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来日落大道就是为了追名逐利，最后死在了泳池里。
Sure, I came out here
To make my name
Wanted my pool, my dose of fame
Wanted my parking space at warners….
“泳池”是一个很古怪的关键词，韦伯的歌剧里面这段经典唱段开篇就提到了泳池，“泳池”就是富裕或者名利的象征吗？只有有钱人有自家别墅有自家后院的时候才有泳池。而男主作为落魄失意的编剧，肯定是没有的。虽然他也曾经辉煌过，但那是好些年前的事儿啦。最后男主死在了泳池，他也戏谑自己：“哦，他总算是死得其所了。”
原剧台词：
“You see,the body of a young man was found floating in the pool inher mansion with two shots in his back and one in his stomach.瞧，一个年轻人的尸体在游泳池被发现了，背上和腹部中了两枪。
Nobdy important,really.这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真的
Just a movie writer with a couple of Bpictures to his credit.只不过是个写了几部B级电影的作家而已
The poor dope, he always wanted a pool.可怜的家伙，他一直都想要一个泳池。
Well，in the end,he gothimself a pool….only the price turned out to be a little high.最后，他总算是得到啦，虽然付出的代价还是大了点”
一开始，男主是个苦逼的撰稿人，在剧本卖不出去的情况下，自己的车子还被警察盯住保不住了，他为了生计为了车子搞得焦头烂额。
落魄潦倒的时候，他求助制片人，但稿子被否定掉，自己眼看着三餐没有着落，车子又要被扣，他只好厚着脸皮找制片人借钱，然而精明老道的上司非常轻易地把他打发走了。
当他向代理人求助时，代理人尽管非常富裕，依然不愿借300块钱给他：
“Don’t you know the finest things were written on a empty stomach?你不知道最伟大的作品都诞生于饥寒交迫之中吗？”
——而且他还是笑着说这话的。
大太阳底下，绿茵场上，打着高尔夫球，富得流油，可是对于陷入困境的乔却还能如此调侃讥讽。
时光倒流三十年，或许我们能够对如此场景严厉批评一句“万恶的资产阶级的剥削家啊！”
然而时至今日我也无话可说了——人情冷漠在如今已经是司空见惯，不论社会主义社会还是资本主义社会。更何况，越是昂贵如日落大道的地方同情心就越廉价，完全值不得300美元的巨大开销。
在求助无门的情况下，又被警察追踪，为了躲避搜捕他误闯了女主的住宅。
“这房子看起来该拆了，乍眼望去给人感觉很不舒服。它就像是《远大前程》里的那位老妪一样，那个穿着沤麻婚纱戴着面纱的哈维沙姆小姐，出来现眼是因为没人搭理她。”（比利怀尔德在片子里掉书袋的地方远不止这一处……也不能说是掉书袋，人家文学功底就在那里，放这儿也挺合适——电影女主角的形象就类似于这栋古旧别墅的形象——曾经辉煌、如今苍老破败，女主的人设就如同哈维沙姆小姐一样，极其孤独寂寞，同时又耐不住寂寞，渴望有人关注。
我总算知道诺兰弟弟每次写剧本都写得字斟句酌、文绉绉的腔调那是跟谁学的了。）
她是一个过气了的默片女演员——诺玛.德斯蒙德。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在为自己的宠物猩猩准备一场庄重的葬礼。“就像对自己独一无二的孩子下葬那样——她的生活真的空虚到了那个地步了吗？”
嗯……我反应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感情无处可寄，只能寄托在猩猩身上，也是够可怜的。
她早已老去，却还幻想着能够回归舞台，能够重获辉煌。她专横，自恋，自己为自己写了《莎乐美》的剧本，并且扬言自己要演女主角。
他站在她对面，打量着她那苍老的容颜，心怀讥讽，像看一只新鲜的怪物，可怜又可嫌。但是为了一点点食物款待他还是装作是个正经剧作家的样子坐下来，装模作样地点评（奉承）了她的剧本，哄她开心。
她迅速攫住了他那丁点的赞赏（实际是同情），执意要求他留下，帮助自己修改剧本。
“你是人马座？我喜欢人马座的人，他们值得信任！”
——女人，从古到今似乎都是信星座的。比利怀尔德对此倒是观察入微。
她们信星座，也信直觉，似乎从来也不管他科学不科学。自己觉得高兴就好哪里管它星座是不是科学？有钱任性，爱把自己的问题抛给星座就抛给星座，星座或许是一个良好的借口，一个非常可爱的迷信，一个毋庸置疑也让人无从拒绝的理由。
——但只有可爱的女人才会这样做，这样蛮横无理地用如此荒谬的借口向男人施展控制力。可她早已过了那个“蠢得可爱”的年纪了。这番话在这种年纪的女人说出来，只是让人平添一股不适，只显得霸道或者蠢笨，毫无可爱之情。
——他早已料到，假意推辞，最后如愿以偿地把自己以500美元一周的价格卖了出去——然而，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他早已料到，假意推辞，最后如愿以偿地把自己以500美元一周的价格卖了出去——然而，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三)
我想这世上有很多种诱惑，很多种陷阱，并不是只有狰狞可怕的外貌，坏人恶事也并不会像戏剧里那样坏得那么彻底恶得那么明显。
“反正那位女士那样有钱，先生您为什么不为自己挑一件小羊驼的礼服呢？”
——原来所谓的沉沦就是这样轻而易举。
这里我没有用堕落这个字眼，因为我觉得男主还不至太堕落。
他还有尊严，而且这尊严还来得很强烈，只是尊严已经被收买了，他不得不在半命令半恩宠似的款待下勉力维持自己的尊严——尽管维持得比较艰难。
接受她的美酒佳肴没什么的，毕竟在她那儿干活，每天忍着各种蛮横无理的挑剔和诸多要求，要些吃住方面的招待并不过分。
接受她赠的名烟华服也没什么的——人家是壕，有钱任性，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在暴雨夜里，被她的管家从漏雨的阁楼移到她前夫（们）待过的房间住下——这可就不大好了……
……
他再才渐渐领会到她的那些暗示，再才领会到她对他的好感。
终于爆发了。
他忍受不了她炫耀般的示好或者恩宠，再多夸夸其谈的油田、别墅、楼房、去马尔代夫去夏威夷开游艇也掩饰不了这浮华之下的寂寞凄凉。在哪儿不是跟她在一起？在哪儿不是要忍着她一个人的絮絮叨叨，忍受着她无所不在的控制？
