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钢铁之躯

非常可笑，第三遍看钢铁之躯前，我的初衷竟然是想要从超人何以成为超人的故事里得到一个问题的解答：人如何找到生命的方向？

其实对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我因循了一个潜移默化，已扎根在我心中的想法：人的行为、思想，甚至人生活的特定姿态，都有其目的性，也就是说，一个真正明了自己的生活，拥有生活之“知”的人，应该能给出并阐明自己生活的理由。这个理由是终极的，可以让你忘我地汲汲于其中的，它是你的物质生命须臾不可离开的精神给养。这个理由可以诉诸于形而上的宿命，或“世界精神”；也可能溯源至某种根据实在的历史归纳出的规律，或某种情感，某个人，某种事业。有时我感到自己像苏格拉底一样叩求一种绝对知识，它可以通过逻各斯无可挑剔地证明自己的绝对合理性，说服我，从此我的生命可以按照它令人信服的指示走下去，不再有任何慌张、迷惑，也不用担心沿途会有什么障碍或者诱惑使我分心，每一个选择我都能参考它给定的原则。而在钢铁之躯里，我也看到了一个在迷惑中寻找目的、寻找方向、寻找存在之理由的克拉克。电影里他的养父乔纳森正是这样相信的——克拉克不同于anyone else，他来到这个世界一定是 For a Reason。

乔纳森的这一想法有宗教的影响，而且电影一再暗示超人与耶稣的对应。电影的前半段里，克拉克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去帮助别人，渴望做“有意义”的事情。但是乔纳森总在劝阻他，要他隐藏自己，或要他做一个普通的农民——肯特家几代人都是这样生活的。克拉克疑惑地质问“难道我只能看着他们死去吗”，他也只是无奈地回答“也许吧”。对这一切，乔纳森的解释是世界还没有准备好迎接一个外星人。但在之后的剧情里，克拉克被同学欺负，他那么生气、沮丧、想要报复，而乔纳森让他记住：不论你今后是一个好人或一个坏人，你都会改变这个世界。我认为这句话相当重要，它暗示了乔纳森前面所有行为的另一个原因：世界没有准备好面对外星人，克拉克也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个世界。而后者可能更加关键。超人的力量太强大了，会让所有不了解他的人感到害怕、不安，它会引来人们的猜疑、受到人们的攻击，或者落入人类的诱惑而被利用。要避免这些只有克拉克的内心足够坚定，只有他执着地行善，他的力量才可能赢得大部分人的信任、尊重，不论这种信任是多么不堪一击（在蝙蝠侠大战超人里我们看到了这一点）。而能让克拉克坚定不移的，只有他自己选择的，一定是极其可贵的，那一个Reason，这也正是乔纳森所说的“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因为这个Reason，超人不会被自己强大的力量腐蚀，它是超人存在的根据性的理念，当超人的行为完全是对此一理念的摹仿，人类才能默默理解他、信任他、仰望他、跟随他。超人宣扬的并不是他的力量，而是对这个Reason的信奉。我觉得在这里，电影展现了一对相互联系的概念：Reason和Perception。后者是人类对超人所拥有的异己的陌生的强大力量的看法，但这一看法并非基于对超人或克拉克这一个体的全面的观察和了解而更多来自于人类社会对超人作为公众焦点的舆论和媒体发布的信息。对于Perception，蝙蝠侠大战超人有更深入的讨论。乔纳森说克拉克需要哪怕用一生寻找存在的Reason，因为他深知人类的观点和偏见将对超人施加怎样的压力和影响。当超人行善时，尽管他的初衷非常简单，但人们会要求他给出动机，会猜测他行为的reason。假设超人生活在人类的敌意、恐惧、猜忌中，他又没有坚定的信念执着行善，很可能他也会否定自己，怀疑自己为人类所做的努力，甚至憎恨人类，而将力量用在错误的事情上，就像他在电影里砸烂了别人的卡车，或是想报复欺负自己的同学。在蝙蝠侠大战超人里，因为看到被操纵的结果，人们质疑超人的动机、人们要求“真相”，尽管在超人眼里这个“真相”简单到不需解释——他只是在行善，这些压力让超人陷入了迷茫，他怀疑自己坚持的那个信念，或者说，他存在的Reason。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Reason？我认为这里出现了另一对相互联系的概念：希望和忍耐。希望来自于超人的生父乔艾尔，而忍耐来自乔纳森。

