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战

要是假装没有看见电影一开始杜琪峰的署名，我愿意承认《毒战》是我看过最精彩的禁毒题材电影——但可惜它是杜生的电影，杜生的电影不仅仅是《毒战》这样的水平而已。

很难形容作为港影粉丝来观看这部合拍片的心境。观影的全过程里我始终告诉自己，试着放下对香港演员的滤镜、放下对“杜氏风格”的期待、放下对合拍片的偏见，直到我意识到剥去一切既成的立场其实也是在剥夺我对电影本身的审美能力——“如果你不带着偏见看待世界，那你对世界其实根本就没有看待方式”。

像从一篮疑似变质的水果里挑拣可以食用的部分那样，我克制不住自己去嗅闻和辨识电影里依稀可寻的属于杜琪峰、属于银河、属于港产片的痕迹，比如港口深夜里鬼魅游弋的冰冷光影，比如极少靠配乐烘托情绪、风格冷硬残酷的枪战戏，比如各种让人会心一笑又回味无穷的“阴阳怪气”——毒贩给死去的老婆挥金如土地烧真钱，警察从同伴手里接过皱巴巴的几十块——这种温和的尖酸还是会让看电影的人心里像被羽毛挠过一样痒，好像在熙攘人群里有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轻轻画了你了手心：噢，杜琪峰，果然还是你。

但变质的地方到底还是太多了，至少在《毒战》的最后20分钟以前是这样。我无以知道真正的问题出在哪里，哪些结果是导演的本意而哪些又是不可言说的无能为力，哪些是这个游戏必须遵守的限制和规定；但除了古天乐，除了那帮个带着银河气势从港岛一路北上到天津的经典七人帮，我无法欣赏这部电影里其他内地演员呈现出来的演技。说是粉丝滤镜讲出的疯话也好，我总觉得杜生拍不好内地演员有点像常年开麦的艺人不懂假唱——不允许丑化也不能够讽刺的人物太难丰满了，我想多半是的。不能以偏概全地下结论讲孙红雷不是一个好演员，我也一定没有资格这么讲；但至少在《毒战》里，他与他带队的缉毒警察们正义得太单调了——甚至单调都已经是我能想出最善意的形容，我内心深处觉得他们立于不败之地的道德形象简直是太单板、太无趣、太失真，甚至太傲慢了。警匪片里牺牲几个非主角的警察早就是玩烂的桥段，但《毒战》是配角牺牲让我最无感的一次，人物的呆板和苍白从中可见一斑。像我喜欢过的一个美剧结局里主角嘲笑反派的台词一样，you’re so damn predictable——老天爷，没有什么能比杜生电影里的predictable让人更扫兴了。

原本可以不是这样的。杜琪峰的电影真的不只是这样的。《毒战》的背景设定在天津，一个我数月前还去待过很长时间、内心很有感情也很喜欢的城市，但这部电影反而让我前所未有地想念香港。豆瓣有同好评价说：杜琪峰的苍凉感找到了一片适合他的土地；我不完全反对但也无法同意。从画面美学讲，杜生的风格除了苍凉更有一份牵动情肠的优美与婉转，譬如《放逐》里帷幔翻飞和风铃悠扬的死亡戏、从白色纱幔里流经一脉纤细曲折的血，场景浪漫得令人扼腕的金黄芦苇；这一切迁移到灰头土脸的华北大地上全都飞速地枯干，所谓的苍凉感只是一种硌手的粗糙质地而已。从人性呈现讲，小人物的宿命感是无论《PTU》、《夺命金》、《大事件》里都在矢志不渝精心探讨的话题，到了《毒战》这里，所有的努力可能都只浓缩进20分钟全是精华的结局里——像我小时候看过一个寓言故事叫羊皮狮，羊皮没有不对，狮子也没有不对，不对的是狮子不应该钻进羊皮。演员没有不对，背景也没有不对，但杜生最精于雕琢的人性，在港岛逼仄的方圆土地和横流的物欲下挤压出来、迸发出来的人性张力，到《毒战》里只剩古天乐等一众反派香港演员贡献的演技；正派角色们模模糊糊的、没有个性的脸孔上，挂着的只有一团雾气那样模糊、像被美颜相机磨皮过度的正义而已。结局出来以前甚至我都想拍桌子叫骂，杜琪峰你这次拍了个什么东西，干脆别叫《毒战》就叫《Jimmy仔天津》，宣传是《黑社会》的续集我可能都还会更有兴趣——

只是结局放出来后我才理解了。杜生也好，古生也罢，我恍惚间觉得他们来拍《毒战》是做慈善——这么好的剧本和这么好的演技，真的太超水准，也太可惜了。不怕别人怎么反驳我是脑残粉丝，最尾的20分钟不仅是电影里的苏添明绝杀黑白两道，也是荧屏上的古天乐用叹为观止的角色塑造碾压了对手演员。配角们一个一个像稻草地里的假人一样被放倒时，古却演出了一段极其饱满、极具说服力、不断反转所以极其精彩的演技——我想太好了。苏添明这个无比复杂而又多么真实的角色是古天乐来演太好了。甚至连杜生把最后那段死刑戏排给了他也太好了。

他做得到，他也真的做到了。他们能在如此多限制和不协调里撑起来、讲出来这个残酷而尖锐的故事——我喜欢了他们也真是太好了。

狮子披上羊皮一定也有他们初衷和用意，作为一个普通观众无从揣度和妄断的事情我也不多评价了。无论港影北上是否正确或值得，《毒战》作为一部作品、香港演员作为参演的团队，维持了一部好电影应有的尊严和体面。甚至细小到叶璇的角色死前还在穿鞋的那个小小细节，我也真的由衷想说，香港演员你们型爆了。不是因为他们来自香港，所以我会如此喜欢；而是因为他们如此地值得喜欢，所以我才这么喜欢香港电影。事实仅此而已。

谢谢杜生又讲了一个好故事，谢谢你为了讲出这个故事所做的努力。即使对《毒战》有千般万般的可惜，我对杜琪峰依然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