“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有自己的生活？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有我想爱的女孩？”
“什么女孩？端盘子的？售货员？”
“我的意思是我和你不合适。”
“你是想说，你不想我爱你，是不是？”
他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她转身匆匆离开，他也离去，离开了那栋房子。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我只想去和我的同龄人在一起。我只想再次听到人们的笑声。”
果然如此。
我想我如果被丢给一个完全脾气不合志趣不投而且年龄差巨大的人，寄人篱下，哪怕丰衣足食，但灵魂寂寞空虚，我也会这么难受的。年轻的时候血液总是热的，朝气蓬勃的，怎能龟缩在一个鬼屋似的老房子里，跟一群老古董待在一起？没有社交，没有嬉戏，日日夜夜陪伴着一个自己全然无感的女人……看着那嚼烂了的枯燥回忆忍着她反复不停的自恋与怨尤度日？
他逃到他朋友那儿去，受到了热情的接待。朋友是个热心肠的好人，然而他在朋友面前却无从解释自己这身华贵的貂皮大衣，也无从解释自己这身与负债累累的身家完全不符的蓝绒西服。
朋友的女朋友——居然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在他无数个倒霉日子开始之前，在他为了自己的债务而被警察为难的第一天，在他绞尽脑汁跑去派拉蒙找制片人推销自己的剧本的时候，他见过她。那姑娘也在写作，并且指出了他的剧本里的优点和缺陷，说得那么真诚，好像很了解他一样。
他们私下聊了起来，气氛融洽，双方都很愉快。突然被这年轻活跃的气氛包围的他，很快和她调起情来。
久旱逢甘霖吧，大概是这样的感觉。被那个老女人折腾久了，身处那个冰冷阴森的老宅子里，整个人的灵魂都跟着衰老枯竭、与年轻人的世界隔绝了。陡然遭遇了这样的明媚温暖的女人，就按捺不住亲近的心。
然而他们很快就终止了这场暧昧，她对他稍有好感，但并不觉得这种行为合适。
他也很快清醒，一个电话打到日落大道，询问自己走后，那个神经脆弱疯狂的老女人的状况——他记得那管家跟他强调过诺玛的精神状况很不好，所以于心也有不安。
她自杀了。
割了自己的手腕。
他听说此事，匆忙赶了回去。管家一再叮嘱他不要声张此事。
他看到虚弱的诺玛躺在床上，已经被医生抢救回来。
“我会再自杀的，我会再自杀的！”
她虚弱地、悲伤地喊。
她病态，她可怜，她一再用她的虚弱她的病态她的可怜折磨着他的良心。他始终还是怜悯她，就走到她床前，轻轻挪开她的手，吻了她。然后被她抱住了。
于是——很快他就是她正式的情夫了。
有些事情太复杂，说起来……似乎挺可怕的，但又无法给他彻底定性，只能说是一场灾难。比如男主乔，一开始他绝不是想葬送了自己去当一个小白脸，一开始他只是冲着她的那两个钱，就想要那么一点钱，人穷志短嘛，一点点就行，两百块够他赎回自己的车子就好，多一点也行，五百块他也却之不恭。
然后是羊驼大衣，然后是纯金的烟盒，酒宴舞会……当然接受这些令他感觉到屈辱了。
人一动摇，让步，就开始丧失自我，自我丧失之后，就开始丢弃尊严，然后开始迷茫。
一开始似乎也不太过分，一点点的尊严换一点点的物质，所有人都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在日落大道这块最梦幻耀眼的地段摸打滚爬的人，哪个不是豁出去了为自己讨生活？
但最后他把自己也卖了。也许一开始他也不认为那是卖。
他被挟持了，他被控制了，被自己的同情心，被那个女人所赐予的物质牢牢拴住了。
如果用官方一点的话来点评，或许应该这样说，以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这个年轻人——被诱惑了、被腐蚀了——他堕落了！”
他本是一个聪明清高自尊心强烈的人，堕落于他而言，或许本不该那么轻而易举。
话题依然回到咱们开头，我说……这世上有很多的诱惑陷阱，看起来是并不那么狰狞可怖的。它甚至很华美，很奢侈，包含着一些乞求、眼泪，或者，甚至很甜蜜动人，看起来也不算太坏。或许在理智的人眼中，这就是一项很公平的交易，而在苛责道德的人眼里，这是一项出卖自己的罪过。
然而，究竟是要多么强大的内心，多么坚定的意志，在穷空潦倒之际，在令人炫目的金钱面前，在胁迫与同情席卷而来的时候、在自己的善良也在备受折磨与拷问的同时还能保持自己的理性和意志，不丧失自我？若那不是最坚定最强悍的人，也一定是最最聪明狡猾眼光最高也极其看得起自己的人……生来就有干大事的觉悟，生来就明白自己是块好料，不该屈就这一时的富贵荣华。
——那需要何等的清高、傲气和意志啊……那需要何等的聪慧与勇气？那种人要么是刻板老实的书呆子，要么就是心比天高的野心家。出身微贱的小民之中又有多少能够做到呢……普通人遇到这些只怕早就分不清同情和爱情了吧？比如差不多的遭遇就在茨威格的《爱与同情》中有。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这个茨威格最为可怕的大长篇作品里，人一旦被同情心所拴住之后是个什么表现，会厌憎，会愤怒，会条件反射地努力挣脱——心灵一方面充满怨恨与反抗，一方面却又为了对方的可怜之处而心怀同情，两种感情交织纠缠，天人交战，那种感觉非常非常地折磨人。
同情——同情心是恶魔的绳索，套住你的咽喉，掐住你，指挥你向东向西。你会厌憎这种感觉，厌憎自己的良心，厌憎自己的软弱善良，在自己的反复无常的同情——妥协——反抗——再同情——再妥协——再反抗中被自己折磨得癫狂错乱……
然后人就迷失了理性，丢失了心的方向，在反反复复的折磨中拷问自己的良心与爱情，最后心灵与精神在极度尖锐的冲突的苦痛之中似乎终于找到了一点解脱，最后欢欢喜喜地抛下了所有顾忌，把同情与爱融为一体，大声说这一切都解决了！
——说真的我蛮厌恶书里的那个结局。我真的看不出那个男主到底哪里爱她？为了良心而屈就爱情让人觉得很别扭。
因为那篇《心灵的焦灼》搞得我半年都不想再看茨威格，我厌恶张无忌那样的男人，我厌恶心灵的焦灼这样的男主，我不喜欢那些因为心软善良毫无主见而被驱使被摆布的人，这拖泥带水的感觉太可厌又太可恨，有时候宁愿他是个翻脸无情狠心冷酷的小白脸，都不想看他在爱与不爱之间不停徘徊煎熬，看书看得人整颗心都为他操碎了也是累死人。
宁愿做个狠心人。
好在那些在日落大道混的人都是能狠心的，对别人心狠，对自己更能心狠——讨过生活知道生活艰难的人都知道是个人就该对自己狠一点。爱与不爱那是一回事，有钱没钱有房没房有车没车有泳池没泳池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吻她，他安抚她，又哪里纯粹是为了同情？
就算明知明日就是末日，也要尽情享受此刻的繁华烟云。
“Sure, I came out here
To make my name
Wanted my pool, my dose of fame
Wanted my parking space at warners.
