一动也不动,侧耳倾听有何动静。后来他们确信这四周非常寂静,只有远处驶过桥梁的汽车马达声才冲破了这寂静,于是西蒙内站立起来,低低地弯下身子,再往前走,钴过矮矮的灌木从。

他终于走到一大片黑魆魆的什么东西前面,它阻挡了他的进路。原来这是一座高篱笆。

西蒙内特别谨慎地在地上爬行着,拨开树枝,企图看清浓密的灌木丛后面的情景。

正在此时,一阵低弱而模糊的声音传到他的耳边。这声音象是谁在附近轻轻地耳语。然后又传来树叶的沙沙声,树枝轻脆的折裂声——西蒙内屏息凝神,紧张地侧耳倾听。

娜迪娅和罗科究竟在说些什么,实在无法听请,即使西蒙内拼命向前挪动。但是他们那种亲密的接近,对西蒙内来说,也不啻是当头一棒。

西蒙内又朝前爬行了几步,他终于能够把头伸进枝桠从去了,于是他看见娜迪娅和他的弟弟垫着雨衣坐在地上。罗科用嘴唇吻着姑娘的头发,在她的头和双眼上留下了无数的轻吻。

西蒙内的眼睛病态似地燃烧着。他挪动了一下,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于是他身下的树枝劈劈啪啪地折裂了。

罗科抬起头,仔细倾听着。

罗科:这是什么声音?

娜迪娅:没什么……一定是小猫……还能有谁?

西蒙内纵身越过了灌木丛,几乎就出现在他们的身边。

罗科蓦地转过身子,微微立起身来。可是西蒙内赶先一步站在他面前,声音虽然不大,却是命令似地对他喝道:

“不准动!”

娜迪娅依旧半躺着,用一双充满畏惧的眼睛望着他。

罗科又一次试着站起来,可是西蒙内再一次地命令他:

“我刚才说过了——不准动!”

罗科: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啦?

西蒙内的脸由于仇恨而扭曲着,这没能逃过他们的眼睛。西蒙内一步步逼近了他们。

罗科:怎么,我没有权利跟我所愿意在一起的人玩吗?……

娜迪娅也站了起来。她瞧瞧这兄弟俩,还摸不清楚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她该怎么办……

西蒙内看看罗科,回答说:

“是的,你可以跟你所喜欢的人在一起……可就是不能跟她——她从前是我的姑娘……我却非常不喜欢你让我戴绿帽子。懂吗?”

罗科惊慌失措,看看哥哥,想对他笑一笑。

罗科:可是已经……你跟她不见面已经快整整两年了。

西蒙内并不回答,却把两个手指伸进嘴去打出一声唿哨。

卡米萨斯卡、李古蒂尼和伊沃的身影从黑暗中闪现出来。他们的出现使罗科分外惊讶。娜迪娅开始觉察到事情不妙。

西蒙内:怎么样……现在你先求我宽恕……

罗科:为了什么?……

西蒙内不等他说完,对准他的脸就是狠狠一拳。

受到突然袭击的罗科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脚跟,没打倒下去。他既来不及自卫,也没能闪开打击。娜迪娅扑到罗科前面,扶住他。

西蒙内:真了不起,英雄!……要揪住娘儿们,才倒不了。

娜迪娅:西蒙内,你要怎么样?(看看其余那几个等候西蒙内命令的人)你们都要干什么?

西蒙内:(对罗科)喂,利索点,道个歉。

罗科仿佛瘫痪了。他仍旧呆呆地望着哥哥。可是那一个却耀武扬威地不断施加压力:

“我对你说过了,赶快道歉。”

这时娜迪娅插了进来。她叫喊一声:

“够了!”

于是挽起罗科的手,想把他领开:

“走吧,走吧,你没看见他是喝醉了?”

可是罗科不动,他象是在地上生了根。

娜迪娅:你打的什么主意,西蒙内?

西蒙内:我怎么高兴就怎么做……我要让他见识一下,替我戴绿帽子的好处!……你往这儿瞧,你想看看你的娜迪娅是怎么一个人吗?

西蒙内的声音里响起了挑衅的调子。他一把揪住娜迪娅,将她拖了过来。

“你想瞧瞧,我要跟你的姑娘干什么吗,啊?”

娜迪娅死命挣扎,可是西蒙内紧抓住她不放。

娜迪娅:(尖叫)西蒙内!

罗科一动也不动地僵立着,他既无力挪动一分,也吐不出一个字来,只是瞪大着眼睛望着眼前发生的事。

西蒙内疯狂地继续说:

“为什么不呢?……难道在你以前,我没跟她鬼混过?那么这又有什么关系?娜迪娅,你来欣赏欣赏你的崇拜者吧。你难道看不见,他瞧不起你,而且根本什么人也不在他眼里?他倒是试着来保护你呀……他哪怕是朝我扑过来,想法子勒死我……咱们的母亲是用什么稀泥捏成的你这块废物?”

西蒙内把娜迪娅推倒在地上,朝着她俯下身去。他回过头来,挑衅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动手去撕她的裙子。不论那姑娘怎么死命地抵抗,他终于把裙子剥了下来,冲着罗科的脸上甩过去。

西蒙内:喏,接着,你可以吻吻它,假如你有足够的勇气的话。反正你也没有能力做更多的事了。

罗科冲西蒙内扑了过去,抱住他的双肩,把他从娜迪娅身上拉开,让他站在自己跟前。那一个没有料到这一手,刹那间犹豫不决地站着。罗科狠狠地盯着哥哥。

可是卡米萨斯卡、伊沃和李古蒂尼,按照起初的约定,打罗科身后扑上去,扭转了他的双手。

西蒙内:(对他们叫道)抓紧他,让他瞧着……让他好好记住。

西蒙内转过身来,用眼睛寻找娜迪娅。娜迪娅已经逃到离此几步远的地方去了。她正想钻过篱笆。可是西蒙内追上前去,一把搂住她的腰肢。

西蒙内:(对娜迪娅)你上哪儿去?留在此地。在他面前……让他瞧瞧,你是谁,你是怎么样的一个……

西蒙内又朝娜迪娅扑去,把她按倒在地上。

两个小伙子压在罗科身上,紧紧地抓住他。

罗科听见娜迪娅的呻吟和西蒙内沉重的喘息,他脸上凝聚着一种不可忍受的、难以名状的痛苦。

然后出现了紧张而悲剧性的深沉的寂静。

抓住罗科的那两个小伙子减轻了力量,然后放开了他。

地上,娜迪娅躺着,把脸藏在草丛里。她的衣服零乱不堪。

西蒙内已经站立起来,抖落外衣上的土粒和树叶。

他看了看罗科那张热泪纵横的脸。

西蒙内:剩下的账,咱们回家以后单独再清算。

弟弟的沉默勾起他的不安。伊沃和其他两个人走到一旁,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

西蒙内伸出一只手托着罗科的下巴,他抬起罗科的头,迫使他看着子己,又找补了一句:

“得到教训了?”

罗科:(轻声地)我厌恶你。

西蒙内:嗯,再说一遍。

罗科:(缓慢地)我厌恶你。

西蒙内冲他脸上打了一拳,罗科跪在地上。

罗科:(低语)你是我的哥哥。

西蒙内:你早先怎么不想到我是你的哥哥?直到现在,吓得两腿直哆嗦的时候,才想起来?

罗科:我不怕……

西蒙内:那么你就表示表示你不怕……

然后使劲用腿一绊,把他掀倒在地,接着又朝兄弟身上扑去,拳头似雨点般地洒落下来。

罗科用力把西蒙内推开,这样他才能站立起来。不论是这一个,还是那一个,都是气喘吁吁,目不转晴地盯着对方。

然后他们俩又相互朝对方扑去。

一场野蛮而残酷的战斗开始了。

罗科那被打伤的眉毛上流下一缕鲜血,他用满是血迹的手擦擦脸。

现在伊沃试着来拉开两兄弟。

伊沃:够啦!……西蒙内……

但是西蒙内被一种盲目的怒火所煸动,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即使是自己朋友的劝告。

远处传来娜迪娅的喊声。这姑娘早己悄悄溜走,现在她在附近呼救。

伊沃和他的两个朋友立刻惊骇起来。

伊沃:会有人看见的……你疯了?

李古蒂尼:我得溜……假若他愿意的话,就由他去倒霉好了,可我犯得上吗?

李古蒂尼、卡米萨斯卡和伊沃朝不同的方向跑去,消失在大雾里。

在这块荒凉的地方只剩下罗科和西蒙内两个人,他们仍旧你一拳我一脚地厮打着。

强壮而同样疯狂的两兄弟都喘不上气了。可是没有一个肯让步,彼此都下定决心厮打得倒下为止。在战斗的间歇时,他俩不时地死盯着对方,完全象两头准备相扑的猛兽。

李古蒂尼的汽车从他们身旁驶过。西蒙内给了罗科最后一拳,直打得他跌倒在满是砂石的地上。西蒙内朝汽车跑去,跳进车厢。汽车开足马力飞驰而去。

汶钦佐和吉乃塔的家·深夜

门铃没命地响个不停。吉乃塔是第一个听见的。她从床上坐起,看看熟睡的汶钦佐,疑惑着是谁这么深更半夜地跑来叫门。躺在父母中间的小安托尼奥啼哭了,吉乃塔抱起婴儿,跑进前厅。

她小心翼翼地,没有取下门链,把门稍稍打开一条缝儿。

门缝间露出站在外面的罗科。他倚着墙根,衣服肮脏不堪,头发凌乱,脸上血迹斑斑。

吉乃塔吓了一跳,她打开房门,探身在台阶上。

吉乃塔:我的天,罗科!……

罗科:让我进来……

吉乃塔迅速地闪开房门,让罗科走进前厅。

汶钦佐出现在前厅,他比妻子更为吃惊和恐惧。他抢前几步,迎着兄弟,并且搀扶着他。

汶钦佐;出了什么事?

罗科非常吃力地答道:

“汶契……请允许我今晚在你们这儿过夜,然后再告诉你这一切。如果可以的话,你通知一下家里。要他们别为我担心。”

说完这几句话,他就晕倒了。

吉乃塔:(叫了一声)圣母啊!

这妇人吓得浑身颤抖。汶钦佐想抬起弟弟,可是他抬不动。

吉乃塔:(吓得又哭又喊)噢,圣母……

汶钦佐:别吵了,去拿点冷水来。

可是吉乃塔吓得一步也迈不动。汶钦佐立起身来,自己走到厨房的洗面盆那儿去。他回来了,俯身向着弟弟。罗科的嘴唇微微翕动,汶钦佐惊惶而迫切地等待着这一瞬。他低声呼唤:

“罗科,罗科……”

罗科抬起眼皮,木然的目光视而不见地直盯着一个地方。

汶钦佐笨拙地在弟弟的眼前摇晃手掌。然后他转身对着吉乃塔——她依然抱着孩子,靠墙站着,还在不停地颤抖。

汶钦佐:放下孩子,来帮我把他搬上床去。

一九五八年二月

米兰大教堂后的广场·白昼

晴空万里无云,空气寒冽而清新。日近正午——正是午休的时刻,街上非常热闹。人们从办公室和百货公司纷纷走出,充塞了人行道,拥挤在电车站。

在教堂的一个向外凸出的地方,紧挨着墙根,在人流中间站着罗科和娜迪娅。他们原约好在此相会,但是此刻见面之后,两人却都是那样的窘迫腼腆,相互凝视着,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娜迪娅;(非常羞怯地)我……我比你久等了吧?

罗科:(也是那么羞怯地)没有。我也才来了几分钟。

难堪的缄默无言。娜迪娅垂下眼帘,神经质地紧握着双手。

娜迪娅:谢谢……你终于来了。

罗科也避免看娜迪娅。

罗科:你为什么又要跟我见面?

娜迪娅:(几乎听不见地)因为……因为……我们……

罗科:(依然避免看她)我们不能再见面了,娜迪娅。

娜迪娅: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样说?

罗科鼓起勇气看着娜迪娅,姑娘哭了,泪水止不住地从她眼里落了下来,惹得行人纷纷回头观望。

罗科:(由于激动,断断续续地)不要这样,娜迪娅……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

娜迪娅:没关系……过一会儿就好了……

姑娘向四周瞥视。她越来越靠近墙根,一直退到通向楼上的教堂电梯口了。

娜迪娅:(不住地呜咽)过一会儿就好了。

娜迪娅由于自己抑止不住由衷的呜咽而气得跺了跺脚。

人们继续回过头来瞧她。娜迪娅拉起罗科的一只手。

娜迪娅:上楼去吧。至少楼上没有人来盯着我。

米兰大教堂的屋顶平台·白昼

伸展在楼下的广场。娜迪娅双肘支在柱形栏杆上,用手捂着脸。她的全身仿佛由于跟剧痛作斗争而抽搐着,她依旧不能克制住啜泣。罗科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她。娜迪娅突然抬起那被痛苦扭曲了的面孔,对罗科发出一连串激烈的责备:

“为什么我跟你不应该再见面?你不仅不跟你哥哥算帐,反而要把我送进坟墓?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罗科并不回答,只是看着这位姑娘。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等待你,或是想个什么法子通通消息。我到处找你(又被泪水哽住),可是现在……现在你对我说,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提高了嗓门)你开开金口吧,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疯了?出了什么事?”

