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环王：力量之戒 第一季

这两集看下来真是有点无力吐槽，首先既然亚马逊这个剧集自称“把中洲第二纪元搬上屏幕”，而不是“重述”或者“解构”，那么在我看来这就应该相对于一种翻译，信达雅当中，忠实原著应为第一标准，从这个方面来看的话，那「力量之戒」是不合格的——当然，大家可能会说第二纪元在文本本身就是留有很大空白的，而且亚马逊的改编权也仅限于《魔戒》附录里的编年史，因此很难要求情节上的忠诚，实际上我也觉得情节原创不是问题，甚至我觉得战士形象的加拉德瑞尔和复仇的动机也不是问题，而问题是剧集倾向于一种思想上的简化：把精灵的历史简化成几位精灵领袖的政治博弈；把中洲简化成一片有一些奇怪种族和怪物的大陆；把托尔金对于语言、邪恶本质、死亡等问题的思考简化成几句文邹邹的鸡汤台词；把一整套创世神话和背后的哲学简化成一个“还成的、有漂亮场景和怪兽的奇幻剧集”。这种简化虽然不可原谅，却也是不可避免的。当然，话说回来，撇开剧集与托尔金名义上的关联，只当作一部奇幻剧，也是可以看的，至少矮人和毛脚族还是比较可爱的。

然而既然是对“中洲”的呈现，那么托尔金还是无论如何绕不开的，趁着这篇评论，我就再来简述一下托尔金对于影视化呈现幻想故事的观点。本文最初是我写2022年4月28日“托尔金的树叶”第二季第三期写的播客文稿，播客中包含三个人的讨论，此处仅将我自己的部分稍加整理后发布，其中大部分托尔金的观点来自其《论仙境奇谭》论文，最后两段则包含我自己的观点。整集播客可移步“托尔金的树叶”收听。

虽然托尔金在一生中为自己的作品画过许多插画，但总体上他似乎并不看好用视觉形式来呈现神话故事或者仙境奇谭。当然，很多热爱中洲的人都觉得，他若是看到杰克逊的《魔戒》电影三部曲，或许会改变观点。不过，我倒是认为，他确实很可能会认为《魔戒》是合格的影视改编，但并不会从整体上赞同影视化呈现，《魔戒》电影是一个孤例，如同他所说的“善灾”（eucatastrophe），即那种奇迹般的转折，“不能指望会再次发生”。当然，在公开的资料中，我并没有发现托老对于任何电影进行过评论，但是却并不赞同用绘画或者（舞台）戏剧来呈现神话故事。

关于这一点，我们需要回到《论仙境奇谭》（On Fairy-stories）这篇论文，其中托尔金提出仙境奇谭，或者我个人更倾向于说神话故事，主要有四种功能，幻想，恢复，逃离和慰藉。托尔金认为“幻想”是仙境奇谭必不可少的品质，也与他的“次创造”概念密不可分。（“次创造”是托尔金独创的概念，他认为，当一位写故事的人通过文字叙述构建了一个“次级世界”，其中有一套自己的运转规律，而读者在阅读时，他们的思绪可以进入那个世界，并暂时抛开现实世界的各种已知自然规律，而相信作者在文字中表述的一切是“真实的”。这就是“次创造”。）在他看来，这是一项异常困难的事业，如果一位写作者能实现这一点，他就达成了一项稀有的艺术成就，他称之为“叙事的艺术”（narrative art）。

在之后的一段论述中托尔金就提出，“在人类的艺术中，幻想是最好留给文字去做的事情，留给真正的文学”。他认为用绘画来表现奇幻题材太没有技术含量，因为画笔可以随心所欲，且通常绘画只能表达一个场景或者情节或者氛围，所以画家也不太需要考虑在托尔金看来非常重要的“内在一致性”，这是指，作者创造的这个神话世界的设定需要前后一致，不能有矛盾冲突的地方。

舞台戏剧的情况更复杂一些，托尔金写道，“戏剧天然与幻想为敌”，因为戏剧需要通过舞台和表演在视觉和听觉上呈现出来，也就是说，文本中所写的那些神奇的事物，必然要通过舞台机械以及演员的伪装来表现出来，对于“幻想”来说，这就是一种“仿制”，其结果通常会显得愚蠢。比如《尼伯龙根的指环》（Der Ring des Nibelungen），其中第三幕有齐格弗里德刺杀巨龙法夫纳的情节，在舞台上，这条龙必然要通过某种机械模型来实现。2015年的乌镇戏剧节上，我观看了德国塔利亚剧院的《尼伯龙根的指环》，这一改编不是歌剧，而是话剧，时长七个半小时。依稀记得这里的龙是用中国舞龙来实现的，虽然我能理解这是对东道主中国文化的致敬，但看到这条“龙”出现时，确实非常出戏。托尔金本人也非常喜欢龙，他写过，“我极度渴望龙。当然了，胆小的我并不希望在自己住的社区里看到龙，让他侵入我可以安稳读书无需恐惧的平静世界，但一个世界哪怕只有对法夫纳的想象，也更为丰富、更为美丽，无论会有多么危险”，但是舞台上的龙，无论是机械操控的还是舞龙，都缺乏这样的吸引力，或者说不能唤起托尔金所说的那种危险和恐惧。在中洲的故事里，我们都知道托尔金用浓墨重彩创造了两条龙，都非常狡猾、非常邪恶。第一纪元的格劳龙的恐怖不是一种具体的狰狞形象，而是从他留下的焦土中暗示出来，还有从他的话语中体现出来。