But, after a year
A one-room hell
A murphy bed
A rancid smell
Wallpaper peeling at the corners
Sunset boulevard
Twisting boulevard
Secretive and rich, a little scary.
Sunset boulevard
Tempting boulevard
Waiting there to swallow the unwary.
Dreams are not enough
To win a war
Out here theyre always keeping score
Beneath the tan, the battle rages.
Smile a rented smile
Fill someones glass
Kiss someones wife
Kiss someones ass
We do whatever pays the wages.
Sunset boulevard
Headline boulevard
Getting here is only the beginning.
Sunset boulevard
Jackpot boulevard
Once youve won you have to go on winning.
You think Ive sold out?
Dead right Ive sold out.
I just keep waiting
For the right offer:
Comfortable quarters,
Regular rations,
24-hour five-star room service.
And if Im honest
I like the lady
I cant help being
Touched by her folly.
Im treading water,
Taking her money,
Watching her sunset...
Well, Im a writer.
L.a.s changed a lot
Over the years
Since those brave gold rush pioneers
Came in their creaky covered wagons.
Far as they could go
End of the line,
Their dreams were yours
Their dreams were mine
But in those dreams
Were hidden dragons.
Sunset boulevard
Frenzied boulevard
Swamped with every kind of false emotion.
Sunset boulevard
Brutal boulevard
Just like you, well wind up in the ocean.
She was sinking fast
I threw a rope
Now I have suites
And she has hope
It seemed an elegant solution.
One day this must end,
It isnt real
Still Ill enjoy
A hearty meal
Before tomorrows execution.
Sunset boulevard
Ruthless boulevard
Destination for the stony-hearted.
Sunset boulevard
Lethal boulevard
Everyones forgotten how they started
Here on sunset boulevard!
没错，我来此就是要成名，
能够名利双收，
在华纳影城有专属车位。
但一年后仍居斗室，
床的气味像臭豆腐，
墙脚壁纸到处剥落。
日落大道，曲折交错，
隐秘而富裕，令人提醒吊胆。
日落大道，诱惑之路，
等待吞噬那些莽撞人。
梦想无法赢得胜利，
在外面他们永远有收获，
褐色皮肤下充斥着争斗。
带着虚伪的笑容替人斟酒，吻别人的太太，逢迎拍马。
有钱能使鬼推磨。
日落大道，热门之路，
来到此地只是开始。
日落大道，致富之路，
一旦获胜决不罢休。
你认为我没货了，
没错，我是没货了，
我正在待价而沽。
舒适的住宿，正常的三餐，
二十四小时五星级的服务。
如果要我说实话，我喜欢那位女士，
我情不自禁地被她的愚蠢感动，
我冒着风险赚钱，
欣赏着她的日落。
我是个作家。
多年来洛城变化很大。
从那些淘金先锋开始，
驾着叽叽嘎嘎的篷车，
全力冲刺，直到终点。
他们的梦想就是你我的梦想，
但这些梦想始终隐藏着危险。
日落大道，狂热之路，
充满着各种虚情假意。
日落大道，野蛮之路，
我们会像你一样沉入大海。
她沉得很快，我丢出绳子，
现在我有中意的，她有希望，
这似乎是一流的解决之道，
有一天这必须结束，这不是真实的。
在明天被处刑之前，
我仍要享受一顿丰盛的大餐。
日落大道，无情之路，
是铁石心肠者的目标。
日落大道，致命之路，
大家全忘记，在日落大道上是如何开始的。“
（四）
与她相处，若说是全无乐趣，那一定是骗人。
在某种程度上说，她也算个可爱的人——比大多数平庸无聊面目可憎的人可爱的多——出手阔绰，对情人也由着性子宠爱。
她还知道在他无聊的时候制造乐趣，她会卖弄风骚或者扮卓别林。
——不得不说，她除了在自称自己是个明星美人的时候之外，其实还是很可爱的。她扮演卓别林扮得惟妙惟肖，堪称一绝，那滑稽可爱的动作神态，看着叫人真是倍感亲切。