一群小学生朝这边走过来。他们相互开着玩笑,用胳臂肘你捅捅我,我戳戳你,仿佛说“别打扰他们”,便走开了。

于是罗科紧紧地握起姑娘的双手,眼睛避开她的视线,带着一种悲哀的讽刺说:

“你为什么对我隐瞒你跟我哥哥过去的关系?”

娜迪娅:(起初完全窘住了,可是后来替自己辩护起来)为什么我应该告诉你呢?你自己知道得十分清楚。我跟西蒙内的关系,就和我跟别的所有的人一样。我什么也没隐瞒你。(轻蔑地)你什么都知道。别说谎。我什么都告诉过你。

罗科摇摇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我过去不知道西蒙内这么爱你。我早就发现他出了什么事,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可是我决没想到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娜迪娅:(真诚地)这不是真的。

罗科:(没有听她说什么)一个人只有陷入完全绝望的地步,才能做出象西蒙内那天夜里做的事情来。

娜迪娅:(愤怒地)只有下流野蛮得象他那样的人。

罗科第一次正视娜迪娅的眼睛。

罗科:我……我是一个普通人,我生在农忖,长在农村。在我们南方,照我看来,一个男子夺走自己哥哥的妇人,那就是叛逆行为。

娜迪娅:(怀着一种冷冷的决心)如果你不立刻停止用这副腔调说话,那我马上就跳下去。(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我就自杀,你懂吗?

虽然娜迪娅说话的声音不大,然而她是带着一种不平常的内心的坚信而讲出这些话来的。

“你找到了我。你劝说我,让我相信我的生活不正确。你教会我如何爱你。可是突然之间,现在,当这个下流痞——他想凌辱你,因为他是个不值一提的废物,他妒忌你,妒忌世上的一切人……由于这个恶棍的下流行为……所有的一切都翻了个个儿。凡是过去认为是神圣的、公正的东西,现在突然变成罪恶。”

一群游客走近柱形栏杆,向导指点着铺展在下面的城市,一边讲解着。娜迪娅努力抑止住自己的激动,沉重地呼吸着。

娜迪娅:我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

罗科:我们俩都有罪,娜迪娅。我的罪比你更重。

罗科用手摸摸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转身向着娜迪娅,极端疲惫地说:

“你应该回到西蒙内身边去。”

娜迪娅:(由于出乎她意料之外,所以她惊骇得浑身一哆嗦)什么?

罗科:(声音依旧是那么毫元生气)西蒙内所有的一切就是你。他需要你。没有你,他会毁掉。你是他的女人。

游客走远了。娜迪娅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她甚至想笑一笑,在她身上重新出现了庸俗。

娜迪娅:你听着,亲爱的。就算你哥哥需要我吧,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也是一个活人,不是随便什么东西呀?喂,那又怎么办?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罗科仿佛觉得有点冷似的,缩在自己的雨衣里。

罗科:我觉得,你也爱着西蒙内。

娜迪娅:(大为惊谔,盯住这青年)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罗科:你想和我一起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我们没有想到,我们是在使别人受到伤害。

娜迪娅:(愤怒地)够了,你。少再说教了。我要是爱听的话,可以到教堂去听。(激动得喘不过气来)罗科,你听着,罗科……(扯扯罗科的一只袖子)听我说,罗科,我爱你。(又哭泣起来)这种善良对我有什么用?罗科……你为什么这样折磨我?

罗科:我不能强迫你回到西蒙内身旁,但是我请你,我求你回到他那儿去……

平台上又来了三个小学生。娜迪娅本来还想对罗科说点什么,但是突然急急忙忙地躲开了他,气愤得狂叫起来:

“你要后悔的,你记住好了!噢,你一定要后悔的。可是那已经晚了。我恨你,恨你。我的天哪,我是多么恨你……”

于是她跑了。学生们注视着她的背影,娜迪娅这种激动与强烈的情感在一瞬间使他们深为感动。但是后来他们仿佛耻于这种感情的流露,尽量表现出对这种过于多情的讥讽态度,便相互挤眉弄眼地嘲笑起来。

娜迪娅急剧地推开一个小学生,跑进己经乘有几个游客的电梯中去了。

娜迪娅的房间·夜晚

娜迪娅坐在镜前,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她仿佛在研究自己的脸部,想要读出自己眼睛里的心事。

可是她,显然是什么也没看到,除了疲乏的痕迹和早衰的征象。

她缓慢地,几乎是不愿意地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支眉笔,开始涂抹眼圈。然后愤愤地打开梳妆台上的小灯,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用一种果断的迅速动作打扮起来。

成为秘密赌场的一个寓所·深夜

一间大屋子,人们在这里玩着一种名叫“铁路”的牌戏,房间里烟雾腾腾。

在一张铺着绿呢的桌旁,坐着各个阶层的人,其中还有几位妇女。

屋里笼罩着一片紧张的寂静,只有庄家那威严而喑哑的嗓音偶尔冲破它的控制。

每一个赌徒的脸上都是那么聚精会神而又激动不安。西蒙内也在他们之中。他那双由于疲劳过度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闪闪发光,他也狂热地注视着纸牌。

西蒙内把最后的一个里拉押在一张牌上,但是他仍旧不走运,又输了。

他咬处切齿地咒骂一声,然后向四周张望,经过片刻踌躇之后下定了决心。他取下右手的手表,把它递给一个坐作附近的男子。那个男子正以一种无动于衷的寂寞神情冷冷地旁观赌博。那人一言不发地拿起手表,打量一番,仿佛在估价似的。然后同意借钱,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二成四……”

西蒙内:三成。

放高利贷的人点点头,表示同意借给他三成,于是递给西蒙内两张一万里拉的纸币,西蒙内急忙换成筹码,又重新投入赌博。

从挂着厚丝绒帷幕的邻屋——它紧挨着赌场所在的客厅——传来一阵女性的笑声。

西蒙内略略转过头去,而另一个赌徒却嘘了起来。

放高利贷的人(显然他就是这所屋子的主人)站了起来,朝邻室走去。

我们看见娜迪娅坐在沙发上,夹在两个男人的中间。她的打扮相当妖艳,在她脚边的地板上放着一瓶白兰地。

放高利贷的人对娜迪娅嘘了一声,可是她对他毫不在意,依旧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继续叙说刚才没说完的话。

娜迪娅:我可象个傻瓜一样……在那儿,大教堂的屋顶上,在圣母和圣徒之间,嚎啕大哭,高声乱嚷……我敢对你说,哭得真象个泪人儿似的……

她的笑声逐渐变成刺耳的尖叫。跟她同坐的一个男子狎昵地拍拍她的大腿。

男子:可怜的娜迪娅……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西蒙内出现在门口。他满面倦容,眼神散漫,心不在焉。

娜迪娅突然间颤抖了一下,仿佛触了电似的。她挺直身子,转向西蒙内,说:

“瞧,你可以问他,他全知道。喂,你说说,这是真的吧?”

西蒙内:(阴郁地)什么真的?

娜迪娅:(仍是不自然地笑着)你不是有个弟弟(做个手势),他的神经不是有点不正常?

西蒙内:(暴躁地)你在说些什么?又是那天晚上?

娜迪娅突然站了起来,走到西蒙内跟前,直盯着他。

娜迪娅:不……我说的是那以后……说的是以后你弟弟耍的把戏……你知道,他想出了什么鬼点子吗?

西蒙内: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感兴趣……

娜迪娅仿佛没有听见西蒙内的回答……她又发出痉挛般的笑声,这笑声非常象呜咽。显然她是醉了。

西蒙内想使这姑娘清醒起来,紧紧地握住她的一只手。

西蒙内:听我说,你是怎么回事?要不要离开这儿,咱们走吧?

娜迪娅:嗯……咱们走吧!一块儿走——你和我……这正是他所想望的事……你怎么,不知道吗?

西蒙内: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脸上泛出阴郁的微笑)不过,假如你愿意。我准备效劳……

娜迪她:啊,你准备效劳?……你瞧……多狡猾!(轻蔑地看着他)也许,您跟他一致行动吧?

又接着断断续续地说:

“嗯,当然罗,可怜虫……让他受了那么多罪!我们把你毁啦……毁啦!”

西蒙内丝毫不懂。他走近娜迪娅,可是她误会了他的意思,猛然挣脱出自己的手,急忙躲开他。

娜迪娅:滚开!再也不能跟你在一起。哪怕你杀了我。你敢碰一碰我,我就啐你的脸。

寓所主人又来干涉,他试着阻止娜迪娅。

放高利贷的人:(对西蒙内)把她带走……这儿不是低三下四的地方,明白吗?……也不是让酒鬼胡闹的场合……快点滚出去。

娜迪娅又扑倒在沙发上。一个原先跟她并肩而坐的青年人对西蒙内打手势,要他过去。

娜迪娅抽抽噎噎地哭泣。

西蒙内走近她,弯下身子,尽量想看看姑娘的脸孔,因此不在意地碰了她一下。

娜迪娅撵他走开,但已有几分软化了。

娜迪娅:别碰我……我争跟你说过了!

西蒙内:喂……起来……别吵了……记住,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娜迪娅用一种极端讥讽的态度看着他,但也并非毫无痛苦。

娜迪娅:得到了弟弟的同意?

西蒙内听不懂她的意思,耸耸肩膀。

娜迪娅:(凝思地注视他的眼睛)在一起,是现在还是永远?……(哈哈大笑)

西蒙内:假如你愿意,既是现在,又是永远……

娜迪娅再次低声笑。她从沙发上立起身来,打开皮包,照着镜子擦粉。

娜迪娅:得,算啦!……全都一样……我有一天对你说过了……是你,还是别人……有什么不同?

娜迪娅的眼睛里突然涌上一汪热泪。为了不看见自己的眼泪,她猛然关上手皮包。

娜迪娅:喂,给我点酒……

不知是谁在房间深处打开了留声机,乐声低回。娜迪娅又喝干了一杯白兰地,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踏了几个舞步。

西蒙内坐在沙发上,目光灼灼,狂热地紧盯着她。

娜迪娅独自在屋中央缓慢而又全神贯注地跳着舞。

邻室传来庄家的话声和筹码声。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

芙兰卡父亲的加油站·白昼

汽车修理厂的进口处,有一辆用深色防水布复盖起来的卡车——从它的外表看上去,这车美观而实用,车身是流线型的。

汶钦佐和奇罗从修理厂窄小的办公室的窗口欣赏它。这两个人,尤其是奇罗,狂喜地端详着它,仿佛在观赏一匹得了头奖的马似的。

芙兰卡的父亲自他们身后走来。奇罗朝他转过身去,面带愧色。

奇罗:(仿佛在谢罪)我忍不住要再看它一眼……

芙兰卡的父亲:(纯粹是米兰人特有的那种亲热恳切态度)有什么关系,请看吧……(自豪地)这是一种不怕人多看的货色……

汶钦佐:(声音颤抖地)关于付款的条件……我早已对您说过……(略带窘相)请原谅我坚持这一点,因为我预付的款子不是我的,全部是我妻子……

奇罗:(纠正他的话)可是以后的费用,我们两人平均负担……

芙兰卡的父亲:好的。我也知道这是蚀本的买卖。我只是为了你们才做了这桩傻事……可是这笔生意,奇罗也有一份,而他呢,我早就了解……

奇罗推了哥哥一下,对他说:

“瞧见没有?你还有什么害怕的?(高声地)嗳,快去把期票拿来,一切圆满结束!”

芙兰卡的父亲:(对汶钦佐)等一等,咱们一块儿走,我来告诉你买签名期票的办法……

他们走了。

只剩下奇罗一个人,他又踱回窗口,赞叹地观赏停在窗外的卡车——他的幻想的化身。

但是开门的吱呀声和芙兰卡叫爸爸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芙兰卡:爸爸!

奇罗转身。

芙兰卡出现在门口。她长得很美,脸上的惊讶神情又使她增添了几分姿色。芙兰卡的衣着高雅,俨然是大姑娘的打扮,自我们看见她和奇罗在一起的时候以来,她已经长大许多了。

奇罗:敬礼……(马上改口)日安!

