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娄烨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以下简称风雨云）终于没有404，在4月4日准时上映。其实大陆电影市场就是这么个怪相，第六代导演的征途里，电影被禁才是最大营销，拿奖都未见得效果这么好。政治语境无孔不入，一如今年的金马奖。《风雨云》的排期因此可以说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这对于大众认识娄烨及其作品当然是一件好事，有更多的人可以见识、探索娄烨对于电影艺术的无穷尝试。只是我并不认为艺术非要承担历史使命不可，不能播不是娄烨的价值所在

整部观影下来先简单说说我的感受，娄老板的镜头语言更成熟了，情节的完整性也更好，但于我而言艺术性和史诗性不足。可是娄烨的可贵之处就是在于艺术无边界的尝试和突破，他的深远感远远超过同时期其他的第六代导演。前段时间《地久天长》上映的时候，有文指出第六代对于成名的渴望是永恒的欲魔，尤其提到第五代对于他们的影响。我反而是觉得娄烨身上的可贵就在于没有沽名钓誉的气息，手法细腻，但心脏却粗糙耐磨。是看了微博上很多人说《风雨云》镜头晃动，我的观影体验上没有这个问题。包轩鸣的镜头语言我给满分，它是《风雨云》的一部分。我个人觉得没有《敦刻尔克》来的晕，如果有介意的朋友还是尽量坐得稍微靠后一些

【有剧透，未观影读者慎点】

电影甫一开始就是社会新闻，城中村、征地、强拆、官民冲突，地方官唐奕杰（张颂文饰）安抚好百姓后意外身亡。是高处摔下，被他所维护的开发商灯牌铁钉直接刺穿心脏。青年小警察杨家栋（井柏然饰）在调查里卷入重重叠叠的权钱交易和铺满灰的往事里。唐奕杰的爱人林慧（宋佳饰）出现的第一幕真像郝蕾，但后面更像齐溪。跟在她身后的女儿小诺（马思纯饰）神情里就是漠然和反叛，母女俩一看都背了满满的故事。往事被掀开，林慧当年怀着孕与唐奕杰结婚，婚后遭受家暴，被唐奕杰以精神病为由关进精神病院。孩子的生父姜紫成（秦昊饰）回到广州，林慧从精神病院里出来。开饭店，风生水起。姜紫成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连阿云（陈妍希饰）

陈妍希的戏份不多，但她才是我心目中这个故事的灵魂人物。连阿云在秦昊的身边，看起来神情总是淡淡的，似乎还带一点世故。她为姜紫成打点许多事，最后她是被姜紫成打点的那一个，在那个时候她脸上才出现了不符合这个肮脏世界的伤心、不甘、甚至疯狂。她想玉石俱焚，至少他们还是两个人，但最后只有她是灰烬——她从台湾来，唐奕杰说她是坐台小姐，但看下来大概只是卖唱而已。90年代，姜紫成坐在台下，声色犬马，台上的歌姬妆发成熟，声音和脸却都稚嫩，没有沾染一点风尘气息。唱的是彼时最流行的《一场游戏一场梦》，错落，台下的男人摘下能阻隔目光的墨镜，眼光不再能专注于周身。演出结束，男人走进后台，找到目光的焦点后拿起不知是谁送的花，放到追求者众的姑娘面前。他为她和别的男人打起来，她为了多年前那一场架，在风雨里和林慧打起来

我不觉得戴着和连阿云一样的粉色假发的小诺是另一朵云，其实杨家栋才是另一朵云。看起来没有波澜，但是风雨里积蓄了很多激烈的云。他有背负，背负着父亲可疑的车祸。他还是倔强，即使带点莽撞也还是要追查。他有颗真心，会相信送他走的时候的林慧，会对着小诺的“那你想我吗”的消息心事重重，他没有怀疑过说“我喜欢你”的那个人。这也是为什么从未露面只露过手的Alex（陈冠希饰）要一直帮他

从精神病院里被姜紫成拯救出来的林慧，按照姜紫成的吩咐开车出去堵截连阿云，姜紫成在电话里说“她已经疯了”。林慧把剪刀错手捅进了阿云的胸膛。她和姜紫成、唐奕杰在烧死连阿云的熊熊大火里拥抱，她或许还记得从精神病院出来的时候在车后座，左右手揽住这两个人的场景吗？我个人不大同意林慧从头到尾都没有精神问题这件事情，在她和唐奕杰的婚礼上她从门槛上摔下来，她出院时当着唐奕杰和连阿云的面把姜紫成嘴里的雪茄拿下来抽，以及她那把始终充满象征意义的剪刀……或许也可以说她和小诺也都是连阿云这个形象的一个切面