接下来的一段儿简直是我最为佩服的一段儿，整个故事最厉害的地方在此处。
她雄心勃勃地想要把自己的剧本卖给派拉蒙的某个导演——过去他和她交情甚好。于是……她来到了派拉蒙公司。
在那儿，我们确实见证了她往日的辉煌。
所有认得她的人——那些老演员们——过气的老演员们，跑龙套的老演员们，年纪很大的保安，那位很老很老的灯光师——真的是用看公主、看女神一样的眼神在看着她！他们对她的到来感到欢喜、荣幸，在他们眼里她依然犹如珠宝一样熠熠生辉。他们对她充满了善意与关怀……
“诺玛！看，那是诺玛！”
“诺玛，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诺玛，我是泡泡眼——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然后灯光师让耀眼的灯光照到了她的脸上。
她几乎睁不开眼，无法直视那样的光芒，脸上还带着一些梦幻的表情。在灼亮的光影下，她似乎也变得更美了一些，整个人就像一颗珍珠一样发着光。
那是好莱坞给她的光环残留下来的光晕，至今看来，依然闪耀迷人。
然而导演的到来很快打破了这种梦幻，他让灯光师移开灯光，让围在诺玛身边那些好奇的、问候着她的人散去……
他是来拒绝诺玛的剧本的，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面对她那样激动的泪水，面对她那样的热烈的渴盼……他难以拒绝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个曾经给他们这整个产业带来辉煌，那样曾经被万众宠爱如今却被遗忘尚不自知的人，如今满怀希望与骄傲，向他表达想要复工的愿望——
“我只是想象不到重回摄影棚是个什么感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太想念了。”
“我们也很想念你，亲爱的。”
“我们还会一起工作的，对吗，头儿？我们还会拍出最棒的电影！”
“……你的……剧本有它的可取之处，但拍出来就成本太高了……”
“我不在乎钱，我只想再次工作。你不知道，当我知道你需要我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多么被重视……”
然而——多么滑稽啊！他们需要的压根不是她，压根不需要已经人老珠黄的过气明星，他们需要的是她的那辆车！接二连三地往她家里打电话，只是想租她的车！她却误会了，以为这一道又一道的电话是因为他们看中了她的剧本，迫不及待地想找她商谈！
导演甚至来不及拒绝，她马上又恢复了矜贵的架子：“记得我10点之前不上工，4点以后也不工作。”
……
哈，真是神来之笔——什么叫做可怜又讨嫌，可悲又可笑？都已经是过气的明星没人要了，还做着黄粱美梦，美梦刚开始，就摆上了臭架子……
比利怀尔德的剧本总是幽默又尖酸，温柔悲悯又满怀尖锐——或许这位多次抱拥小金人的导演是见惯了好莱坞那些大大小小的明星们的各种脾气，寥寥两笔就刻画出了一个人最能令人印象深刻的模样。
哎……
已经说不清这是在观影过程中第几次叹气了。
看到男主被追债，求助各方人士都求助无门的时候，叹上一次。看到女主出场时气焰嚣张却又孤独地给猩猩办葬礼时，又叹一次。看到男主渐渐被物质腐蚀渐渐沦为物欲的囚徒时，再叹一次，看到男主与那个年轻的小姐再见，两个都是如此情投意合的人却有缘无分的时候，再叹一次。看到诺玛浑然不觉自己的老态搔首弄姿的时候哀叹一声，看到诺玛扮演卓别林那么可爱活灵活现时，不由得又赞叹一声，看到那么多的老伙计围上来，赞叹地、欣喜地看着诺玛的时候，沧海桑田之后的温馨，光影幻梦之下片刻的幻觉，她沐浴在聚光灯下，仿佛焕发了昔日青春，依稀看到她脸上甜美梦幻的表情……确实百感交集，再叹一声。
她已经有很多钱了，还有就是数不尽、赶不走的寂寞。
作为默片时代鼎鼎大名的明星，作为默片时代那些被好莱坞抛弃的旧日明星的代表，曾经有多辉煌，如今就有多落寞。
她想要的，和所有人一样，和男主一样，和在日落大道打拼的人一样，想要投身到工作中，渴望自己的名字被打在大银幕上。光荣——并不仅仅是光荣，并不仅仅是巨额的回报，它还意味着一个人付出之后的所得，被肯定，被敬重，被注视——被观众的艳羡宠爱的目光和聚光灯笼罩。
Be famous….
那是一个人最终所追求的价值和此生都不抛弃的信仰。
她生命中唯一也是最重大之事，她此生唯一的期望——就是站在聚光灯下，这样她才会重获有青春与生命。
然而，那种幻梦又怎能实现呢？
就算能实现，那样的美梦怎么会在一个迟暮美人却不肯相信自己已经老去的身上实现呢？
并不是说，美人老了，就没有价值。
只是世界不一样了，观众不一样了，舞台也不一样了，仍然固守了美梦、死死拽住那被淘汰了的旧世界的人又如何在当下生存？电影导演就算能够请她演电影，也要不起她那样的美梦。
唉！
——欲辨已忘言。
我想说什么呢？想说这人生的起起落落，想说个人命运南北东风水轮流转？想说多少的老去的归隐的明星，再也不在荧幕上看得到她们的芳踪倩影，绝代芳华？王祖贤、林青霞、蓝洁瑛？
不知再见又是何年何月，不知再见又是一副什么容颜。又或许，已经不想再见？美好的东西都存在在回忆里？
或者想说我们自己呢？要努力，要上进，哪怕日晒雨淋哪怕身受万千辛苦也要抓着时代的浪花跟着往上游挣？不要沦落不要退却，不然下一步等着你自己的就是被淘汰被舍弃被遗忘？
我们身处在一个不安的年代，就和那个年代日落大道的人一样，金钱给不了安全感，房子给不了安全感，工作给不了满足感，个人野心勃勃，又不甘平庸寂寞。然后呢？在万众瞩目的辉煌中寻找自我满足，在掌声荣耀的美梦中得到世俗的、自我价值的肯定？
怪不得现如今的选秀节目这么多，相亲结婚都搞得像选秀，招聘也搞得像选秀，教学也搞得像选秀，亲子也搞得像选秀，原来不是社会规则变了，是世人自己都在急于秀出自己好让自己万众瞩目，所以才制定这样的规矩来迎合世人。