芙兰卡:瞧瞧,我看见谁啦……敬礼……

奇罗:你父亲刚刚出去……

芙兰卡:你回来了……回到我们这儿来了?

奇罗:(笑了)不,不。这一次我不过是顾客。

芙兰卡无限深情地瞧着他。

芙兰卡:(略带几分卖弄)可以为你效劳吗?

她走到橱窗跟前,指点橱窗里五颜六色的铁盒子:

“我们这儿百货俱全……油……润滑油……擦车用的麂皮……”

奇罗:(又笑了)你瞧,我买的东西在那儿呢。

他指指外面。芙兰卡掩盖不住自己的惊讶。

芙兰卡:卡车?你怎么,是中了头彩啦?

奇罗:也差不多。我知道你父亲会用分期付款的办法卖给我们……(改变语气)因而咱们俩就又有了见面的机会……我必须来付款,每月(叹气)七号。

芙兰卡:我不常到这儿来。今天是偶尔路过……

奇罗站在那里陷入沉想,仿佛回忆起什么。

奇罗:我记得,当你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常到这儿来……

芙兰卡:当时我喜欢这里。

正当芙兰卡说话的时候,奇罗情不自禁,越来越低地挨近她的面庞。

芙兰卡:可是等小姑娘长大了,她们就有点儿变了……她们就想到别的……

奇罗:(带着一种滑稽的多疑神情)究竟是想到什么呢?

芙兰卡:真的,我也不知道这该怎么说……嗯,反正是别的,懂吗?

一九五九年二月

“普灵齐别”体育馆·夜晩

几个运动员聚在一起,倚墙闲谈。

画外传来观众的叫喊声,锣声。

运动员甲:这种怪事从来也没见过。你还记得丹涅吧。

运动员乙:去你的吧。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他练过基本功,而且也没少锻炼。

甲:契吉决不是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他的缺点恰怡在于,他过分拖长了拳击运动员的培养期限。

乙:可是我说,你这个看法是错误的。假如他认为值得冒风险的话,他就会冒险的。他会孤注一掷的。

甲:最近他可什么人也没提拔。一个人也没有。他就只得冒险。

丙:见你的鬼去吧。你以为,一个权威的经理人,如果他没有胜利的绝对把握,就会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甲:他一直把他藏到现在,因为这是他的一张王牌。你们等一会儿就能看见,情况不错。

锣声响了。

丙:他的精神真足,象是刚打被窝里钻出来的一样。

拳击场上,罗科在自己的角落里,从小凳上站立起来——这是拳赛的最后一个回合。罗科的对手看起来比他强壮得多。

契吉站在围绳旁。他正在给罗科做最后的指导,那一个肯定地点点头。

运动员甲:你瞧,他让他用勾拳击倒……

乙:哼,咱们瞧着吧。好象什么都能由他决定似的……

两个拳击运动员在拳击台中央相遇了。观众的噪声顿寂。罗科的对手来势凶猛,展开进攻,决心把这个年轻的拳击运动员挤到围绳跟前去……罗科轻捷地在他身旁转来转去,灵活地避开袭来的拳头。然后他转入进攻,连珠炮般的拳头击得恰到好处,迫使对手不得不向后退守。

观众狂呼不已。

运动员甲:(激动万状地)好!外表完令是个乳臭末干的小孩子……可是……(扯开喉咙大叫)好啊,小子!真棒,小家伙!

罗科转过身来,寻找契吉的目光,仿佛要求他的指导。然后猛烈而干脆地送出一个上勾拳,把对方一下子击倒在地,引起全场观众的狂叫。

裁判员挥动着手,数着数:

“一……二……三……四……”

罗科叉开两腿站在台上,准备等到裁判员喊到十下,如果对手站起来的话,再给他迎面一拳。

裁判:五……六……七……

场内紧张,鸦雀无声。

当裁判员把“十”字刚刚呼出口的时候,四周响起一片狂热的欢呼。

拳击台上,裁判员在聚光灯耀眼的强光之下,高高举起罗科的双手表示胜利。

汶钦佐和奇罗穿过继续在叫喊、鼓掌的观众朝拳击台挤了过去。

契吉跑到罗科跟前,疯了似地边哭边叫:

“谢谢!好啊!好啊!”

罗科象架机器一样,迟缓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让人家替他披上长袍,脱下手套。

拳击迷还在不停地叫喊、鼓掌。拳击台上出现一个拿着花束的男孩子。

罗科仍旧是毫无表情地接受了花束。

汶钦佐和奇罗面面相觑。

汶钦佐:这是因为太紧张了。瞧,他多么激动。

罗科缓慢地爬下拳击台。人们立刻围住了他。

契吉拍拍罗科的肩膀,然后为了表示自己的高兴,拥抱汶钦佐。

契吉:这样的成功,简直没法说!

奇罗拥抱罗科,罗科对眼前的一切仍旧是那么无动于衷。

奇罗:(不安地凑近他的耳朵)你怎么了,罗科?你不舒服?

罗科摇摇头,想微笑一下。

他转身面向奇罗,脸上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有如一个婴孩初次知道世界上居然会有凶残似的。他就用这同样的神情注视被他打败的对手从拳击台走向更衣室。然后他的眼里突然被泪水充满。他一面拥抱奇罗,一面哽塞地喃喃道:

“不。取胜,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我在眼前看见的始终不是他。在我面前站着另一个人,是另一个我可以怀着全部憎恨向他猛击的人。这种憎很,是我经年累月聚积在心上的!这太可怕了,奇罗!……如果是这样……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但是奇罗没有能理解哥哥的悲剧心情,他所明白的只是罗科没有出什么意外,于是他快乐地笑着,跟其他人一同陪罗科到更衣室去。

奇罗:你还谈得到什么仇恨,你根本连苍蝇也不肯伤害的啊。快活点,快活点,罗科,振作起来!你成了我们的冠军啦!……

奇罗

米兰工人区舞厅旁的街上

一九六〇年的除夕。舞厅的入口处布置得非常简陋,上面贴着恭贺新年的招贴画。这个舞厅是“阿尔发·罗密欧”工厂的俱乐部。

窗上的纸花边和纸花串在寒风里瑟索作响。

舞厅里传来微弱的爵士音乐,此刻正演奏《月光》。

男子们,衣着朴素的青年们和姑娘们成群结队地走了出来。

一出门,他们便向四处散开,仿佛那凛冽的寒风在追逐他们。

传来一阵阵互相应酬的贺年声、摩托车声以及匆匆奔往汽车站去的脚步声。

一个又瘦又高的青年,从舞厅里边舞边唱地来到门外,他有一张亲切而开朗的面孔——大家称他为“社会的灵魂”。这是奇罗的同事。

奇罗的同事:(唱)“啊,月——光啊……月光……”

他象是对芙兰卡唱小夜曲似地哼着这支歌儿,芙兰卡这时兴致很高,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着,和奇罗手挽手地走到外面。

奇罗穿着节日的服装,他的神情非常自豪而又傲慢。

芙兰卡指指旁边的一辆带蓬运货汽车。

芙兰卡:(对奇罗)瞧,爸爸已经在等咱们了。

姑娘急忙跟所有的同伴告别——显然,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她今天晚上的新交。

芙兰卡:再见,再一次祝大家新年好!再见……

奇罗的同事:祝您一切称心如意。小姐。(指指奇罗)可是他呀,不用这些祝福也行,这个讨厌的家伙现在就够走运的啦。(继续开着玩笑)你知道不,我要把她,对不起,从你那儿抢过来!

芙兰卡笑了,依旧挽着奇罗的手臂,他也用玩笑来回答自己的伙伴:

“嗬,这咱们倒可以走着瞧。我完全可以放心睡大觉。芙兰卡是不喜欢象你这样的电线杆子的!”

芙兰卡向着从货车车厢里探出身来的父亲那儿奔去。奇罗的好朋友还在开玩笑,把他叫做乡下佬,小矮子,可是奇罗忽然暗示他别再说下去了。

奇罗的另一个好友:(对第一个人说)闭上你的嘴吧。你没瞧见,这是他未来的老丈人!

于是这两个青年打远处彬彬有礼地朝芙兰卡的父亲欠身致意。奇罗神情庄重地往他那边走去。

芙兰卡:(对父亲)我们玩得太痛快啦。你真不知道,奇罗的伙伴们,待人多么亲切……

芙兰卡的父亲:(对女儿)你对他说了没有,叫他明儿晚上到咱们家来?

芙兰卡:(笑)没有。我这个脑袋可真是的!奇罗,爸爸说,让你明儿晚上到我们家去一趟——他想跟你谈谈。(继续愉悦地笑着)他想了解了解,我和你的愿望是不是严肃认真的。

奇罗:(异常激动地)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他……

芙兰卡的父亲:(诚恳地)明儿晚上再说吧,明儿晚上再说。(对芙兰卡,开玩笑地)咱们至少也给他一个退却的机会。

奇罗神情严肃地抗议。父亲向姑娘说:

“上车去吧,外面冷。”

姑娘朝货车跑去,父亲跟随在她后面。然后芙兰卡又回转身来,跑到奇罗跟前,温柔而愉快地吻吻他的面颊,又急忙跑回货车,问身高叫:

“你不准再回到俱乐部去了,明白吗?马上回家……你记住,我永远不准你背着我跳舞……”

奇罗:我根本就不打算……

但是奇罗的话被风吹散了,被马达的响声淹没了。

奇罗入迷似地目送汽车远去,双手紧紧捏住帽檐,免得被风刮走。

高个子朋友朝他走来。

奇罗的同事:怎么样?

奇罗:(非常严肃地)我们一定能订婚了。

奇罗的同事:(嘲弄地)你不是已经象个未婚夫似地来往走动过整整一年了吗?

奇罗:那不是正式的。

奇罗开玩笑地朝朋友背上推了一把,他们走了,经过俱乐部的大门,那里依然鸣响着爵士音乐。

罗萨丽娅住的那条街·夜晚

竒罗快步走过街头,兴高采烈地吹起一支乐曲——正是那晚俱乐部里的乐队演奏的那一支。

他走到自己住的楼房口前,推开大门,依然愉快地吹着口哨,跨进门去。

罗萨丽娅家

小小的前厅里黑漆漆的,不过厨房里却灯光明亮。

奇罗走进厨房。

他突然在门口惊讶得不知所措。

他看见娜迪娅在厨房里,她披了件晨衣,站在煤气炉前,平静地抽着香烟,等待小锅里的水开。

卢卡站在旁边观望这姑娘在烧什么饮料。

娜迪娅稍稍偏过头来,看看奇罗。

娜迪娅:晚上好。那么,你就是第四号了,没错吧?我和你已经见过面了。

卢卡:(对奇罗,和事佬地)你还记得她吗?她是西蒙内的未婚妻。西蒙内也回来了。他在那边。咱们今天得睡在这儿,厨房里。

罗萨丽娅:(画外音)奇罗!到这儿来一下,奇罗!

奇罗回答了娜迪娅的问候,转身到罗萨丽娅的房间里去了。

娜迪娅耸耸肩膀,对卢卡招招手。

娜迪娅:你们的刀子在哪儿?

卢卡赶忙走到厨房中央的小桌子前面,绕过那儿的一张床,打开抽屉,取出刀子,递给她。娜迪娅切开柠檬,把皮丟进开水里,然后从碗柜里拿出一只杯子,把锅里的柠檬汁倒了进去。

娜迪娅:(对卢卡)这是唯一能使你哥哥解酒的方法。

罗萨咖娅和奇罗的声音传进厨房——母亲在吵嚷什么,奇罗回答了她几句。

娜迪娅讥诮地微笑,朝罗萨丽娅房间的那个方向瞥视。奇罗跟母亲在争吵什么,但是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卢卡好奇而又同情地看看娜迪娅。

卢卡:(友好地)现在您要住在我们这儿了?

娜迪娅:(笑了)不知道……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卢卡:我刚才要说的是,假如我们再挤挤……可以有地方……

卢卡朝门那边点点头,那边传来母亲的激动的声音。

“你瞧,究竟还是……(犹豫地)你也要和妈妈搞好……”

娜迪娅:嗯,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卢卡:她一开头总是这样……她跟吉乃塔也不是一下子就和好的。

娜迪娅:谁是吉乃塔呀?

卢卡:汶钦佐的妻子……(自豪地)你知道,我是叔叔,我已经有三个侄子啦……

娜迪娅:(心不在焉地)是真的呀?

她正想走进西蒙内躺着的房间,可是奇罗阻止了她,对她冷冷地说:

“我要跟哥哥谈一谈。”

娜迪娅微微拘礼地退了回来,把杯子送到他面前:

“那么你给他吧。只不过要趁热喝。看看这种今人呕吐的东西能不能起作用……”

奇罗一言不答。他也不接杯子,径自走进房去,随手把门关得严严的。

娜迪娅转身面向卢卡,耸耸肩膀,沉重地长叹然一声。然后尝尝这杯热柠檬汁,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鬼脸。

娜迪娅:(对卢卡笑笑)呸!真难吃!

