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将至

熟悉河濑直美的影迷可能知道，生于日本奈良的她，幼年时期父母离异，便跟随姑奶生活。也正是这样的生活，让她对奈良的深林、田野了如指掌，为其日后在电影创作中所呈现出的对于自然的崇爱奠定了基础。早期多部作品的故事即发生在奈良，近年则更多尝试起以都市为背景的题材，但对于自然景观的捕捉和温柔的人文关怀色彩仍然被继承下来。

时间来到2020年，并未成功举办的戛纳电影节还是公布了一批片单，其中也就包括了她的最新剧情长片《晨曦将至》。正如英文片名True Mothers所示，这是一个关于母亲的故事：14岁的少女片仓光因为早孕，只好通过非盈利性组织NPO将孩子交由患有不育症的栗原夫妇领养，并起名栗原朝斗。在6年后，困窘落魄的片仓光突然造访，由此引出当年领养关系之外以及之后彼此生活的轨迹。

本片改编自辻村深月的同名小说，但从诸多细节来看，本片和河濑直美的关系也是密不可分。自幼缺失父母之爱的她在作品中一方面会呈现出家庭的分裂与破碎，另一方面也常常表达出对于家庭的依恋与深情。并常以家庭叙事作为出发点，来抒发对于女性的观照。将河濑直美的人生经历与其家庭题材的影片相对比后，不难发现许多影片均具有一定的自传色彩，同时这种并不鲜明的自传性反而更好地呈现出了家庭成员之间复杂的关系和微妙的情感。

而《晨曦将至》则走向另一重方面，本片着重塑造了2位母亲、间接描绘了2位母亲，所以一共由4位母亲作为主要对象构成了本片的叙事结构，当然，影片中也出现了更多的NPO组织中的母亲形象，作为一个广泛的存在。两位主要角色，一边是无法生育只好领养孩子的夫妻，一边是无奈放弃孩子的年轻少女。经由故事发展，她们构成了本片的主要矛盾点，也不难看出，这或许也是根植于河濑直美心中的郁结。在此幻化为对于母亲的各种想象。

开场叙述栗原夫妇的生活，尽力呈现了一幅温暖的家庭生活图景。孩童间发生的意外，也得到了母亲温柔的安抚与信任。再以反溯的方式告知即便恩爱的她们也一直未能怀上自己孩子的事实，强化了生活的不公和无奈。

影片的叙事从两条时间线与两条叙述线延展开来，经由摄影机制造的目光为我们审视两位女性作为母亲身份的独特生活经验。影片的绝对重心自然是少女片仓光及其环绕其周身的叙事，又巧妙地以回忆式结构制造了一些悬疑效果。

片仓光意外的怀孕，以一种先决的条件叙写了她所处的家庭环境，可以理解为亲情和性教育的缺失。她自然是没有做好准备成为一位母亲，但反观她的母亲的态度，仿佛正是这样的“失职”才间接酿成了这样的意外。

在NPO待孕的过程中，组织的创立者浅见静恵为相同遭遇的女性们提供庇护。成为象征意义上的这一群体的母亲，填充了这样一群人脆弱而充满伤痕的内心。而在浅见静恵生病和关闭组织之后，填充片仓光内心缺失亲情的那一部分再度崩溃了。缺乏安全感的她再度游荡于世界之上，于是便又触发了第一幕所发生的事情。

经由前尘往事的充分叙写，双方的形象已足够完整丰满，将彼此碰撞在最后呈现，让片仓光的道歉更加令人心碎与动容。而孩子到来后打开门完全超现实风格的过曝，也说明了“孩子”之于叙事中的重要性。而把片仓光的两次道歉在最后时刻重叠，才拥有更强的情感冲击力。

在呈现风格上，仍旧延续了河濑直美一贯的作者风格。在影片开始，我们最先能接触到的声音，作为生命源流的水的流动声，接着是物体坠入水中激起的声音，而后音轨中出现了婴孩的啼哭。仅以声音便高效且诗意地隐喻了母体生育的过程。

宽阔的海面伴随影片标题引入眼帘，翱翔的鹰，晨曦下矗立远眺的少女，令人眩目的光交缠着被风摇动的枝叶，在钢琴的节奏点下最终从自然聚焦象征现代都市的漏雨，由此进入正式叙事。这几乎成为近期看过的电影中最为精彩的开场：从绝对遵从于河濑直美的方法论，缓缓地转向全新视野，也几乎成为她今后全新创作方向的一次昭告。

叙事结构上由反向时间和交叉叙述结合，却完全不会让人感觉困惑和违和，正是因为设计上的矛盾，两个时空的叙事恰好是可以相互作用并贴合的，相同动作细节的叠加与复沓成为情感瞬间的回音，就像配乐一样反复地激荡着。

从无限接近于自然主义的幽冥风格，到如今关怀底层的强情节叙事，河濑直美却仍然能够保持她敏锐的感官和温柔的女性目光。在相同题材的影片中，你很难听见如今细密而丰富的声音，在冰冷的机械的现代都市里，自然的声音成为一种对抗，成为对生命的赞颂。一如偶尔闪过的透亮的光束，以感性的方式唤起我们最本真的心弦。

我想，这是只有如今已成为母亲的河濑直美才能拥有的细致感触和温暖目光。就像最后那个堪称超现实的情节所试图表现的那样，漫长的蒙太奇被黑暗充斥，漫长的公路与疲惫穿行的车辆，沉默的楼宇与孤寂的路灯。但随着晨曦的到来，像是命运的眷顾般，两位母亲再一次相遇了。无论经历怎样的生活，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联系才是最珍贵的光芒。

本文首发于 看电影看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