但我仍然觉得诺玛很可怜。说不上为什么……看到她，真的觉得发自内心的同情。她曾经是很美的一个人啊，我怎能想象，我最爱的女神、我现在崇拜得眼花缭乱的男神在十多年二十多年后悔沦落到她这般境地？我怎能忍心，去想象到那时我们对他们的爱与崇拜，也化作了怀旧而凭吊的情怀？
青春也褪色，情感也褪色，那些曾在岁月中叱咤风云的辉煌人物也会渐渐淡退，成为历史中的一个符号，一个注脚，甚至被省略不计。
所以才会在在世时拼命绽放，好让自己被后世铭记吗？
——好在，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子。诺玛只是那种只适应于活在聚光灯下的那种人。
（五）
这世上人人都做着美梦。
可我之前从未想过——难道这美梦难道也像漂亮的时装一样——也要挑人？同样一件衣服，年轻姑娘穿得光彩照人，耄耋老妪穿来就显得丑陋不堪。
诺玛是梦着自己能够重返舞台，获得往日的荣光，斯凯弗小姐是梦想着自己能够创作出精彩的剧本，从此摆脱一个小小的文秘身份做一个出色的编剧——每个人都有各式各样的梦，每个人都那么野心勃勃，只是野心和美梦在诺玛身上就看着分外凄凉荒谬，放在斯凯弗身上却显得格外可爱积极。
——难道不同的人不该做与她不相称的梦？
——难道一边做着梦还要一边看清现实？
哎，确实是这样啊！愚蠢虚妄的梦不过是白日梦罢了，沉浸在追忆之中的美梦不过是顾影自怜罢了，真正聪明人的梦都做得格外清醒理智。
事情是这样的——他在他的小白脸生活里，偶尔会有那么一两次意外。
诺玛给他票子，让他去买烟。在商店他却遇到了从前的朋友和朋友的恋人——朋友是那个曾经某个他决心离开她的大雨夜热心接待了他的人，而他的女朋友——她就是那个狠心拒绝他的制片人的办公室的文秘，曾经对他的作品品头论足，并且还表现出对他作品的熟知与了解。
她说她读了他的一部作品《暗窗》，她觉得这部作品很有价值，甚至花了很大气力主动向制片人推荐它，终于，她说动了某个制片人，让他同意把这个故事改编为电影……
现在她就在着手干这个，她诚恳地请求他与她一起合作来完善这个故事。
“对不起，斯凯弗小姐。实际上我已经完全放弃写作了。”
诺玛派司机来催促他，他已经没时间与这位野心勃勃的女孩交谈了。
诺玛去试镜的那段时间，他倒是想起她，想起她的野心与冲劲，就像年轻时候的自己一样，大家都那么向往好莱坞的荣耀，大家都盼望着自己的名字能够印在大荧幕上。
机缘巧合，他又碰到了她，一边开玩笑地说着“我的那个故事就给你吧。记得你的剧本卖了十万块、得了奥斯卡奖的时候分给我一些糖果。我可是也出了力的。”一边关心着剧本的改动——或者说——是在关心着她。
她是那么的吸引着他——尽管她坐在设备简陋的办公室，对着一张办公桌一台打字机，看起来和普通公司的办事员没什么两样。但她脑子里转着的却是瑰丽浪漫的好莱坞梦，塞满了如何如何去改编作品的想法和套路，他与她热切地谈论了关于剧本和电影的相关事情三十秒，然后他听到催促他离开是喇叭声。
“我得走了，剧本就送给你吧。”
她抓紧一切机会与他协商：“你能和我一起合作吗？在你有空的时候——晚上？或者清早六点？下个月我有的是时间来改剧本。”
他答应了。
美梦啊，拼搏啊，一样一样，年轻人该有的朝气与活气都离他远去了。那感觉就像是自己一个人在黑暗的深渊里越坠越深，而斯凯弗小姐——斯凯弗小姐就像是半夜仰望夜空时望见的启明星，在他面前熠熠生辉。
年轻，漂亮，有野心，有力量——和这世上所有怀抱希望的人一样有力量，和他年轻时候一样有生命力。
他们开始着手讨论修改剧本，当然是在夜里，在诺玛怀抱希望喜滋滋地开始做美容准备着回归好莱坞的时候，他出去会她，他们工作，他们投入地探讨剧本——投入他所有的热情和精力。
斯凯弗小姐跟他说：“这条街（派拉蒙的电影大街），全都是纸板窟窿伪造品，都是由镜子做成的。你知道吗，我爱这条街胜过这世上每一条街道——我就是打小在这儿长大的。”
“你是干什么的？童星出身吗？”
“不，我在离这儿不到两个街区的地方出生……我爸这辈子都是这儿的首席电气师，我妈妈现在还在服装室工作。”
“所以你就是这里的第二代居民啰？”
斯凯弗小姐嫣然一笑：“是第三代，我祖母给白珍珠做特效呢——我可是来自于一个地道的电影世家！本来他们希望我能够当明星，于是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来学戏剧、语言、舞蹈……后来怎么着，你猜？他们搞了个选拔，结果他们说不喜欢我的鼻子。于是我的明星之路发生了倾斜，我去给鼻子整形，他们又进行了一次选拔，并且说为我的鼻子着迷……但这次他们却又不喜欢我的表演。”
他笑了笑，掏出打火机照亮黑夜，以便仔细地观察她的鼻子：“做得不错。”
“必须的——这花了我三百块美金呢。”
“这是我听过最悲伤的故事了。”
“才不是呢！这件事教会了我许多。现在我在信件室找了个工作，现在我是一个读者了……”
他笑着让她说下去：“继续吧，贝蒂.斯凯弗，说说你那些不为人知的小传，为那些快乐的瞬间流泪。”
“我流泪不止一次呢！在摄像机的另一头的工作又怎么啦？你会得到更多的乐趣。”
“为贝蒂.斯凯弗叫三声好！我想亲亲你的鼻子。”
“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吻了她，月色朦胧，情意萌发，但是他很快就找回了理智：“你多大了？”他的声音也从柔和朦胧变得低沉喑哑。
“二十二。”
“聪明的女孩子……没什么比二十二岁的青春年华更令人向往了……”他脸上的欢乐与微笑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发狠的表情，“如果你还想跟我继续完成这个剧本，就最好与我保持两尺的距离！我一旦离你太近，你就拿你的鞋跟狠狠敲我！现在，咱们回去工作吧，走着去华盛顿广场……”
他恢复了翩翩风度。