西蒙内在里面躺着的这间房子乱得一塌糊涂,椅子上放了只敞开盖的箱子,里面塞满了女人的内衣和衣服。西蒙内坐在床上,满脸懊丧,气恼地对奇罗说话。

西蒙内:只是请你不要来蒙哄我。

奇罗俯身向着哥哥,声音虽然不大,然而却满含忿懑:

“给你钱,你到旅馆去住。你一点点良心都没有。哪怕对咱们的母亲有一点尊敬……”

西蒙内:这与尊敬有什么相干?

奇罗:假如你自己都不懂的话……

西蒙内拿过奇罗手里的钱,瞧了一眼,又还给了他。

西蒙内:收着。就算是我付的房钱。够了吧?这样的房间,这个价钱已经太高了。开心了吧,做了一笔赚钱的生意……跟以往一样……

奇罗:你醉了。

西蒙内:(提高了嗓门)也许你以为,我愿意听你的说教?这也是我的家。我愿意带谁来,就可以带谁来。我欠了旅馆六万里拉。你替我付?而且为了让我再住在那儿,你要再给我这样一笔钱?怎么样,不同意?那么你就别来打扰我。

房门吱吱一响,奇罗转过身去,娜迪娅进屋来了。

奇罗:(对西蒙内)咱们明天再谈。

西蒙内:不,等我什么时候愿意,而且我认为必要的时候,咱们再谈。晚安。

娜迪娅:我只是想说明一点:搞得这么乱七八糟,责任并不在我。请您相信,从各方面来说,我们中间最倒霉的还是我。

娜迪娅走到床边,整理被褥。

奇罗震惊地瞥她一眼,走出房间,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然后母亲迎上来,朝他扑过去,双手搭在他肩上,低声而激烈地:

“这个畜生在干什么?你把她赶走了吗?把她撵走,看在上帝面上,撵走!”

奇罗关上房门,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她面色苍白,鬓发凌乱,眼睛激动地大睁着,而她也同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奇罗:平静点,妈妈……西蒙内不舒服。今天不能……明天我们就会完全安排好的。

奇罗握起母亲的手腕。在他的动作中坚忍多于亲子之爱。

罗萨丽娅歇斯底里地猛然挣脱开手,然后一字一顿地轻声说:

“赶走她。马上赶走……”

奇罗:(讥讽地)你以为,西蒙内能答应吗?

奇罗的话正中要害。罗萨丽娅平静了,低下眼帘,忧伤地说:

“可怜的儿子!她把他迷住了……”

奇罗叹了口气,点点头。他非常耐心地对待母亲——通常,只有对病人或是小孩子,才用这种态度。

奇罗:(平心静气地)可能是,妈妈……

奇罗穿过房间,走到窗口,眺望街头。

奇罗:(仍旧用那种语气)现在去睡吧。你瞧着吧,明天……

罗萨丽娅:(画外音)明天又能有什么改变呢?

奇罗转身望着母亲,她的声调使他吃惊:在罗萨丽娅颤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奇罗又跟母亲面面相觑地僵立着。她死盯着他,两眼睁得大大的,目光灼灼,象疯子似的。

罗萨丽娅:你发了誓,你说的是真话,奇罗。以你死去的父亲的名义发誓……

奇罗疑问地看着母亲,母亲抓住他的双手,痉挛地紧握着不放。

罗萨丽娅:难道咱们一家子弄得乱七八糟,都是我的罪过?我把自己这几个漂亮强壮的儿子带进城来,满心指望他们能成家立业,不受贫苦,免得象他们的父亲一样,成年累月地在工地上卖命干活,直到他永远闭上两眼之前,哪一天的日子不比死了还坏,这难道也是我的罪过?

奇罗:(由衷地激动起来)唉,够了,你在说些什么,妈妈?我不能理解你。你一点也没有过错。完全没有。

罗萨丽娅:(提高嗓门)你父亲从没离开过乡村一步。可是我带着你们远走了。在我跟他共同生活的二十五年当中,我一直梦想着这件事。我是为了汶钦佐、为了西蒙内、为了罗科才这么做的。我哪一件事没替他们想到!我觉得就是给了我整个世界也还嫌少。有一天,我这个笨女人还想过,我所梦想的一切全达到了。因为街上的人都称呼我太太了。我只是想,这么一个大城市的人都叫我太太——这一切都是出于对我儿子们的尊敬啊!可后来出了什么事啦?我的罗科离开了家,他的眼睛象是看见了地狱的恐怖一样可怕。西蒙内又落在这个淫妇的手里。(又提高嗓门)诅咒那个日子吧,那个使我下定决心带着你们离开你们父亲的土地的日子!(歇斯底里地呜咽起来)奇罗,保护你母亲的家!想个什么法子。你的责任是想个法子……

奇罗拥抱母亲,力图让她上床安歇。

米兰公园·多雾的黎明

公园的一角,拳击运动员进行清晨锻炼的地方。他们象幽灵似的,在公园林荫道的这里或那里,在迷蒙的烟雾中时隐时现。罗科也在他们中间,和自己几个固定的助手在一起,现在,他暂时中止锻炼,往肩上披了块毛巾,朝坐在石栏杆上的奇罗走去。

我们可以看出,两兄弟正在继续刚才打断的谈话。

奇罗:你替咱们的妈妈想想,她每天不得不去替这个女人铺床叠被……

罗科:我明白……我跟你一样地为母亲感到羞愧……

奇罗:(突然激烈地)尽管他是我的哥哥,可是我再也不愿认他……我们本是同根所生,正象装在一只袋里的种子……本来都是能够结出健康果实的好种子……但是如果在我们之间,发现一粒腐朽了的坏种,就该把它抛弃!应该把他剔出来,还记得不,就象过去妈妈教我们挑青豆一样……你再想想对卢卡的坏影响……

罗科:西蒙内没有变坏,他只不过是灰心丧气……这都是自尊心在作怪。我对他还是有信心的。让我试试吧。我求你为了我的原故,我知道该怎么办……

罗科眼里突然泪水盈眶,为了不让弟弟看破,他转过头去。奇罗略带敌意地说:

“我可无能为力了。即使我有办法……”

罗科听见奇罗这几句话,脸上泛出忧悒的笑容。他打断奇罗的话,愠怒地说:

“让我试试。如果我们没有离开咱们的村子……那么说,这是咱们命中注定的你、我,还有西蒙内全都一样。”

奇罗:可是你想过没有,假如我们留在那儿,等待着我们的又是什么生活呢?

罗科:至少我们还能生活在一个友爱的家庭里。

奇罗默然,只对哥哥微微一笑。

罗科也报之一笑,只不过是郁悒的一笑。

然后奇罗拍拍他的肩膀,说:

“好,我走啦。”

他猛然转身走了,罗科又去继续自己的锻炼。

一九六〇年二月

“普灵齐别”体育馆的更衣室·夜晚

从更衣室外传来场内观众的喧哗声。

契吉暴躁地在室内走来走去。教练缄默不语,用颇为讥讽的目光注视着他。

契吉:(发狂似地)我要自杀!让鬼把我抓去吧,为什么我要听从他的话!比我的慈悲心见鬼去吧!这个坏蛋,下流的恶棍,上帝也没法子让他改邪归正。

工作人员:他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们说,他八点钟就跟小弟弟一起出来啦。

一个拳击运动员,听见他们激动的声音,从自己的更衣室里走出来。

拳击运动员:出了什么事?

工作人员:西蒙内到现在还没有来。

拳击运动员:哦,损失不大。

契吉摇摇头,他气愤欲狂。扩音器里传来观众经久不断的掌声——一场比赛结束了。

掌声尚未平息,楼梯上已出现刚刚比赛完的运动员们。汶钦佐和奇罗随着拳击运动员们身后走进来。

契吉: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已经把他的节目取消了!

汶钦佐:(沮丧地)可他还想让骂他的新闻记者看看他的本领呢。

契吉:最好留点气力到拳击台上去吧,少这么指手画脚地浪费精力。而且最好少鬼混点。

“普灵齐别”体育馆·夜晚

大楼正面,楼内正在进行拳击比赛。

观众已全部入场,大门口空无一人。激动的喧哗声、观众的掌声和叫喊声,不时地透过紧闭的窗户,送往空荡荡的街头。

西蒙内站在街角上,象着了迷似的,不断地朝大楼那边张望,从那里传来观众替运动员助兴打气的呐喊和喧闹。

他的脸由于内心的恐惧而狰狞可怕,额头上冒出一颗颗油汗珠,嘴唇不断颤抖。

卢卡站在他身旁,为他提着一口皮箱。他好奇而又不安地看着哥哥。他很想弄明白他哥哥究竟是怎么了,以便助他一臂之力。可是他又不知道如何才能打听清楚。

于是他问西蒙内:

“怎么样?”

西蒙内:(非常暴躁地)再等一分钟……

他抬起颤抖不已的手拭掉汗珠。运动场里又爆发了一阵猛烈的叫喊。

一辆小汽车开到体育馆入口处旁的体育俱乐部会员专用停车场上刹住车,从车里出来的是莫利尼。

西蒙内:(对卢卡)去把那位先生叫来。看见没有?就是那位。你说我在等他。

他指指旁边的一个酒吧间,快步朝那儿走去。

卢卡犹豫片刻。起初,他想叫住哥哥,但是后来就迎面向莫利尼跑去。

酒吧间·夜晚

我们从酒吧间里望出去,看见卢卡走到莫利尼跟前,然后那一位慢慢朝酒吧间这边走来。卢卡仍旧站在体育馆入口处的旁边。

然后,我们和莫利尼一起,从街上望过去,看见西蒙内在酒吧间里付罢钱,走向柜台,对侍者吩咐一句,侍者顿时替他斟上一杯白兰地。

莫利尼推开酒吧间的玻璃门,立即来到了一间拥挤窒闷的屋里。烟雾腾腾,人声嘈杂。

西蒙内眼神茫然无主,饮着白兰地。

莫利尼:出了什么事?害怕了吗?

西蒙内:我不舒服。

莫利尼:(强有力地)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拍拍他的肩膀。

“哎,快走吧。我送你去。你若是高兴,到我那儿去坐坐,喝点什么。谁也不会到那儿去打扰我们的。”

西蒙内专注地叮着莫利尼的脸,仿佛想请透他的用意。然后喃喃地说:

“走……”

他把白兰地一饮而尽,然后两人走出门去。

“普灵齐别”体育馆前的街道·夜晚

莫利尼和西蒙内朝汽车走近,两人缄默不语。

卢卡看见西蒙内坐进汽车,便拼命呼唤哥哥:

“西蒙内!”

西蒙内:(非常粗暴地)闭嘴!滚开!

然后对莫利尼说:

“有烟吗?”

莫利尼把香烟盒递给他。西蒙内急不可待地抓出三四支香烟,然后用歉疚的声调说:

“这先留着……”

他燃起杳烟,深深吸了一口,精神稍振。

莫利尼:(注视他)怎么样,舒服点了?

西蒙内:等我们再离这儿远一点……

莫利尼:这种情况我熟悉。这是恐惧……

他脸上泛起一种古怪而心不在焉的微笑,坐上汽车。

莫利尼:有这么一天,忽然会觉得不痛快,心里想也许会有那么一个人打破你的脑袋……于是就不愿意……(举起一只手在脸上比划着,仿佛抚摸似的)每一个人都关心自己的外表……(笑了起来)

莫利尼的汽车里·夜晚

汽车开动了。

莫利尼跟往常一样,语意双关,神情傲慢地说:

“喂,那么上哪儿去呢?”

西蒙内望着他,似乎向他求援。

西蒙内:咱们不是已经决定了,上你那儿去。

莫利尼脸上浮出胜利的微笑。

莫利尼:(语意双关,而且意味深长地)我早知道,你终有一天会这样亲自来要求我的……(洋洋得意地瞟了他一眼)看来,你不会再害怕了……

西蒙内:(息事宁人地)有时候,一个人只得……

莫利尼加快车速,西蒙内仿佛在为自己解嘲,软弱而哀苦地一次又一次重复着:

“我需要钱。好多钱。”

罗萨丽娅家·白昼

奇罗准备去上工,他站在洗脸盆前洗脸,突然听见前厅里人声嘈杂,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把头伸进走廊,看见罗萨丽娅匆忙中没穿上晨衣,却披了一件旧大氅,还看见一个穿制服、手里拿着一张纸的警察。

罗萨丽娅听见门声轧轧,转身向着奇罗。她的脸上现出绝望的神情。

罗萨丽娅:他们在找西蒙内。

奇罗朝门口走去。

奇罗:什么事情?