在托尔金看来，通过文字来进行的“次创造”，至少可以让读者为了欣赏故事而暂时做到“悬置怀疑”（suspension of disbelief），而更高明的写作者，或许还能让读者真正相信他的神话，而如果用舞台戏剧形式来表现神话故事，则不可能把观众的“相信”作为一个目标的。哪怕再灵巧的机械，或者我们现在更先进的舞台可以通过灯光、投影交互等手段来营造气氛，但“舞台感”终究是无法去除的。当然，需要补充的是，在托尔金的年代，电影特效的水平基本上就跟舞台上的那些机械和灯光差不太多，所以托尔金所担心的这个舞台效果不足以表现仙境的问题，在当时的电影电视中也会遇到。在我们现在熟悉的数字成像技术之前，传统上电影特效主要分为机械特效和光学特效。机械特效就是在拍摄现场实时使用的一些道具，比如电控木偶，烟火，还有各种气氛效果，下雨、刮风等，另外还有一些特殊的化妆，也会在拍摄时和各种道具组合使用。光学效果则是通过摄影技术实现的特效，比如多次曝光，或者使用投影之类的技术，毕竟那个年代还没有绿幕。

20世纪50到60年代，是一个电影特效不断创新的年代，虽然CGI还要再过30多年才开始出现，但这个时期科幻片和奇幻片都有一个大爆发，比如1954年最早的《哥斯拉》（Godzilla）电影。1956年，也就是《魔戒》全部出版之后一年，塞西尔·戴米尔（Cecil B. DeMille）导演了《十诫》（The Ten Commandments），关于摩西带领以色列人逃离埃及的著名故事，这在电影特效方面取得了开创性的成就，获得了第29届奥斯卡的最佳特效，在观众中也非常受到欢迎，在多家媒体的民意调查中都被选为当年的最佳影片。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在十多岁的时候看了这部影片，他在1978年曾经提到，《十诫》是他最喜欢的影片之一，他看过四五十次，“戴米尔呈现了一个幻想，影片中有着如此真实的梦幻之感，如果你在孩童时看过这个影片，就会一生铭记”。不过，若是我们现在的人去看，就会发现那些特效是很初级的，比如当摩西和众人逃到红海边，后面埃及追兵快来了，摩西说，“看祂的伟大奇迹”，然后海就分开了，时隔几十年看，我们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是站在一块屏幕前，大海分开的画面是投影上去的，吹动他们头发的狂风是电风扇的作用。红海的画面是预先拍摄好的，用了巨大的水箱，还有一些啫喱之类的，然后把这段预摄画面倒着放，就形成了水往两边退开的效果，可以说非常简单粗暴。因此，当年电影特效的水平很可能会影响托尔金对于影视呈现的评价。

然而，技术只是表层的原因，还有另一个托尔金认为更重要的因素：从本质上讲，戏剧试图用视听的手段呈现故事中想象的人物，就是在尝试替代魔法（Magic）。托尔金认为魔法和机械一样，都是试图对人、事、物进行控制。用戏剧来表现幻想或者仙境，就相当于控制了人们的想象力，所以他认为，虽然戏剧和文学一样，也会使用文字、诗歌和情节，但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叙事形式。而从控制想象力这个层面，影视可以说更胜于戏剧，因为它的传播面更广，而且看过电影之后大脑就很难回到没看过的状态，哪怕再去读文字，也难以摆脱电影呈现的形象而形成自己的想象。

当然，我们可以说，任何事物都有两面，而托尔金也确实没有完全否认视觉呈现，实际上，他在《论仙境奇谭》中还提到了“仙灵戏剧”（Faërian Drama），这是一种精灵呈现给人类的幻想——“其现实感和切身感超越了任何人类的机械”，身处这样一处仙灵戏剧的人，会完全进入并相信次创造的世界。但在托尔金看来，这种神奇的效应应与“魔法”区分开来，于精灵来说，这是一种艺术形式（a form of Art）。我想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适用于人类的电影，只是精灵实施这种艺术轻而易举，但人类却要花极大的努力。但无论如何（以下两段为我个人观点，当然我不是研究电影的，或许并没有资格在这里说这些观点），我认为电影有这样的潜力去接近托老所说的“精灵魔法”——当然，我说的是电影院中体验的电影，而不是我们自己在家里看DVD，哪怕是家庭影院，更不是电视剧，正如马丁·斯科塞斯曾经写过，电影是一种艺术，而不仅仅是一种视听娱乐——在这个基础上来讨论，电影是一种全身心的体验，所以我们常常说电影是在“造梦”，在那个漆黑一片的空间中，我们用现实世界的两个小时换取荧幕上的两小时，但后一个两小时里有可能包含了一生，或者甚至数十年、上百年。

另一方面，我想如果一个读者接受了文学中的那个想象出来的次级世界，比如中洲，那一定会想要走进去看一看的，就像在罗瑞恩，山姆说他想看到“精灵魔法”，但托尔金在《论仙境奇谭》中指出，这应该称为“Enchantment”（对于这个词，我觉得很难在中文里找到一个完全的对应，“魅惑”、“魅力”或者“着迷”似乎都不能完全表达），利用这种艺术可以“创造一个次级世界，创造者和观看者都可以同时进入到这个世界中，且当他们身在其中，会得到感官的满足”。受限于他那个时代的技术，或许托尔金并没有办法在电影院看到这一点，但我觉得最好的那些电影（比如《魔戒》电影三部曲），是可以接近这个目标的。虽然电影呈现可能会抹杀一些个体阅读的私人想象，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影视改编不如人意，但在那极少数的灵光闪现中，它也可以是加拉德瑞尔的水镜，为我们展示神话传奇或者仙境奇谭的某种可能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