比利怀尔德的剧本真的叫人把膝盖都跪烂了……
寥寥数笔，几句调侃，几句闲聊，写尽了人生的波折起伏与无奈。
他写的只是贝蒂.斯凯弗吗？不，他写的是绝大多数人——绝大多数未能获得那一小部分成功的人，绝大多数还未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还在拼命往上游奔的人。
为了那美梦，为了那理想，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斯凯弗小姐整了她的鼻子，诺玛是用各种看了叫人咋舌的手段去折腾自己想要恢复青春，当然我们如果继续往上数，就会发觉玛丽莲梦露也整过容，而且她的牺牲还不止是整容。
电影两个女人，其实内在也未必差很多，她们在对待自己的时候都格外的心狠——当然啦。想在好莱坞闯荡的人又有几个不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颗心七窍玲珑，抓住任何一个于自己有利的机遇紧紧不放，必要时候的各种手段统统用上。斯凯弗拼命地留住乔，想要改出完美的剧本，诺玛拼命地整容美容，想要重新变回那个大美人儿回到镁光灯下。
努力吧？每个人都挺努力的，每个人都在付出代价。十年的心血，十年的学习，谁都不想把它白费。谁又不努力呢？每一个在外漂泊，每一个在淘金在挣命的人，不都是在拼命？不管是电影世家的斯凯弗还是乔——乔以前也这么做过，坐在快要发霉的破烂公寓，有上顿没下顿，还坚持着写稿，想要卖剧本，斯凯弗则是割了自己的鼻子。但日落大道的黄金地段就那么点大，满地都是来淘金的人，谁才是最后成功的人呢？只能是少数人。
斯凯弗小姐也够漂亮了，够聪明了，够有才气了，够勇敢、够灵敏，而且绝对会抓住机遇，但那又怎样呢？出生在“电影世家”又怎样呢？那么多的人都想演戏都想成名，机遇怎么会如同童话一般降临在她一个人身上？
这就是所谓的……现实吧。
乔倒是比那两位做梦的女士清醒许多，也因此显得很不可爱。吃过苦头，破灭过梦想，也看穿了诺玛的幻梦的虚伪和遥不可及，这一切就使得他整个人格外的悲观。此刻能追求物质就追求物质，讲什么梦想嘛，宁愿坐在宝马车上哭，也不要在自行车上笑——嗯，不光是女人，男人也差不多如此。
他看着她，她聪颖可爱，清新活力，充满朝气，他当然是爱上她了，只是……只是已经配不上。多好的人，多美的人，这么一个接近完美的姑娘，这么一个能够把他人的生命照亮的姑娘！只是他要不起。
若是他早一点遇见她，在他还未遇到诺玛之前，在她还不是他朋友的恋人之前——他的生活或许就会有所不同。
但如今他已经选择了这种生活，依附于那老女人的供养，既然已经选择了寂静无聊的黑暗奢靡，又怎能再向往启明星的光亮？又怎能让自己那些为人不齿的过往暴露在她这个纯洁热忱、聪颖可爱的人面前？
越是深爱，越是无奈。
谁叫你选择了这条路呢？
可曾想过走这条路的代价？
不是任何因果报应，我也不想讲因果不想说教，陷于物质生活、陷入一时的困顿的状况都有的……或迟或早都会遇到的。这种状况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彻底迷失了自己。他最后只能在斯凯弗的身上找到过去的自己。
若他真的就只是个贪恋物质享受的无脑傻瓜也就罢了，若他真的是个纯粹的贪婪的混球也就罢了，安安心心做一辈子的米虫也就罢了……奈何他是个有理智有尊严的人，一个过了气的，但脑子也不差、教养也不差、情商也不低的作家。
该死的尊严、该死的良心、该死的梦想——这一切总是在他想麻木了自己的时候隐隐作祟，让他做不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无耻混蛋。
真不如去当个混蛋呢。隐瞒自己被包养的真相，管他的什么礼教什么道德，直接动用自己的魅力勾引斯凯弗小姐，花着诺玛的钱，一面过着奢侈享受的日子……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良心从来只折磨心软心善的人。
懊悔这个词儿从来只会在那些有过奋进有过追求的人身上出现。
他也曾有过梦想，只是他把梦想抛弃了，也被梦想抛弃了。
（六）
最后。
终于到了最后，所有的爱情故事、悬疑故事总是有这么一个最后的。脚踩两条船的男人总是要暴露，所有的谎言都会被戳穿，一切都走向崩溃与灭亡，这就是一个正常的结尾。
一开始发现他的是管家，那个古怪沉默的男人，那个一直谦卑地伺候着他们，被他当做男仆的男子，那个一直默默把他们的一切看在眼里却始终一言不发的男子，某天警告他不要让诺玛难过。
“我们不是在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好让她以为她能重新拍戏了？如果她知道了真相又怎么办？”
“永远不会的——那是我的事儿。我一直在这么做。她十六岁的时候我就发现她了，是我把她早就成了一个明星。我是不会让她毁掉的。”
“你造就她的？”
“是的。我执导了她早期所有的电影。那时候有三个青年导演对她许诺……”
“但她却让你成了她的仆人。”
“是我自己要回到她身边的，虽然这样看起来很羞耻。本来我可以继续我的事业，但我发现，离开她，我什么都干不了。你明白吗……我是她的第一任丈夫。”
观众此刻简直比男主角更要震惊、错愕——他居然是诺玛的第一任丈夫，怪不得他一直无怨无悔地照顾了诺玛那么多年，怪不得他那么谦卑地、忠诚地一直守候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伪造那么多粉丝写来的信，给她编织着美梦……
他是她第一任丈夫，那他们之间是经历了什么样扭曲或者破裂才造就他们如今这样的关系。他一直守在她身边，她却日夜疯癫，对他视而不见。