罗萨丽娅:(哭泣)要他上警察局去。他说,他收到了拘票。

奇罗:(对母亲)走吧,走吧,妈妈。(对警察)我母亲一定对您说了,我哥哥西蒙内昨夜没有回家。他并不是每天回来过夜的。准确一点说,很少回来。您可以检查……

警察跨进走廊。房门口现出卢卡,他激动而伤心地倾听谈话。

奇罗:(低声问警察)我能否知道,您为什么搜捕他?

警察:(断然但又相当客气地)我只接到传他上警察局去的命令。

奇罗:(跟在搜查寓所的警察身后)若是我跟您到局里去,会告诉我吗?

警察:我不能知道。

奇罗穿上外衣,跟警察一同走了。

罗萨丽娅一边伤心地啜泣,一边还机械地操作她的日常家务:把锅从火上端下来,揭开锅盖,洗手。

后来,她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朝一个房间走去,把门猛然打开。

映现在我们眼前的是穿着一件衬衫,躺在床上的娜迪娅,她口里叼着香烟,指尖涂了指甲油。

娜迪娅一看见罗萨丽娅,微微抬起头。罗萨丽娅满怀仇恨地瞪着她。

罗萨丽娅:警察在抓他哪。他做了什么坏事?你知道吗?

娜迪娅:哦,他现在又搞了什么把戏,我可不知道……不过,我能想象得到。他本来就是个罪犯……(恶毒地)您知道吗,太太,他是个罪犯?……

罗萨丽娅怒火中烧,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朝这个姑娘身上扑过去。

罗萨丽娅:(失常地)你怎么敢用这副腔调跟我说话?别人可以,可不是你这种……你也胆敢来侮辱别人。自打你来了之后,我连朝窗外往望一眼都感到没脸!

娜迪娅扬声大笑——她善于笑得令人感到十分屈辱。

娜迪娅:(嘲讽而又恶毒地)您说的什么话!是您自个儿把我留在这儿的……您怕失掉了自己的宝贝儿子……

罗萨丽娅:你还不是有你自己的算盘……

娜迪娅:(笑了起来)他有责任供养我……

她对房间四周扫了一眼:

“难道象我这样的一个女人,这就算得上是供养吗?他什么也不会做。工作干得既不高明,偷起东西来更糟糕……”

她看见罗萨丽娅那副惊骇万状的面孔之后,便更加发狠地说:

“我说的是‘偷’,您听清楚了,太太?偷。不过他偷得也不高明。”

罗萨丽娅:就是你这个该死的娼妇把他毁了!……他本来是我儿子当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你瞧着吧,只要他摆脱了你的祸害,他又会变得比别人强的。

娜迪娅往衬衫上套了一件晨衣。

娜迪娅:好吧,如果问题就在这里的话,那您满可以不必着急……我走。

罗萨丽娅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声调也远没有刚才那么果断坚决了。

罗萨丽娅:不,不。这应该由他自己来对你说……

娜迪娅:这儿还有什么能留住我的?他已经沉下水底……我所期待的已经实观……现在我是心满意足,可以安心地走罗。(突然提高嗓门)请您用我的名义把所有这些好事情转告罗科,让他最终懂得,他把我做了什么人的牺牲品了。而且还对他说,事到如今,我甚至连亲自对他说清楚的愿望都没有……

娜迪娅转身对着罗萨丽娅,她那极度疲惫的脸上的神情是绝望的,眼里泪水滚滚而下。姑娘继续说:

“我所希望的只是一点:离开此地,永远不再见到你们家的任何一个人”

罗萨丽娅面如土色,怔怔地僵立着,眼睛盯着娜迪娅,娜迪娅正发狂地收拾起自己散丢在屋里各处的衣物。突然一面镜子从她手中滑落下来,她本想把它放到五斗橱上去的。镜子落地,碎成破片。

两个妇人都仿佛变成石头似地看着碎镜片。罗萨丽娅被这个凶兆吓坏了,用手指在头上做着犄角,装鬼来驱除灾星。

西蒙内常去的酒吧间·白昼

酒吧间里一个顾客也没有。一个侍者,正脱了上衣在打扫灰尘。我们看见卢卡走到他跟前,跟他说话。他们的话,我们听不清楚,但是可以明白,侍者不能回答卢卡提出来的问题,于是那一个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完全不知道他该怎么办才好。后来,他依旧心事重重地慢慢走出酒吧间,又突然拔腿飞奔起来。

莫利尼的寓所·白昼

莫利尼面色十分苍白,激动不安地在房里,在奇罗、罗科和汶钦佐面前走来走去。他们都怀着深深的不安望着他。

莫利尼:(激动得连连喘息)他以为我是有意吓唬吓唬他。我对他说,如果你拿了这些钱,我就到警察局去告你。他哈哈大笑,当着我的面撬开了书桌抽屉。

罗科:(用毫无生气的声调说)您随时可以到警察局去声明说这是误会,一切都在这儿没丢,您找到了您认为被盗的款子。我可以马上开张期票,契吉可以为我做保。

莫利尼:(歇斯底里地哀嚎着)哎哟,你们真的认为,我为了这可恶的七万里拉就愿意去毁坏自己的名誉?这个恶棍利用我的弱点,剥夺了我两年啦。是的,我亲爱的朋友们,几乎整整两年啦。

汶钦佐和奇罗低下眼睛。莫利尼的话,刺痛了他们的心,使他们感到万分羞愧。罗科企图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罗科:只要告诉我,我哥哥一共欠了您多少钱,便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莫利尼: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我为他牺牲太大了。而且也不止一次。当他走私犯案的时候,我不得不发动自己所有的熟人去拯救他。他简直是个白痴。

奇罗愤恨万分,他看看罗科,罗科的面色死一般地苍白,他提高因激愤而变得颤抖的声调说:

“我问您:我哥哥欠了您多少钱?”

莫利尼:四十万。

奇罗和汶钦佐吓了一大跳。但是使他们更为惊吓的是罗科的突然平静的回答:

“好。我准备签一张三个月付清的期票。”

奇罗:(对罗科)你是疯了?

汶钦佐:(对罗科)别指望我,我还得付卡车钱。

罗科:(对兄弟们)这件事只涉及我一个人。

奇罗:可是你办不到。你打哪儿来这么一大笔钱?……

莫利尼注意地看了他们三个一眼。

莫利尼:您确实相信,契吉能够担保吗?

罗科:您可以问问他。

一瞬间静默无声。莫利尼朝电话机走去,奇罗和汶钦佐立刻焦急不安地低声跟罗科说起话来。

奇罗:就算是这个发了疯的契吉能给你这笔钱吧……但是你告诉我,你怎么能还得起?

罗科:契吉说过,如果我愿意跟他订个十年的合同,他会给我一大笔钱。我要到布鲁塞尔去,而后……而后,可是这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奇罗和汶钦佐相互看了一眼。传来莫利尼请契吉接电话的声音。

汶钦佐:(对罗科)可是你始终在说,你再不愿意搞拳击了。那又怎么办呢?难道就为了这个可恶的东西,你准备毁掉自己的一生?

罗科:(疲惫地)嗯,那么……你们再想个什么别的法子,如果你们能够的话。怎么,你们就让西蒙内随命运摆布了吗?

莫利尼:(画外音)安静一会儿!

奇罗和汶钦佐沉默下来。

三个人都转身对着莫利尼,他正在继续打着电话:

“是契吉在讲话。他说,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才能做保。那就是……罗科知道他指的什么。”

罗科打个手势,要莫利尼等一等,然后他走近电话机。

汶钦佐激动地转身向着奇罗。

汶钦佐:必须制出他这种发疯的行为!

奇罗:假如罗科想要偿还这笔债务,他是没有别的办法的。我们也不能帮助他。

汶钦佐本想往罗科那边冲过去,可是奇罗的话阻止了他。两兄弟都望着电话机。

罗科:(拿起话筒)我是罗科。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这是理所当然的。既然我请求您做中保——那就是说,我一切都同意。

罗科甚至没等契吉答话,就把话筒递给莫利尼,然后退到一旁,双肘支在圈椅背上。

汶钦佐看着站立不动的奇罗,奇罗脸色苍白,聚精会神地想些什么。

然后汶钦佐走近罗科。

汶钦佐:还有时间可以考虑。你的一生比这个……这个……更重要……

罗科:(低沉地)不。十年很快就会过去的。可是如果我们现在不去拯救西蒙内……

奇罗也走到罗科身旁,他一言不发。

汶钦佐看看奇罗,看看罗科,然后又看看奇罗。

汶钦佐:(仿佛在逃避良心的谴责)有什么法子呢,是你自己这么决定的。

莫利尼:(画外音)当然罗,我还要你们向我保证,你们的兄弟今后不再给我找麻烦。

汶钦佐和奇罗眼睛盯着莫利尼。罗科面色惨白,依旧站在原地,低下了头,身子倚在圈椅背上。

奇罗:(勃然大怒,对莫利尼)您尽管放心,西蒙内会离开米兰的。至少也要离开一个时期。不过,当然罗,只有我们正式得到通知,说您已经收回交给警察局的诉状,我们的债务才会生效。

一家形迹可疑的旅馆中的一间客房·深夜

一间又小又窄的客房。

卢卡倚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望着哥哥们。西蒙内坐在床上。他没有剃胡子,由于屋里太冷,所以他披了一件大衣,替代晨衣。

奇罗站在他面前,也穿着大衣,为了强调不愿在此多逗留,所以没有坐下。

奇罗:(指指卢卡)他一定把事情全告诉你了。

西蒙内:是啊,他说,你们竟乖乖地由莫利尼愚弄。哼,白痴!罗科已经签了期票?假如他把这笔钱给我,我一定能用得更恰当些。

奇罗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叠纸币。

奇罗:这是我带给你的。真的,假如你能够离开米兰,哪怕是短时期的,那你就使我们心满意足了。(嘲笑地)何况你反正毫无损失,既然你不工作。生活在哪一个城市——对你来说,当然是毫无区别的。无论如何,再也别回家去了。

西蒙内:(同样是喇讽地)怎么,这是家族法庭的判决吗?(提高嗦门)谁还打算回家呀?

奇罗:(力图尽快结束谈话)那就更好。

奇罗正要走开,可是被西蒙内留住,他指指钱币。

西蒙内:你听着。我们先谈妥。既然你们有这么多的钱浪费在莫利尼这个恶棍身上,那么我认为,你们也能弄点钱给你们的兄弟吧。两万——我马上就走。

西蒙内看看奇罗给他的几张纸币,然后扬声大笑。

奇罗:等我们全部收到了之后,再给你一万里拉。现在却办不到。契吉的合同上写明,另一半要过了星期天的比赛才能支付。

西蒙内:好吧,我等着。

奇罗:(对卢卡)走吧。(对西蒙内)你别再招惹他了。

西蒙内暴跳起来,气势汹汹地冲向奇罗。

西蒙内:哎呀,哎呀!少神气点。我有传染病,还是怎么着?我讨厌这种腔调。你神气什么?自以为是飞黄腾达啦!“阿尔发·罗密欧”厂的工人专家!这可找到吹大牛的本钱啦!

西蒙内一把揪住奇罗的大衣领子。奇罗脸色骤变,但仍然非常平精地正视着他的眼睛。

奇罗:我可怜你。

西蒙内:哎呀,说得真动听!你听见了吧,卢卡?他可怜我。

奇罗打开大门,走了。

奇罗:(画外音)卢卡!

卢卡看看西蒙内,悄声说道:

“我明天再来。要是换了旅馆,你留个地址,好去找你。”

体育馆·夜晚

即将进行比赛的体育馆里,灯火通明。

时针正指九时半。

酒吧间·夜晚

这时西蒙内正走出酒吧间,拉起大衣领子,快步拐进街角。

体育馆·夜晚

几个工作人员打开大门,放进一群衣着朴素的观众,他们早就等在大门口了。体育馆里立刻涌进人流,观众们急忙抢占座位。

拳击运动员专用出入口·夜晚

在专用出入口旁,人群跟往常一样地拥挤。这些人是今天出场比赛的运动员们的崇拜者和拳击迷,他们正在等待自己所崇拜的人。

一辆小汽车驶来,从车里出来的是教练和罗科的几个助手,最后才是在卢卡陪同下的罗科。罗科紧紧裏住大衣,用毛围巾捂着嘴,遮挡风寒。青年拳击运动员的崇拜者们向他致敬。

罗科在自己随员的陪同下走进大门。一群拳击运动员也随后跟了进去。

体育馆的更衣室·夜晚

罗科走进,激奋而关切的契吉与汶钦佐顿时向他迎来。

契吉:你睡着了吗?

罗科:最多一个钟头。

汶钦佐:你觉得怎么样?