故事框架撘得扎实，节点转折自然，但如果是资深影迷应该也是开场不用半小时就能猜完结局，这是我觉得有点遗憾的。作为有一个案件主线生发的影片，观众可能期待更多的转折，不过这可能是大家的文化土壤不太一样，个人觉得不能拿香港警匪片作为参照物来谈《风雨云》。总体来说年代感刻画得可圈可点，但我也同意@静静的顿猴 淡豹老师和@洛之秋 老师说的，人物关系和用词上不够写实。《风雨云》的意象组合上我觉得是比较亲民的，作为娄烨为数不多能与院线观众见面（还是排片这么密集）的影片是观众友好的。下一部能上院线的应该是《兰心大剧院》，或许可以期待更丰富的意象

谈谈演员，这可能都是危险发言了。私心来讲马思纯是娄烨这么多作品里我觉得最不够好的女演员，没有办法，娄烨选角一向一绝（我再吹一波黄轩、齐溪、郝蕾、贾宏声）bar建得太高。小诺少女的那一面很到位，但马思纯演得还是不够丰富，反倒是在香港的酒吧里那个和杨家栋首先打招呼的小诺朋友，短短几秒，很有一点意思。因此小诺我就不多着墨了，其实应该看得出来我对宋佳也并不非常满意，齐溪在这个类型里给人的印象已经太过深刻了，但从精神病院里出来在车后座那场戏，宋佳的眼神和肢体都像一株藤蔓，柔软、缠绕。张颂文我只能用两个字形容，到位，每一幕都到位，很期待《兰心大剧院》里的表演。秦昊好多年前就被称为娄烨御用小生，现在可能是御用老生了……这部戏里在我个人看来，姜紫成和林慧是捆绑的，姜紫成本质是无情，他屈指可数的情还是在连阿云的身上。西门町五光十色里，秦昊摘下墨镜的那一个瞬间和后来亲手放火烧连阿云他流下泪的那一个瞬间，着实是少年一点真心和幻灭最后一点真心吧

至于男一号，井柏然是我2007年加油好男儿的one pick，那年我小学毕业。我买的第一本写真是当年bobo组合一起出的。电视新闻滚动播放的那张警官照那张脸简直和12年前别无二致，全戏里我觉得他最好的戏是他在电话里听到小诺说“我喜欢你”的神情，少年的动心、不忍、感动、疑窦都跃然纸上。而最后看到监控里林慧并不是凶手，翻动U盘的那一刻，眼神里看得到一个人的世界崩塌的雪花。怎么说呢，12年，大概是看到少年长成少年，心动还有心动吧

最后：Alex的手链和阿云应该是一样的，事务所的第一位客户和U盘包裹是前后脚到的，而且说着没用却没把U盘销毁。Alex给姜紫成打电话的时候显然二人也是长期有联系且被信任的。我觉得车祸其实已经交代了，只不过故事也并非要拍到那么圆

父亲是很喜欢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这首歌我听了20年，MP3、MP4、iPod再到播放器，一直在我的歌单里。全戏我的泪点就是连阿云在迪斯科球下唱这首歌的时候，连阿云显然对这首歌也没那么熟，和她的脸一样带一点涩。电影里没有让她唱错的地方重新来过，她唱的是“为什么要别离，又说什么在一起”，原句是“道别离”。都是痴人，都没来得及道，就要别离

《风雨云》有消息说可能不能上映的时候，我发过一条朋友圈，是2017年55届金马奖那天晚上跟闺蜜的聊天记录。那时候我还没看过《风雨云》，它拿了若干提名，和娄烨有作品的时候一样

后来查阅记录确认《浮城谜事》是49届金马奖的时候了，我记得黄子佼说“因为以前的都没有上映”时镜头给到娄烨，他大笑，没有任何被冒犯和苦涩的神情。我想他是真的觉得被禁拍片的那五年快乐，他觉得执导筒就是快乐，他还在关心他关心的事情。犹记得之前看过京剧里说“老板”是很重的两个字，除了色艺双绝以外，还要凭一己之力扛起好多人的生计，比角儿、腕儿要难多了。娄烨不愿意在电影里强调自己的署名，但不影响我觉得他是娄老板，希望娄老板所坚持的艺术生命愈加宽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