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种

电影放毕，周遭响起一片掌声，我却百思不得其解于片名《恶棍》。复查了丹麦文，译为“混蛋”，仍不得解，待看了豆瓣上的片名《杂种》，方才若有所思。

杂种，就是不纯的，是不纯血脉的继承者，是不具备名分的，是相对以血统论为继承法理的贵族而言的，是私生子。是因厨娘生母遭庄园主玷污而诞下的路德维格·卡伦，是被恶种领主玷污的女仆安·芭芭拉，是被视作“恶魔之子”的吉普赛小女孩，是一切片中出现的下等人。因受制于血统，受制于贵贱之别，受制于贵族、地主和财政委员会盘根错节、竭力吸血的城与乡，“杂种”们决定在荒原里开出花，开出一点点土豆花。

荒原，不毛的国王之地，素来被视为无法开发、无法耕种的土地，只徒留财政委员会貌似投入开发的壳，徒留一颗国王貌似妄图开发但不在焉的心，结下土匪与流浪者的实。而路德维格·卡伦像所有孤胆骑士一样，踏上拓荒之路，似乎并不出离传统冒险小说的话本。

但荒原中孤立生长的，并不只有海运到达的作物。在风刀霜剑下，在冷雨敲窗时，寡言的路德维格·卡伦的野心也依附着这片无人的荒原勃发着。二十五年和六月，对他来说不止是晋升时间之差，更是一道天堑，是一道身份上的血统上的难以逾越的关隘。他笃定地将目光落在荒原，看着作物，看着未刀耕火种的土地，看着一片又一片亲手勘测过的仅有沙石的版块。他知道他的野心在那个时代，在那些城邦，均是不被容许的，“成为领主，拥有男爵”的阶梯只能修筑于荒原。

他寡言，他无声地骑着黑马，只有燧发的火枪和与天与人的斗争能发出些声响，主角的人物设计决定了本片的冷调质感：长篇幅和大画幅的布景上都是阴的，是低沉的，是随时乌云压顶的盛着风霜雨雪的，同时也是蕴含史诗感的。

史诗的精髓在于还原历史的全面和独到，服化道的精致属于前者，而影片内涵属于后者，并紧随着观看体验。爽感，来自于长时段沉寂和苦闷后的厮杀和处决，这不单纯是暴力片式的血花四溅，而是一种人物命运深藏的、迫不得已的反抗，是对历史阴霾的戳破。

安·芭芭拉的复仇情节正是影片内涵和史诗精神的淋漓表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自然法思想暗藏在女仆的朴素观念底层，在遭遇领主的长期欺凌、逃难、丈夫身死、爱慕对象被捕后，这种压迫终于崩断了她脑中的弦，只有复仇可以使她的命运走向完整，也只有复仇可以让她为爱慕对象进行保护。于是她举起了酒和刀。

毒倒恶的人间体，把仇怨的语言诉诸于刀尖和绽开的血之华，紧接着出乎我意料也让我爽感直线上升，在大门破开前，她一刀阉割了、终结了开荒和生活的最大敌人。
如果没有安·芭芭拉，路德维格·卡伦的剧情就剩沉闷且屡遭打击的“男爵是怎样炼成的”，但因为有了安·芭芭拉，荒原上除了天灾、土豆和斗争、妥协，还存在更具存在意义的爱：寒夜中的交缠和温热，枕边的无差等的人，形似家庭的关怀，这都构成了他能感受到的爱。

受到国王重视，成就男爵，成为领主，挤入上流社会……这到底算什么呢？在拥有安·芭芭拉的陪伴前，路德维格·卡伦始终没想明白，他只是一意孤行地将希望放在这些荣誉与头衔上，沉闷地拼了命地想改命，想让自己这个私生子成为真正的大人物。可失去安·芭芭拉后，孑然一身，踽踽独行，累牍的信并不能改变他的孤独，唯一的“女儿”长大后在爱河前选择了告别和流浪，空许的男爵头衔和空空的王国之家都让他空荡荡地活着。

那就舍弃吧，1755年他躬身在哥本哈根，1763年他身骑黑马斩断了爱人的镣铐，抛却虚名、国王和耕锄的土地，上尉终于纵马走向了安·芭芭拉，转身向大海走去。

初中时，学了李森祥的课文《台阶》。文中的父亲觉得自家的台阶低，望着人家高高的台阶，不甘心低人一等，立下宏愿，要造一栋有高台阶的新屋。父亲终年辛苦，准备了大半辈子，积铢累寸，终于造起了有九级台阶的新屋，可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沉重的：新屋落成了，人衰老了，身体也垮了。至今还记得当时的课文解析中讲到“错位”，父亲错以为台阶是地位的标志。

路德维格·卡伦是另一个“父亲”，但他的人生和荒原不再只承载辛苦、耕耘和虚无缥缈的荣光，他真的成为了传奇，冲破了时代局限和封建束缚下的种种错位，流遍了，郊原血。

结局正是，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