罗科:有点紧张……

契吉:(打断他们的话)喂,走吧。马上按摩。

按摩员走到卧榻旁边,开始做准备工作。罗科脱下衣服。这时,其他的拳击运动员也和自己的教练、助手们一起来到了。出现了通常在这种场合惯有的那种狂热的忙碌。听得见用各种语言谈话的片断。医生来了,他对上场比赛的人作例行的身体检查。

弹子房——酒吧间·夜晚

西蒙内和几个好友聚在弹子房里。他们多数人比西蒙内年长,他们的外表举止比他以前的那些朋友更为形迹可疑。

一个男人:原来如此。这么说,你不肯给我们票罗?

另一个男人:你答应了我们的。

西蒙内:我什么也没答应过,连我自己都不去看比赛。

侍者:(远远地搭腔)他不去,他怕他会气得流出苦胆来。

男人甲:怎么,你真的不去?

乙:自从他不干拳击这一行以来,他一看见别人比赛就受不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丙:可你为什么不搞拳击了呢?

西蒙内:只不过是倒了胃口咧……满意了吧?

乙:(讪笑)狐狸和酸的葡萄咧。你知道,狐狸和葡萄那个寓言吗?

西蒙内:(愠怒地)不,不知道。

丙:那你讲给他听。

伊沃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酒吧间。他站在西蒙内的背后,仿佛有意使他置身在自己的保护之下似的。

伊沃:你们听我说。我和我们中间的某些人,有一天曾经在波维塞(注9)的体育馆里,亲眼看见某位冠军把他痛骂一顿。你们不记得,那是谁吗?

男子甲: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可是我不反对现在能看看巴丰迪两兄弟的搏斗。真有意思,倒想知道知道,他们俩是谁该挨骂……

伊沃:(粗野地大笑)这有什么,这随时都能再发生的。不过这次该到水库去了。(对西蒙内)你知道,我听说什么了吗?娜迪娅住在拉维察公园附近一个女人家里。她租了一间房,还赁了一辆“菲亚特600型”的小汽车(讪笑)。现在她是机械化妓女啦,懂吗?在玛依诺大街上拉客,然后开着汽车,把客人带到水库那儿的冷饮亭里去……

西蒙内:(警觉地)你没弄错?

伊沃放肆地大笑,对朋友们指指西蒙内。

伊沃:瞧,他耳朵都竖起来了!假如你们真有能耐的话,那就该再搞那么一次,就是那个晚上,还记得不,我对你们说过的……

伊沃越发下流地哈哈大笑起来:

“你的弟弟还在跟这个娼妓胡混吗?还是现在已经替自己找到更值钱的了?”

全体大笑。

正在举行拳击比赛的体育馆内·夜晚

场子里几乎已经客满,比赛业已开始——拳击台上正在进行着的是今晚第一项比赛,两位运动员展开了搏斗。

这两位是轻量级拳击运动员,一个意大利人和一个法国人。观众们津津有味地注视着战斗的进展,战局的每一变化都引起他们强烈的反应。

在观众厅和更衣室之间,其他拳击运动员准备上场的地方,工作人员和拳击迷们来来往往不断奔忙。每逢一拳打中目的,总要引起观众一阵狂吼,这吼声时时传进更衣室内。

水库旁的电车终点站·夜晩

一辆几乎是空无乘客的电车驶进水库旁边的终点站。西蒙内从车上下来,折进环湖小径。他向对岸走去,那儿有一个冷饮亭,亭旁一盏路灯在暮霭中昏暗地闪烁不定,他从重重雾幛烟帷中穿行而过,浓雾正低低笼罩着沉寂无波的幽暗的湖面。

这一个巨大的人工湖仿佛凝滞不流,湖水深处隐藏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忧伤和凶险。四周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声息来打破这深邃的阒静。西蒙内沿着湖畔走去。远处城市的音响隐约可闻,这些音响混成一片模糊的含混的嘈杂声。

体育馆的更衣室·夜晚

教练们、助手们和朋友们将罗科团团围住,帮他穿上衣服。

汶钦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汶钦佐:好不容易才替吉乃塔找到一个座位!现在他们全坐在一起。位子很好。吉乃塔、芙兰卡和她的父母……好多人哪!你看见了吗?今天所有的大人物全来了——路易、马佐拉……

罗科:(对卢卡)给我喝口水,嗓子里干得冒火。

契吉:只能漱漱口……别喝下去……否则肚子会胀的!

卢卡:还是柠檬好。要吗?

罗科:就柠懞吧。

卢卡拿起半个柠檬,径直往罗科嘴里挤水。罗科贪婪地舐舐嘴唇,然后,他用那双略带不安、呈现病态的灼灼发亮的眼睛扫视房间一周。按摩员弯下身来替他按摩小腿肚。

更衣室的对面角落里是罗科的对手,他也被助手们和教练团团围着。这是一个浅发男子,典型的德国人。他做着体操,然后又连连跳跃,活动活动腿脚。

医生这时还在继续为运动员诊查,他走到德国小伙子跟前,量了血压,听了心声,退在一旁,说:

“一切正常……”

然后又用德语重复一遍。

拳击运动员向他致谢。

现在医生走到罗科跟前,用听诊器听诊。汶钦佐和奇罗站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

医生听诊罗科的时间比别人的长,然后量血压。

医生:你为什么心跳得这么利害?

罗科还没来得及回答,契吉就已经插嘴了。

契吉:他有点紧张,大夫。

医生又对罗科说话:

医生:你吃过了?

这次是奇罗来替罗科回答。

奇罗:吃过了,大夫,八点以前。

医生:血压高了。甚至太高了。(对罗科)这儿天,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罗科:当然……

汶钦佐补充一句:

“直到咋天他还锻炼的……”

医生:嗯,好吧……不管怎么样,过一会儿我还要检査一次。你尽量不要激动……不能跟别人见面,尽量少说话。

医生继续巡视。

契吉:(对汶钦佐)真讨厌死了!你想想,血压又有点高了……

水库·夜晚

每逢夏季才出售冷饮的货亭旁边空无人迹,西蒙内藏身在湿漉漉的树干后面,轻步往前走近。他警觉地朝四周张望。周围一片寂静,于是他走向人工湖的岸边。刹那间,他呆立不动,专注地凝视着湖水。远处响起了马达声。起初只是一阵微弱的嗡嗡声,而后就越来越清晰了。西蒙内警惕起来,他象发热病似地全身颤抖着,又象怕冷似地耸动肩膀。现在马达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了,而且车灯的光已照亮了对岸的林木。后来灯光落在环湖小道上,汽车显然是朝售货亭开来。

西蒙内藏在灌木丛里,他无力抑制自己的悸动,无力抑制自己的震颤,他等待汽车驶近。

汽车减低了速度,停了下来。这是“菲亚特600”微型汽车。

车灯熄灭,然后马达也熄火了。周围立刻出现死一般的沉寂。

西蒙内小心翼翼、一点声息也没有,偷偷向汽车那里走过去。他迅速地躬下身子,透过后玻璃窗朝车里窥探,然后绕到车门前面,猛然拉开车门。

在车中拥抱着的一对男女推身而起。这是娜迪娅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他面现惧色。

西蒙内:(对男子)下来,从这儿滚开。

男人:(结结巴巴地)可……您是谁……这么……您要干什么?

西蒙内揪住他的大衣领子,蛮横地把他从车上拉了下来。

西蒙内:跟你说——滚开……趁着你还完整无缺,快滚。(叫)懂吗?

那男子吓得要死,顺从地朝一旁走了几步,然后拔脚飞逃。

这时娜迪娅也下了汽车,她畏惧地望着西蒙内。西蒙内朝她走近,可是娜迪娅眼睛紧盯着西蒙内,围着汽车绕,尽量拉开和西蒙内的距离,后来她后退几步,想趁机逃走。可是西蒙内一个箭步飞窜过去,拦住她的退路,一把揪住她的一只手。姑娘高声尖叫。她迟疑地、断断续续地重复着:

“救命……你要干什么?……怎么回事?……救命!”

西蒙内用手掌捂住她的嘴。

西蒙内;你等着吧……别跑……不准叫。

娜迪娅:(喘息不己)呀—呀—呀!……你要干什么?

西蒙内:到这儿来。(把她拖到灌木丛里)别怕……我马上对你说明白……

娜迪娅:放手……(死命挣脱西蒙内的手)放开我……

她恐怖地看着西蒙内。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呼吸急促,忍不住又叫喊起来。

西蒙内:别闹……你怕吗?你瞧,我浑身发抖,你还有什么的怕的呢?

娜迪娅霎时间平静下来了。

娜迪娅:我根本就没怕……

姑娘企图离开西蒙内远一些,好歇口气,控制一下自己。

西蒙内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站在那儿,浑身依然颤抖得象一片白杨树叶子似的。

娜迪娅从皮包里取出一只香烟。她的手也止不住地颤抖。她看看西蒙内,想知道他是否已发现了这情况。她尽量用另一只手扶住那只颤巍巍的、燃点火柴的手。娜迪娅发觉自己的皮包没有关上,于是说道:

“怎么,你是要钱吧?”

娜迪娅把皮包口开得大大的,让他看看皮包里的东西。这时,她嘴里的香烟差点掉下,她就用嘴唇紧叼着它。

西蒙内只是无望地挥挥手,什么也没说。

娜迪娅:嗯,怎么样,看见了吧?我们在这儿干什么?咱们离开这儿……(指指汽车)我送你进城……

西蒙内走近她身边,恳求道:

“你听我说,娜迪娅……听着……我要对你说的话……(激昂地)如果你乐意……咱们走……一起……两个人。那时候我才能……只有那时候我才能开始新生活……”

西蒙内用尽力气才吐出这几句话来。他停了一会儿,喘口气。

娜迪娅:走?上哪儿?跟你吗?丢开这个念头吧。你听我说,西蒙内,别来找我的麻烦……我已经求过你了……我已经重操旧业,跟你算完了,永远完了。

西蒙内:(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我付你钱……跟别人一样。

娜迪娅:不……再也不想跟你……一次也不成……

娜迪娅绝望地挣扎着,想从西蒙内手中解脱出来,然而她所有的尝试都属徒劳。他用蛮力把她往后一揪,拉到自己跟前。他的脸紧偎着姑娘的脖子,激动地低语:

“你知道吗,我能杀了你?你知道吗,即使你叫喊起来,此地也没有人听得见你的声音……这一点,你懂吗?”

娜迪娅绝望地挣扎着,想从西蒙内手中解脱出来,然而她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

她又做了最后一次拼命的努力——她终于挣脱了。西蒙内的手里只剩下她的大衣。

姑娘往湖边跑去。西蒙内把大衣往地上一丢,急忙追踪赶去。他在水滨追上了娜迪娅,抓往她的绒线衫,把它从上到下地撕裂了。娜迪娅尖声呼叫。皮包落到地上,里面一点点少得可怜的东西向四面飞散。

西蒙内暴怒若狂,他又吼叫着朝她扑过去:

“哼,不!不……你跑不了!我不让你跑……”

他拳脚交加地捶打她。娜迪娅举起手,竭力捂住面孔。但是西蒙内象疯子一样继续往她身上狠打。

娜迪娅慢慢往地上倒下。她的头快碰到湖水了。

刹那间西蒙内清醒过来。他俯身向她,呼唤她的名字,抬起她的头。从娜迪娅裂开的上唇流出一股鲜血。西蒙内捧了一掬湖水,洗涤伤口。娜迪娅依旧不动。她的胸口袒露着,衣服全部撕破,脸上血迹斑斑——这全是那股暴风雨般的疯狂的愤怒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西蒙内:我的天!我的天!原谅我。我把你弄痛了吧?没关系……没关系……遮上点……遮上点……冷……

他拾起大衣,披在娜迪娅的肩头,神经质地用力将她紧贴在自己胸前。姑娘毫不反抗——她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后来从她那半张的嘴里吐出一声长长的的呻吟,那么凄恻,象是婴儿的呻吟一样。

西蒙内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肮脏的手帕,擦拭血迹,血还不断从娜迪娅破裂的嘴唇上流出来。

现在娜迪娅呻吟了,声音比刚才稍稍响亮些,这是由于疼痛而发出的呻吟。西蒙内突然对她感到一股柔情,在这种突发的柔情中,他紧紧搂抱着娜迪娅。

姑娘渐渐恢复知觉。她用手摸摸额头,仿佛她头痛得很利害。然后她把额头上的头发撂开。

西蒙内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后来他抬起她的下颚,把她的脸转向自己,长久地、温柔地吻着她的双唇。

娜迪娅并不躲闪。

这之后,西蒙内把头依在姑娘肩上,就停留在这种状态里,生怕动一动。娜迪娅也不挪动。稍过一刻后,她非常困难地说起话来。她的声音时断时续,充满痛苦,但语调却很平静。

娜迪娅:假如你能知道,我是多么恨你……你是个无耻的懦夫,你是畜生,不是人……凡是你碰过的东西,都会变得下流、肮脏、腐朽……你使我憎恶,真想啐你几口。

西蒙内又吻她。娜迪娅用一种断断续续、激动不安的声音继续说:

“这样我就能永远摆脱你了……是你玷污了我一生中唯一纯洁的东西……但是我爱他……他……只有他一个……”

娜迪娅沉默。西蒙内又把头放在她肩上。姑娘握住西蒙内的头发,微微举起他的头。他已完全丧失信心了。西蒙内没有流泪,但他那灰土色的面孔说明了他意识到自己失败后的一种极端的绝望。

他的脸狰狞可怕,眼睛骨碌碌不停地转动,紧抿着嘴唇。

娜迪娅:(不是说话,而是朝他脸上啐吐)你懂了吗,囚犯?