比利怀尔德不过写了百字不到的几句台词，却叫人对这段阴暗扭曲的恋情浮想联翩……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反正能够脑补虐恋情深几百万字。他捧红了她，造就了她，爱过她，然而在娱乐圈名利沉浮之后，她被扭曲得已不再是昔日模样，变得歇斯底里而癫狂，他深爱她，也愧对她，才会忍受这样的她回到她身边。她于他而言，也是他最辉煌的往事最美好的时光的纪念，他所有的才华都因她而得以发挥，她是他的缪斯，离了她，他一事无成。
她沉浸在昔日美好的幻梦里，他又何尝不是？固守着她，一半是为了爱情与愧疚，一半是为了守护昔日黄金时期的黄金梦。就像是每一个坚定的粉丝到了明星七老八十还坚定地爱着他一样，守着她，是一种习惯，一段记忆，一种信念，对旧时代光辉美好的纪念。
谁的爱能如马克斯那般深沉、执着，又荒唐？他的爱，一半是粉丝对明星的、凡人对女神的，执着、长情、眼中充满了美好与执念，忽略了她所有的丑态老态，就这么爱着她，凡尘世俗的一切干扰都无法打断，她离开演艺圈，她年华老去，她结婚，她离婚，她找小白脸，他都默默忍受，依然坚守。他另一半的爱，是导演对他的缪斯，是男人对他的女人，他年轻时一定也见过诺玛的成长成名与湮灭、堕落，他见过了，但是未能保护她、未能挽救她，放任她被工作摧残、被是是非非的名利场被刺激疯狂变样，最后放任她成了如今这般疯癫模样，他说他是“回来”，那么至少之前他有过“抛弃”，所以现在他才会后悔、怜惜，用加倍的哄骗宠溺去弥补过去的失职，也是对此生中唯一的缪斯女神的赎罪。但我又想到——他也曾是才华横溢的导演，只是他的年代也随着她的老去而逝去，如今陪伴，或许也是为了自己在沦没之前能有人同病相怜？除了他，还有谁更能体会诺玛心中的落寞？除了他，还有谁更能体会诺玛的孤独渴望？
命运都按照既定的方向奔去，都是套路，于是不久后贝蒂.斯凯弗真的爱上了男主角，尽管此刻她的未婚夫还在外地工作，满心期待着能够跟她结婚，但是心却是不能自已。然后他却逃开了她，让她回去未婚夫身边。就在此刻后诺玛发现了他的背叛，于是她报复性地给斯凯弗小姐打电话揭穿他，说他是如何如何依傍她而生活，说他向斯凯弗小姐隐瞒了什么。
他走进来，直接拿过诺玛的电话——“过来吧，你来看看日落大道，来看我。你会明白这一切的。”
他狠狠挂断了电话。
她却被他的怒火吓得不行，央求他原谅：“别恨我，乔……我这样做是因为我需要你，你看看我，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需要你。看看我的脸，看看我的手……我如果被这样的痛苦折磨着，我怎么回去工作？过去的几个星期，你都不知道我被怎样的痛苦折磨着……我买了把左轮手枪，但是我不敢结果我自己……不要恨我，乔，你打我都行，但是不要恨我！”
她确实令人怜悯同情，然而她为何又总是把自己置于如此疯癫、可怜，令人同情的境地？再怎样的同情，在看到她这样的怨尤、暴躁、反反复复的脾气和动不动就崩溃、哭喊、迁怒他人折磨自己的时候，耐心也被磨尽了。
谁能受得了？
如果她是个稍微现实点、清醒点的人，知道不要用自己的痛苦去折磨别人，或许他还是愿意且能够大大方方地递出他的同情。
但如果她足够现实足够清醒，或许也就不该奢求他的爱了。她应该自己一个人好好过着，她应该一个人老老实实地老去，逝去。她不应把自己过激的情绪宣泄在别人的身上，不应靠着吸取别人的青春活力来弥补自己内心的空虚与欲望。
是时候该了结了。
他看着她，眼中的同情、怜悯渐渐转为淡漠，转身走了出去。
他不再愿意忍受诺玛，也不再愿意忍受自己，旧有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他什么都不给自己留，无论是繁华物质，是虚伪的或者是无望的爱情。
他坦然地、从容地把斯凯弗接入豪宅，丝毫不掩饰地袒露了自己堕落的过去，然后——请她离开。
贝蒂看着他，用最后一丝勇气看着他，大喊：“我不知道，我没来过这里，我也不知道你的过去！跟我走，乔——如果你爱我——”
他礼貌地拒绝了。
放她回归光明，自己依然堕入黑暗。
诺玛看到他回来，欣喜地以为他是回心转意：“谢谢你，乔，谢谢你，亲爱的……”
但是他却木然地从她身边走开，回到自己房间，收拾东西。
他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扔下，锦衣华服，名表名烟……
她惊慌失措，拖住他不让他走，他毫不动摇。
她又开始发作：“你知道你走了我会死的！你知道我不怕死！”
他冷漠如旧：“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你不在乎我？你以为我不敢死？你看……看，我的枪，这是真的！你不在乎我吗？成千上万的粉丝都在乎我！”
“诺玛！醒醒吧！别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做梦了！观众二十年前就走了。”
“他们需要我！”
“不，他们不需要你啦。”
“那德米利不久前还要我复工呢！”
“他只是想要你的车，并没有看上你。”
“什么？”
“我们都不忍告诉你，因为我们不忍伤害你。”
“让马克斯告诉你吧……马克斯，告诉她，早就没有电影了——这些年，除了你写的信，根本没人记得她。”
马克斯看着争吵的他们，却固执地说：“夫人是明星里最好的。”
诺玛此刻早已丧失理智，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听到啦？我是明星……”
“诺玛！醒醒吧！五十岁没什么好悲哀的，除非你想把自己变成二十五岁！”
她依然在自言自语：“我是明星……”
他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
他已不想再被她毁了下半生。
“再见，诺玛。”
她如痴如狂的眼睛大睁着，瞪着他的背影，像是念咒语一样地念着：“没人能够离开明星，那就是某些人之所以是明星的原因！”