超人不仅是氪星人种族存续的希望，而且不像其他氪星人被注定了社会角色，他是氪星上几个世纪以来第一个自然分娩的孩子，他的未来有无穷的机会和可能。当克拉克第一次见到生父的影像，乔艾尔阐述的希望的含义恰好对应了上述的两点：超人的存在意味着氪星人的血脉没有断绝，他反而可以成为两族人的纽带，这样的希望，让乔艾尔选择将超人独自送走，如果他与超人一起来到地球，他对氪星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决定了他无法融入人类社会，也无法让卡艾尔拥有健全的生活，乔艾尔背负的终究是对濒临灭亡的旧世界的使命，而他没有将其强加于自己的孩子；另一层次的希望，是乔艾尔所说的Everyone has the potential for a force to be good，人人皆可行善，善并无高下优劣之分，并不一定需要理想国式的社会组织才能实现一个“善”的世界，可能正是这样的信念，让乔艾尔有勇气让卡艾尔以自然方式诞生，这在氪星是被视为heresy的。

不像乔艾尔那样一直鼓励克拉克去做人类的榜样、去拯救他们——乔艾尔在这方面更像是超人的负责任的老师——乔纳森从未直接告诉克拉克该去做什么。他也从不向克拉克说教英雄的行为，只是尽己所能给克拉克最好的。他最关心的就是克拉克的安全——他不会被猜疑和取笑伤得太深，他也不会有一天被政府部门突然带走——他只想自己的儿子平安度过一生。乔纳森又是纠结的，因为他凭直觉相信克拉克绝不会也不应该像普通人碌碌无为地平凡下去，所以他需要克拉克忍受等待的漫长，等到自己成熟起来，发现自身能力的意义。而当那天真的到来，当克拉克要以超人的身份面对世界时，他也就还能够从容地戴上眼镜做回一个普通的农场小子。可惜乔纳森用了一种太过悲壮的方式来提醒克拉克，但这又是可以理解的，他对克拉克的爱超过对自己生命的爱，他不能让克拉克在还没有准备好面对世界的恐惧与误解、还没有相信世界的善意、还没有相信自己可以让世界变得更好时就暴露在世人面前。克拉克没有让他失望，如同乔纳森面对龙卷风时一样的平静，他承受住了失去父亲的痛苦。之后他承受了更多，有嘲笑和奚落，有流浪的孤独，还有同各种怪物的战斗，还有来自人类的操纵和猜疑，当然还有死亡。忍耐在不断地升华，最后上升到了牺牲与受难。超人的宗教意象也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强化。

在钢铁之躯的结尾，超人没能在希望和忍耐之间保持平衡，因为佐德没有一点可以变好的可能，他还在威胁一个无辜家庭的生命。在这一极端情况下，即使超人杀了佐德，救下一个家庭，他也没有感到安慰。他痛苦地大喊，与片头那个婴儿新生时大哭互相呼应，这预示着超人真正的诞生，“超人”精神的诞生——他相信人善良的一面，他要带给人希望，多一个人失去了希望，他就多承受一分痛苦与责任。

钢铁之躯不光在情节和场景的设计中暗喻了一个生命从精子到胚胎再到出生的过程，我觉得它也描绘了超人所象征的精神的“出生”过程。随着超人付出的越来越多，这一精神的悲剧性也随着剧情发展逐渐地增加，在蝙蝠侠大战超人里达到一个高峰。

回到我开头的问题，我们很难找到一个先验的生命存在的目的，很多时候我们是在他人的perception里成长和选择的。我们的很多想法都只是他人观点的投射。这就像在海面漂浮，为很多浪花惊叹，却忘记了整片大海都是可以遨游的广阔境域。

钢铁之躯可贵的一点是它非常认真地借助超级英雄进行现实道德层面的思索，这一点也延续到了蝙蝠侠大战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