西蒙内肯定地点点头。

娜迪娅:现在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如今对我来说,反正一样。

娜迪娅推开西蒙内,站起来,走了几步。西蒙内以为她在哭泣,因为姑娘用手捂着脸,肩膀不住地颤抖着。于是他走到她跟前,把她捂着脸的手拿开。可是娜迪娅却在低声窃笑。这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笑,笑声并不刺耳,而是温柔的、孩童的笑。

地上躺着娜迪娅的皮包。

她走到皮包旁边,弯腰拾起皮包,看看里面。皮包空了,里面仅有的一点东西全部沉入水底。娜迪娅沮丧地把皮包向远处扔了出去。

她的脸孔又蒙上一层难以形容的凄恻哀愁的神色。

她的眼睛凝视着一个地方——皮包落水的地方。

娜迪娅想哭,可是没有眼泪。

西蒙内安静下来了,默不作声。她却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只是全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

对岸突然亮起汽车的车灯,才使她清醒过来。

娜迪娅:那儿……汽车……

西蒙内一言不答。

“你瞧,停了吧?现在灭了灯……他们到这儿亲吻……”

又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

娜迪娅:准是一对情人,为了能单独相处……在汽车里,温暖中……车窗上蒙着水汽……外面什么也看不见……烟的芳香……(连声叹息)

娜迪娅没有听见回答,转过身去。西蒙内一动不动地站着,离她只有一步之距。他手里一把刀子,发出暗淡的光。

娜迪娅毫无反应,僵立不动,她等待着。等待西蒙内更向她逼近。

西蒙内又向前跨进一步。他已完全靠近娜迪娅身边,而且他那沉重的身躯已经把她遮住了。他将她一把拉过来,停了一下,然后……

娜迪娅象一头受了伤的动物,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西蒙内小心翼翼地把刀子越插越深,娜迪娅耶瘫痪了的躯体立即倾倒在他身上。嚎叫变成了长长的嘶哑声——仿佛是自来水龙头里有什么东西在喧闹并发出汩汩的声音……这时西蒙内又使劲给了她最后一下,于是娜迪娅失去却觉,扑倒下去。她正倒在湖旁,头俯向水面。

正在进行比赛的体育馆

罗科和德国拳击运动记的搏斗正在紧要关头。现在是第六个回合。观众紧张地注视着战斗的进展,战局的胜负起伏不定。观众对意大利和德国人的每一成就都报以热烈的欢呼。罗科的对手用左直拳对准罗科狠狠一击。罗科没有料到这一着,躲闪不及,于是这凶猛的一拳正中要害。罗科的左眉被打破了,血从眼睛里溢出。他失去了知觉,眼看就要倒地。观众们屏息凝神。裁判阻止了那正打算向罗科扑过去的德国人。罗科精疲力竭地倚在围绳上。

契吉、汶钦佐、奇罗和卢卡紧挨绳边站着,他们的神经已紧张到极点。

责骂罗科的话从契吉嘴里脱口而出:

“啊,鬼东西!真是个笨蛋!他为什么不挡住?”

汶钦佐:眉毛打坏了!现在什么都完了……

罗科突然推开围绳,微微低着头,扑向对手。他连续打出沉重有力而又准确的拳头。

观众本来已经灰心丧气,此刻都从座位上跳起来。

观众非常热烈而又简单地表示出自己的狂喜,他们以高声的喊叫来为罗科加油。

锣声中止了罗科冲向对手的连续打击。罗科不能完成自己的进攻,于是这场进攻便毫无结果。罗科在自己的角落里休息,对契吉的问题一言不答,他只是严峻地望着他,目光是那么坚定而又清醒。

契吉以飞快的速度给他一个接一个的指示。

锣声把敌对的双方唤进场子中央。

观众的声音:该决定胜负啦!

把他打倒!

狠狠揍他!

观众发出要求罗科把对手一拳击倒的呼喊声,这种呼喊驱使着罗科毅然决然地向对手发动进攻。在他连连击中几拳之后,德国人倒下了,裁判数计时间。

裁判:(画外音)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锣声一响,随之而起的是观众的狂吼。

人们从四面八方围住了罗科,打算把他抬起来往上抛……

契吉、汶钦佐和奇罗把罗科领到角落上。

罗科的对手依然躺在场上,被人抬下……

罗科把长袍披在身上,脸上血流如注。场内平静了几秒钟,等待宣布胜负,而当裁判宣布战果的时候,观众们以最强烈的方式表示出自己的狂喜激情。罗科站在拳击台中央,裁判高高举起他的一只手。

罗萨丽娅家·夜晩

罗萨丽娅、罗科、奇罗、卢卡、汶钦佐带着吉乃塔和大孩子们围桌而坐。晚饭即将结束。在罗科的食具前面,正在刀叉和面包的旁边,动人地放着一朵在拳击台上收到的鲜花。

卢卡:说老实话,他给你这左边一拳的时候,我可真吓坏了。你听见我拼命地叫喊了吗?

罗科:(微笑)没有,我甚至连站在我面前的对手也看不见。我一直觉得,我好象是在跟幽灵搏斗,如同我住训练的时候一样。

奇罗特别温存地对母亲说:

“你也可以去看看。我敢保证,你决不会害怕……你高兴吧?你要知道,他一定会成为意大利的冠军。而且,甚至于还会是……”

罗萨丽娅感激地望望奇罗,她感觉到儿子的这些话,正是对她那晚因西蒙内把娜迪娅领来而大发雷霆的回答。

罗萨丽娅:(悄声地)是的。不过,只有当我看见你们五个全坐在桌子旁边的时候,我才感到幸福。你们五个并排坐在这儿,象是一只手上的五个指头似的。

罗萨丽娅举起右手,团成拳头象征团结。

奇罗:(愠怒地)这有什么法子呢。再忍耐一时吧,妈妈。

母亲叹息一声,点点头,仿佛想说:是的,我知道,完全的幸福是没有的。然后站立起来,带着一种装出来的高兴,开始斟酒。

罗萨丽娅:喝吧。也给卢卡,让他也喝点酒。

吉乃塔把酒杯递给卢卡。

汶钦佐站起来,举杯致词。大家都肃静下来,等待他将说些什么。

汶钦佐用卢卡尼亚省的家乡话说:

“为我们故乡的土地,那被我们抛弃的土地而干杯……”

轮到奇罗举杯时,他也用的家乡话说:

“这一杯使我们心灵愉快的美酒……”

他停了下来,寻找词句——奇罗已经忘记自己故乡的语言,于是迟疑地用意大利话结束了祝词:

“祝全体在场的人健康!……”

汶钦佐快乐地对他叫嚷:

“你不害臊呀?连自己的家乡话都忘了。成了吉乃塔的同乡罗……该你了,罗科……喂。来呀,接着说。”

罗科:(用家乡话)我喝的这杯酒……

罗萨丽娅:(打断他的话)我好象听见有人敲门。

刹那间全都静默下来。

吉乃塔站起来,朝门门走去,嘴里说:

“没有,妈妈。没有人。”

奇罗:喂,罗科,赶快把祝词结束。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比我讲得好。

罗科:不,奇罗。我完全不如你……我只是想说,总有一天,就算不是最近吧,我要想法子回到我们老家去……(沉默了,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悲哀的事情)假如我回不去……假如我已没有可能……那么,我们中间总该有一个要决心回去的。(看看卢卡)也许,你……你以为怎么样?

卢卡:我愿意跟你一起回去。

罗科思索片刻,然后激动地说:

“记住,卢卡……这总是我们的故乡……那一片橄榄树,月光明媚的夜晚……那儿的虹又是多么美丽!”

卢卡惊讶地张着大嘴,出神地倾听着哥哥的话,其他的人也同样注意地听着他说。罗萨丽娅已经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汶钦佐和奇罗交换了一个眼色。

罗科:(接着说)你还记得吗?汶契?(仿佛忘记了他想说什么,用手摸着额头)你还记得不,咱们那个工长,当他开始盖房子的时候,他用一块砖头朝第一个过路人的影子扔去?……

卢卡:(活泼地)那为什么?……

罗科依次看了看大家,柔声说道:

“要想把房子赶快造好,而且永远牢固,必须要有牺牲品……”

罗科的声音中断了。弟兄们和母亲全怔怔地望着他。大家都沉入忐忑不安的沉默。这种压抑的寂静突然被连续不断的门铃声打破。

在座的人都吓了一跳。

罗萨丽娅站起来,走向前厅。

所有的人转过身去,望着她的背影。

汶钦佐:(也站了起来)我敢打赌,这准是契吉。你溜回家了,他决不肯饶你。

当在座的人看见西蒙内突然出现在门口时,所有的人的脸色全变了。西蒙内头发凌乱,满面胡须,两只病态的眼睛中闪射出迷茫的目光,再加上他那身褴褛的衣服,显得更为怕人。他的雨衣上满是皱折,污迹斑斑。裤腿上肮脏极了,鞋上遍染泥污。

罗萨丽娅:(满怀高兴地)我亲爱的好儿子!进来,快进来。你真叫妈妈高兴!

罗萨丽娅因为儿子的到来而极为兴奋,甚至没留神到他的那副模样。

罗萨丽娅:(对奇罗)你瞧见了吧?他也来向弟弟祝贺啦。

罗科脸色苍白,他从桌旁立起,眼睛逼视西蒙内。

西蒙内闪避着弟弟和母亲的目光,走到桌前,替自己斟酒。

罗萨丽娅:你吃过晚饭了吗?没有?我马上去替你热点什么。你要吃什么?

西蒙内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放在桌上。

西蒙内:我什么也不吃。

他抬起无神的目光看看罗科,喑哑地问:

“今天你也胜了?”

汶钦佐:噢,这真是一场神奇的比赛!你为什么不去?

西蒙内慢慢抬眼看着汶钦佐,在他的注视之下,那一个把已溜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卢卡走近西蒙内,跟他并排站着。

这时候连罗萨丽娅也发现了她儿子这副可怕的模样。她痛苦而疑惑地时而看看罗科,又时而看看汶钦佐。

西蒙内:那又怎么着?你刚才说什么?

西蒙内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他的手颤抖得把酒洒在桌布上了。

大家默默无语,只偷偷地交换着不安的目光。

奇罗冷冷地问西蒙内:

“你来干什么?”

罗科猛然转身面向奇罗,责备他说:

“不必这样,奇罗。”

西蒙内先看看罗科,然后看看奇罗,怀着痛苦的讥讽说:

“宥见了吧?这儿有人袒护我。”

罗萨丽娅:(几手要哭出来,低声地)孩子,你是怎么啦?我本来是那么高兴……

西蒙内:(硬邦邦地)罗科,你叫她闭嘴。(高声)对她说!

奇罗:(憎恶地)他喝醉了。

罗科:到这儿来。

罗科把一只手放在西蒙内肩上,将他推进厨房。可是西蒙内一把推开他的手,急剧地闪开弟弟。

罗科垂下手。这时他发现他的手掌上染满了什么褐色的东西。

他竭力悄悄地用餐巾擦拭那只手。

西蒙内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阴沉,他从头到脚更加强烈地颤抖起来。

罗科:(颓丧地重复着)到这儿来。我应该跟你谈谈。

西蒙内:我也应该跟你谈谈。不过我可以在这儿谈,当着大家的面。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祝贺你的成就。那对我完全是无所谓的。我要的只是一样东西:钱。你们全部的钱。而且马上。

奇罗:(脸上带着坚决的表情,走向西蒙内)关于这一点,好象我们和你早已谈妥了。

西蒙内用脚把椅子勾倒在地,阻止奇罗走近。

罗科这次坚决地按住西蒙内的肩膀,把他往厨房那边推去。

罗科:你告诉我。你要什么。告诉我!你受伤了?