他离去，她抓起枪追出去，喊他，他没回头。
她朝他开了一枪，他中了枪，却依然提着箱子，继续往前走——如此义无反顾。
她再开了一枪。
他转身，想去捡起刚刚被枪打到后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包裹。
迎面又被她补了一枪。
他再才不支，倒在了泳池里。
马克斯听到枪声赶来的时候，只看到漂浮在泳池上乔的尸体，而诺玛痴痴呆呆地拿着枪，喃喃说：“明星不会老，对吗？”
他死了，死后的幽魂还在念着旁白，沉重而沧桑。他已预料到之后蜂拥而来的媒体记者要怎样渲染这段凶杀，他已预料到自己湿淋淋的尸体会受到怎样的摆布，但他最后一句话，还是诺玛。
“诺玛，哦，可怜的诺玛。他们要怎样对待诺玛呢？即使她能够从法庭上脱身……以精神失常为由，但那些狗仔们的头条新闻也会要了她的命……被遗忘的明星成为杀手、老去的女演员……”死去的乔喃喃说道。
那个幽魂这样沉重地说着，悲哀怜悯一如往常。
他死后倒不记挂别的，唯一记挂的倒是诺玛。
然而不明是非的人群蜂拥而至，所有的狗仔都乱哄哄地在豪宅内齐聚一堂，所有的闪光灯都对准了诺玛的时候。
诺玛却以为自己是身在片场，身在光明万丈的舞台之上，她高兴地说：“谢谢你们，先生们，我要为我的拍摄做准备了。”
她穿着莎乐美的华丽衣服，缓缓走下楼梯，对着巨大的闪光灯，对着所有看向她的人，恍如疯魔。
“生活有时候显得很慈悲，命运又开始同情诺玛了——她拼命追求的那个梦，终于实现了。”
众人的目光又重新聚集在了她身上，虽然是以这种悲惨而荒唐的方式。
在场的某些人，都忍不住为她落泪——尤其是女人，上了年纪的女人，那些曾经爱过诺玛看过她青春年华也爱过她的人——看着这个昔日女神今日的杀人犯做着这个美梦，悲哀与惋惜怎么也抑制不住。
“我拍不下去，我太高兴了！我想告诉你们，我想告诉大家重回片场我是多么的兴奋，又可以拍片了！你们不知道我是多么的怀念你们。我保证再也不会抛弃你们了！拍完莎乐美，我们还有拍下一部电影，然后再另一部！瞧，这就是我的生活，而且我们永远都会是这样，没有别的，只有我们……和摄影机，和幕后那些可爱的人们。”
“好啦，导演，我们可以开拍我的特写了。”
她舞动着她的四肢走向荧幕，犹如张牙舞爪的妖魔，夸张得近乎狰狞的表情、大张着的翻白的眼睛渐渐贴近观众的视线，虚化在白蒙蒙的荧幕里。
结局的一幕近乎惊悚，效果却相当惊艳，看完依然百味陈杂。说不出的难过，叹不出口的叹息。
很难讲是什么造就了今日疯魔的她，是爱情的失意，是重获荣光的美梦的幻灭？都是吧，但又不仅仅是这三言两语可以讲得完。
要毁灭一个人，又岂是简简单单的失恋失意？那是日积月累的黑暗绝望与自欺欺人堆积起来的重压，是往日娱乐圈中太过刺激疯狂造成的劣性、恶习，伤害，养成的虚荣与骄傲，一点地侵蚀了她，蚀空了她的灵魂。她早已迷失，迷失在虚妄耀眼的光辉之中，早就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了这样的生活。一旦这种生命的支柱抽离，她的世界也跟着分崩离析。
然而一个人又是怎样由一个纯真美丽人见人爱的女神变成了女魔呢？仅仅是因为苍老吗？还是喧嚣浮躁的外界的刺激催化了她内心的畸变？那鱼龙混杂充斥着各种黑暗肮脏的名利场、那些对她毫不了解却疯狂热爱她的粉丝，还有她自己那脆弱不堪又日益膨胀越发任性骄傲的心……是时代造就了她，也是时代摧毁了她。荣耀、名利、观众、狂热，这些都是默片发展的黄金时代经过包装经过营销之后带给她的东西，事实上，为之付出努力的电影人有很多，而她是站在台面上看起来最受益的那一个。而随着无声电影的萧条沦没，她也随着时代而湮灭。
又或许，导演讲这样一个故事，并不仅仅是讲一个单纯的故事。
当年的派拉蒙也是日薄西山，随着这部电影的上映，派拉蒙的电影业也进入了低潮期。
又或许，片中的诺玛的自欺欺人，自以为还活在自己最辉煌靓丽的时刻——这种情形也是在暗喻派拉蒙的萎靡和自欺欺人？或许电影真的是以小见大，以一个女明星的命运来暗讽当时电影业的衰颓？
我反正不专业，不懂。
只是觉得这种凄凉悲哀的场景在生活在历史上或许有些重叠，任何事物，有盛有衰，比如美人，比如企业，比如家族，比如家国，老去、死亡或许很可怕，或许很悲哀，可是身在那种衰颓之中，却眼睁睁看着那些不知现实的人还在做梦还在洋洋自得就很悲哀了。
但给我感慨最深的还是诺玛。我们谁能保证自己将来哪天不会沦落成她那样？当我们老去，当我们的生活陷入空白，是否也会变得傲慢，自大，空虚，寂寞，每日每夜都抱着回忆生活，被人嘲笑，又老、又蠢，招人同情，却又满腔怨气，蛮横无理，半点都不讨人喜爱——晚景凄凉。
太可怕了。
日落大道的电影……有种黑色电影的独特魔力，犹如梦魇一样向人扑来……我目前只能记叙这几段自己记得比较深刻还比较能够理解的段落，但是无法展开细讲了。很多情绪只能在脑子不那么乱思路比较清醒的时候自己去体会……或许要历经沧桑之后才会体会得到剧情里的那种凄凉绝望。
最后我想无论怎样，还是做个清醒理智的人吧，抛开一切的幻梦与美化，禁止所有的怜悯、追忆——哪怕认知到的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看，哪怕这现实看起来有些可怕有些艰难。做人嘛，还是要像斯凯弗小姐那样，我也挺喜欢她的，她也有过明星梦，但是面对了残酷的现实之后，她又愉快地找到了自己的作家梦，她对一切都非常有自信，对所有人都那么亲切热心，那么开朗热忱，那么聪明又主动，能说会道，与她相处总是那么愉快，如果是在现实生活里，我会很乐意有这样一个朋友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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