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的人生

7.7

《奥德赛》里面有两扇门，是牛角门和象牙门，梦醒和它们相关，《埃涅阿斯纪》还有一种类比是生死。古希腊的哲学作为生活方式存在，后来君士坦丁大帝即位，基督教信仰逐渐登顶。亚里士多德所建立的主流不复存在，人们由本来关注现实、自然和经验，转而关注超验和内在，此世界之外还有世界，而个体向内也拥有这么一个世界。

但那不是新鲜事，柏拉图的理念论就如此讲，他说了，我们能看见现实世界上的物质是因为有个太阳照着它们让它们可见，但我们没法直视太阳。那么能直视太阳的世界就是那个超越的世界，后现代主义的东西想要尽量获得这个感觉，但过于抽象以至于其绝对本质荡然无存。萨特谈论存在主义，每个个体的责任时不会把它们太概念化，全都是具体的行动，具体的后果，而不是那些精神表征，越具体、越偶然、越离散，并非异质，不特殊、不绝对。

轮回这种解释生死的说法太简单也太线性，四十年里人口分明翻了一倍，所以你的灵魂很大几率无法老于四十岁。自由意志是基督教哲学与古希腊哲学关注点的第三处不同，但我们只遵从物理规则生活，做出的决定来自电和化学物质的反应。有些我们无法捕捉的规则，比如为什么我们可以分享同样的经验，这时候他人就是本人。不是靠物理联系起来，一个看不见的规则，像一根看不见的线，联系起这些或静止或运动的、为了生存而选择特定行为的人。

所有人都在讲自由，自焚者把汽油倒在身上，大街正中央盘腿而坐划亮火柴，一边开车一边透过扩音器宣扬着反抗体制，监狱里自言自语地构思未来的复仇，加油站里胸部中枪，酒吧里各自开一枪，老先生挂在电线杆上。他们只做不说，我们只有理论而不实践。生活存在两种折磨，一种是空虚，一种是愤怒。割掉每个能说话的人的声带，有火灾的时候我们带上汽油，打破日常体验的连续和所有伴随它产生的正常想法。拒绝消费社会意识形态的符咒，这样我们被压抑的更本质愿望就将达成，从而证明此刻的生活与我们本应得到的生活的差异。

你看，他讲出这些话不是为了你能听懂——为什么呢——如果用户至上则艺术即商品。猩猩一开始试图用语言和文字解释，后来把那些符号咀嚼、吞咽下去。如果连我们使用的语言、使用的文字都被稳定的物理规则控制，以线性的方向流动，那么我们注定无法表达那些无形感知。你记录过自己的梦吧，如果记录过，你就知道了，根本没法记下来，世上最徒劳的事，是靠符合这套醒时线性规则的工具来解释无形物质，竹篮打水一样。

感知跟行为在梦境里也可以像在现实中被理解，用物理知识可以。你误以为它是真实的，因为抑制幻觉的神经元不再作用，就宣布：梦有欺骗性。但是，有欺骗性的可能是物理知识，有欺骗性的可能是你处理现实的方式。我可能问自己，现在我是在做梦？在梦里会这样问，但醒来时不会，为什么醒来时不这样问呢？如果醒来时也这样问，那么我就也会像梦里那样控制梦。套用那个悖论解释，理解生活就等于正在生活，理解梦就等于正在做梦，理解爱的时候等于正在爱。

这就是清醒梦的原理，你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然后控制它，无论你是不是真的睡着或醒着，你可以碰碰房间灯的开关试一试，如果灯一直开着，好好利用它。体验一切喜怒哀乐，但意识到它们是重复的而不是新的。梦意味着死，但死不意味着死，死意味着被遗忘，没有人提醒，所以没有人再想起，一种政治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历史地理物质存在过。先消失在语言文字里，不需要再呼唤一个代表他这个人的符号，渐渐变透明。这时候你才不止是你肉体能代表的，举个例子，一旦你在梦中穿着衣服，那这件衣服也是你的身体，如果你穿着鞋，这只鞋就是你的脚。

你依然想要用现实中的逻辑来解决吗，自问自答，我在哪儿或正在发生什么。为什么还在问这些问题？你叫什么、住哪里、在干嘛，母亲的娘家姓是什么，这些要靠回忆得来，然后在现实中获益。比如在梦里，你也不会回忆这些事，你也不打算弄清每个人是否有长相，所有东西都心安理得地被仅仅当作符号，只有痕迹且不稳定，无需客观理性，梦见过的事情再经历一遍，产生既视感。为什么能准确地预测到那个场景的发生，作为先兆？大概出于一个看不见的规则，像一根看不见的线，如果每个人的独立是假象，每个人正在利用的时间就也是假象，是模型。

《半梦半醒的人生》是一部电影，讲了什么故事呢？没有故事，只有人物，以及他们做出的一些姿势，瞬间、片段，一些容易捕捉更容易消逝的情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比利怀尔德遇上路易斯梅耶，后者当时刚刚拍出了部耗资二百五十万美元的巨制，是他投资最高的电影；比利怀尔德问他这部电影是关于什么的，路易斯梅耶说是个梦中还有梦的故事，比利怀尔德说你浪费了二百五十万美元。
这些人必须真实的在你眼里行走和端坐，但如果这样，他们是惰性的。他们有形状，所以是惰性的，感受是没有形状的。所以它必然不是目的，而是诱因和方法。我看了这部电影很多遍，每一遍都无法顺利看完。一方面我讨厌呓语，另一方面我讨厌啰嗦，反复听些听过的话并被迫确定他想说什么。“梦是命运”，折纸占卜品给出这么句话，睡过去又醒来，时间才刚从十点十二到了十点十三，完全就是你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