罗科缩回放在哥哥肩上的手,又发现手上有血。

西蒙内:(痉挛地倒吸一口气)不。我该走了。越快越好……马上……

罗科又用手摸摸哥哥的肩膀,仿佛想弄清楚他是否真的受了伤。

他脸上流露出疑惧的神情。

罗科:你没有受伤……那么这是从哪儿来的?这是什么?

西蒙内:血。

他用足全部力气把罗科从自己身旁推开,罗科的背碰在墙上,于是他就用这种姿势呆立在那里——背靠墙,紧盯着哥哥。在他眼里凝聚着恐惧。

西蒙内倾泻出自己的全部愤恨,冲着罗科的脸说:

“是的。这是血。她缠着我。我没有法子使她离开我……她好久都不愿死去。”

罗科:(几乎是无声地)西蒙内?!

奇罗、汶钦佐和罗萨丽娅在门口听见了西蒙内的自白,吓得魂飞魄散。

西蒙内:当你在拳击台上搏斗的时候……正是那个时候……我杀死了她……

罗科:(仍旧几乎是无声地)不!不!

门口传来罗萨丽娅压抑的呜咽。

西蒙内仇恨地望望那边,他仿佛要在疯狂中朝自己的亲人猛扑过去。但罗科阻止了他的去路,一把将他抱住。罗科歇斯底里急促地低声说:

“看在上帝份上,西蒙内,你说……你说……把一切都告诉我。”

西蒙内:谁也没有看见我,没有一丝能够怀疑到我的证据。(凶恶狂暴地对着罗科)现在一切了结啦。你满意了吧,冠军?你不是要她回到我身边来吗?你不是这么希望的吗,对吧?

罗科:这是我的过错,我知道,我知道!……

西蒙内又推开罗科。

汶钦佐和奇罗把母亲扶到旁边的一间屋里去。母亲颓然倒在椅上。她划着十字,喃喃地说:

“这个女人给我们带来不幸。”

汶钦佐:你确实有把握,什么人也不能猜疑到你吗?

西蒙内:只能跟怀疑他、怀疑你、怀疑所有的人那样怀疑我了。总而言之,和所有跟她熟识的人一样。我把她留在那儿了,就在水边。她是跟一个男人一起去的……

罗萨丽娅:(对儿子们说,企图为西蒙内辦白)他这是出于妒忌。妒忌!

汶钦佐:跟她同去的那个男人没看见你?

西蒙内:(突然慌惧)看见了……不过那黑漆漆的……他看不清楚……

他脸上忽然出现一副可怜相,婴孩般地呜咽起来。他第一次对罗科用恳求的声调,哭着说:

“我是多么不幸!假如你能帮帮我的忙,我就远走高飞,永不回来了。是的,假如你能帮帮忙的话。假如我能越过边境……”

罗科:当然。

现在奇罗走到前面来了。他对哥哥说的话在重新出现的寂静气氛中严酷地鸣响着。

“你应该到警察局去自首。”

大家惊慌失措地望着奇罗,他的话有些出人意外。

奇罗:(非常激动)难道你们不认为他该这么做吗?

奇罗气愤得浑身颤抖。

罗萨丽娅:(艰涩地)可他是你的亲哥哥!

奇罗:这我知道。非常遗憾!

西蒙内:(提高了嗓门)他担心的是钱,是他不得不与之分手的钱。

西蒙内朝奇罗走近。

奇罗:你居然能这么想。这只能说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罗科:(也非常激动)奇罗,你好好听我说。我不相信人间能有公正的审判。至少不是你我所能够……我们所应该做的,只是保护他……帮助他……

奇罗:瞎扯。我们不能用这种办法来帮助他。不是你所说的这种办法。

罗萨丽娅:(几乎是尖声喊叫)他是为了自己受了玷污的名誉而复仇,奇罗!

奇罗:妈妈!您也是!您简直老糊涂了……

罗萨丽娅冲到奇罗面前,悲愤若狂地喊道:

“不要脸!不要脸!你与自己的母亲为敌!”

她打了儿子一记响亮的耳光。

奇罗一声不响,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后来突然用双手捂着脸。

一片紧张而又凝滞的沉默。

西蒙内倒在床上。他匍伏着,脸藏在枕头底下。

罗科木然地依墙而立,注视着周围事态的发展。他面无人色。

卢卡畏惧地躲到角落里,眼里噙满泪水。只有汶钦佐关切地搂着吉乃塔的肩膀,想把她从房间里领出去。

罗萨丽娅也吓愣了。任何人都不敢吐一个字,动一动,或是交换一下目光。然后罗萨丽娅举起双手,仰天哀呼:

“上帝怎么能让我们遇到这种事?!他对我们做了什么事啦?!”

母亲的呼声使罗科从迷惘中惊醒。他转身向她,说:

“别嚷嚷了。妈妈!别咒骂神祇。”

他离开墙壁,向西蒙内躺在上面的那张床铺旁边走近几步。

罗科:这有什么用?谁能听见我们?我们这里的人彼此全是仇敌。瞧瞧我们变成什么了——我们是一家人,可是全都相互为敌。我们又该责怪谁?我们自己犯了过错,因而也就应该由我们自己来偿还。应该偿还……

奇罗无力再听哥哥的话了。他骤然转身,朝楼梯口跑去。

第一个清醒过来的是卢卡。他发出警叫:

“奇罗!奇罗跑了!……”

罗科全身一震,马上跑过去追赶兄弟。

罗萨丽娅不再掩藏自己的绝望,失声痛哭。

罗萨丽娅所住大楼楼梯拐角处·夜晚

奇罗飞奔下楼。他身后传来母亲的哭叫。罗科出现住门边。

罗科:奇罗!你上哪儿去?

罗科努力去追弟弟,飞一般的跑下楼梯。几家邻居们探出头来窥看究竟。

罗科;奇罗,听着!……奇罗……等一等!

罗萨丽娅和汶钦佐走到楼梯口,罗萨丽娅边哭边叫。

罗萨丽娅住的那条大街·夜晚

弟兄两人已经跑到街上。罗科追上了奇罗,阻拦住他。罗科要求他听听他的话。

卢卡也跑到街上。他站在行人群中。注视着哥哥们。行人为叫声所吸引,停住了脚步。

从大门口继续传来罗萨丽娅的哭叫声。

罗科:你打算干什么?

奇罗:(挣脱)放开我,放开!

罗科:为了父亲在天之灵,我求你不要这样做,奇罗。

奇罗使劲一挣,摆脱了哥哥,拔腿就跑。

罗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背影。

罗科:现在一切都完了。

卢卡向他跑过去。紧紧偎依着他,仿佛寻求他的保护。

卢卡

“阿尔发·罗密欧”厂房所在的空地·白昼

几个工人正在大门前的草地上玩一个废布做成的球,同时另外的一些工人正在露天场地上吃饭,他们沐浴在早春最初的苍白阳光里。

这块空地把工厂和城郊最边上的一批房屋隔开了,一个孤独的身影正畏缩而迟疑地穿过空地往这边走来。这是卢卡。他朝工厂的方向张望。

卢卡走近了,他用目光在工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哥哥奇罗。等他发现了哥哥正坐在旁边的草地上之后,便慢慢向他走过去。

奇罗起初没有发觉弟弟。等他看见之后,便朝他略微转过头去,然后又继续凝视前面。

奇罗:你来干吗?

出现短暂的沉默。卢卡也避免正视哥哥,而且显然,他要使出很大的力量才能开口跟他说话。

卢卡:今天早上把他抓走了……七点钟……在水塔那边的亭子顶上。他在那儿过了三夜。

沉默。卢卡也坐了下来,不过把背对着哥哥。

卢卡:他本该今天晚上走的。罗科替他弄到了护照……他准备到法国去……可是他们给他戴上手铐,象拖一袋土豆似的,把他从楼梯上拖了下来……妈妈大叫大嚷,把邻居们都惊动出来了……

奇罗双手捂着脸。

卢卡转过身来,微带敌意地看着他。他惊奇地发现哥哥在啜泣。

卢卡:(敌意地)你哭什么?你应该高兴才对……因为是你要去告发他的……现在你可以回家,随便你发号施令了……

奇罗沉默片刻,然后开口说道:

“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你用这种态度来对我是不公平的……你们对我的态度都不公平……你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有我这样深爱西蒙内……当咱们打家乡出来的时候,我正象你现在这么大。正是西蒙内来把汶钦佐所不懂得的一切事情对我解释清楚。他说,我们在南方,在咱们乡村,过的日子并不比那些仰赖主人的脾气好坏,或是仰赖主人的情绪而过活的牲口强些。他解释给我听,我们应该学会为自己的权利而斗争,不过首先要认识到自己的义务。可是后来西蒙内把这些全都忘了。而找却坚决意识到自己的权利和对社会的义务。(竭力忍住眼泪)正是这样,我才不能……

奇罗用牙咬住手,以便忍住流泪,然后稍带愠怒地继续往下说:

“这种不幸落在咱们头上,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我有自尊,自豪。我对生活有所追求。你不要以为,当明天所有的报纸上刊登了我那个杀人犯的哥哥的照片之后,我还会愉快轻松地去上工……会愉快轻松地和我的伙伴,那些爱护找,尊敬我的伙伴并肩站在机床旁边。或是会出现在我女朋友的面前!相信我,如果一个人也不知道的话,我会轻松得多。如果人们怀疑的是别人,是另一个完全无辜的青年的话。你以为如何?”

出现短暂的沉默。奇罗用一只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又接着往下说,但声音越来越低沉:

“我没有去告发他,即使是我告发他,情况也不能有所改变。西蒙内——这是一个能把周围的一切都传染坏的病人。他在我们家庭里播下了仇恨和分歧……他毁了你,而你却应该成为一个比我们都优秀的人,因为你最年轻,可以吸收我们生活中的经验。西蒙内的凶恶,跟罗科的善良同样有害。你听来觉得奇怪吧?正是这样。罗科是个圣人。但是在我们所生活的世界里,在人所创造出来的社会里,象他这样的圣人是不再有他们的地位了。他们的好心只能带来灾难。”

卢卡激动地望着哥哥。

卢卡:假如罗科要回咱们乡村去,我一定跟他走。

奇罗:(悲哀而沉思地)我不认为,罗科现在能够回到故乡去。而你又希望在那儿找寻什么不同的东西呢?我们的乡村也会逐渐变成大城市的,变成人们学会保卫自己的权利,相互要求履行彼此义务的地方。有些人说,他们不知道,这个新世界会不会好些。我却明确地知道,是的,新世界一定更好。

奇罗站立起来,走到卢卡身边。

这时响起了工厂的汽笛声。

工人们向厂门涌去。午休结束了。

奇罗把包过午餐的纸整齐地折叠起来。

然后俯身向着自己的小弟弟,摸摸他的头。

“替我吻吻妈妈。”

奇罗走向工厂的大门。

男孩子呆呆地站立着,目送哥哥的背影。他的眼里涌出泪水。然后他忽然举起一只手,呼唤奇罗。

奇罗已经混杂在工人群中,走到大门口了。他转过身来。

卢卡:今天晚上回家来吧!我们等你。

奇罗对他笑笑,挥挥手。

卢卡也走了——他回家去。

他穿过嫩草丛生的空地,那儿还站着一小群工人。他脸上渐渐泛出笑容。他迈开较快的步伐,有时还奔跑起来,他走到街对面的人行道上。

他骤然停住脚步,报亭引起了他的注意。报贩在自己的报亭附近,按着一定距离,挂出几份同一时期的体育杂志。

封面上是一张占据满版的头相。它象是反映在无数面的镜子里一样,无数次地重复着。

卢卡由于一种愉快的惊讶而发愣了。照片上是微笑着的罗科。

照片下面是大字题词——“青年冠军——经理人契吉的学生——举行长途旅行表演赛:布鲁塞尔——伦敦——墨尔本……”

卢卡久久地看着哥哥的脸,然后在工厂汽笛的召唤声中疾步走回家去。

(全剧终)

注释:

注1:米兰的工人区。——译者

注2:即房子的半截墙在地下。——译者

注3:在罗马以及意大利的某些城市里有这么一种风俗,每逢圣诞节从乡村里来一些风笛手,他们穿着羊皮的民族服装,在街头演奏。以求施舍。——译者

注4:当时的部长,某一住宅区建筑计划的起草人之一。——译者

注5:米兰的一条运河。——译者

注6:米兰市中心的游廊式市场。——译者

注7:此地所谓的通心粉是指意大利南部一种典型食物,和干酪、番茄、咸鱼一同烤制而成。——译者

注8:拳击时,如果有一方把海绵或是手巾朝拳击台中间扔去,便说明他已认输。——译者

注9:米兰的一个区。——译者

(根据苏联《ИСКУССТВО》1962年俄译本转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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