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子巴特萨

评分：

6.0 还行

原名：Au hasard Balthazar又名：巴尔塔扎尔的遭遇 / 驴子巴勒达扎 / 偶尔巴尔塔扎尔 / Balthazar

分类：剧情 / 地区：法国年份：1966

简介：电影史上极其异类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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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8-12-24

驴子巴特萨影评：秩序的篡改者：罗伯特•布列松

1966年法国电视节目“Pour le Plaisir”采访了罗伯特·布列松，针对他的电影《巴尔塔扎尔的遭遇》上映，对于“布列松的职业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的理解和探讨。
（下文称“Pour le Plaisir”为PLP，“罗伯特·布列松”为RB）
PLP：可以介绍下您的新电影《巴尔塔扎尔的遭遇》吗？
RB：给电影起名字的时候我有一种冲动，去给它取一个圣经中的名字。这个名字本身就是那些圣人们的座右铭，东方三智者宣称自己是巴尔塔扎尔的后代，他们的座右铭是“巴尔塔扎尔的遭遇”，我喜欢这个名字的韵律，它跟电影的主题非常契合。
《巴尔塔扎尔的遭遇》说的就是人类的焦虑和欲望。当人类面对一个生物，一个全然温顺，神圣的生物——驴子“巴尔塔扎尔”，骄傲、贪婪、喜欢看人痛苦、欲望，这些人性之恶存在于它的每一个主人身上，它受尽折磨，最后痛苦的死去。这个角色很像乔普林早期电影中的流浪者，但它只是个动物，一头驴，这种动物暗示着色情，同时也能唤起唯灵主义或基督教的神秘，因为驴子不管在圣经新约还是旧约，甚至罗马教堂中都占有重要地位。
巴尔塔扎尔也代表着两条线，这两条线有时平行，有时交叉。一条线是从驴子的生活中，我们看到了人的生活，童年时受到百般呵护，成年后辛勤工作，人和驴子都是这样，稍后，是发挥聪明才智的时候，最终，神秘主义带来死亡；另一条线是，驴子在不同的主人手下，这些主人代表着不同的罪恶，造成了巴尔塔扎尔的痛苦和死亡。
拍摄这部影片的时候，我的另一个考虑是，中心人物的设定，必须清楚的是，驴子是故事的主线和主要角色，观众偶尔能看到它，但它仍然是主题，于是，所有它不在场时发生的事件，或者它远远看到的事件，都被去掉了。很难说其他角色来自何处，一切都是顺其自然，我无法解释，我只是看到了他们，然后他们就像画像一样生动起来，我无法像小说家那样解说他们。
如果你仔细观察身边的人，你会发现一种关于骄傲的特质。如果我们不对自己骄傲，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会觉得这种人性太阴暗，但是光明的人性也不一定就真的可爱。
我想他们（玛丽和格拉德）彼此并不相爱，那只是关于情欲，我不会说那是“色情”，因为那个词被滥用了。那是春天，鸟儿在歌唱，一切都是自然而偶然的，但是生活要为此负责，那个年轻人坐在他身旁，激起她心中的欲望，情欲之爱就始于那一刻，她或许以为自己对格拉德来说是独特的，但这种情欲很容易移植到另一个人身上。
PLP：剧本里对这一幕有详细的描写吗，或者这是在拍摄时临场发挥的？
RB：不，剧本里有。但是纸上的东西跟拍电影是两码事。我觉得，拍电影最重要的地方在于节奏，一切都靠节奏表达，没有节奏就什么都没有，形式也是如此，但是没有节奏就没有电影。我认为，如果我要刻画两个人物，他们的态度，他们的联系，只靠拍摄不行，还要靠剪辑，剪辑让这一切成为可能，摄影机只是记录，它很精确，而且不带偏见，但电影是在剪辑室里产生的，在那里重组图像，添加音效，这样才能开花结果。
PLP：电影里有很多令人困惑的地方，比如玛丽跟巴尔塔扎尔的关系，含糊不清，莫能两可？
RB：我认为这种爱没有一个明确的对象，青年的爱有时候是很模糊无法定义的，爱必须有个对象，玛丽的对象不是驴子，驴子只是一个媒介。
艺术都是既抽象又富含寓意，你不能把一切都明说，否则这就不是艺术了，艺术存在于寓意之中。电影人的最大难题是如何做到不明确的表现事物。最理想的情况是，什么都不明说，但那是不可能的，因此要选择一个角度去表达，同时能暗含其他的角度，让观众去想象去猜测，使观众一直处于期待的状态。先讲结果，再给原因。
生活是神秘的，必须在银幕上表现出来，结果永远应先于原因，生活正是这样。我们看到很多事情，根本不会去注意其原因，总是先看到结果，然后才会发现原因。
玛丽藏在那个吝啬鬼的房子里，因为那是她唯一的避难所，她变得聪明而狡猾，她挑逗他，才得以睡在他的干草屋里。相对于其他人，她做的很妙，因为她已经经验丰富了，但是她心里是看不起他的。那一夜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完全矛盾的两种感情，女孩的诚实最终占了上风。一开始，她接受他的钱，她真的很需要钱，或许她还想着能把这钱拿给爸爸，她父亲被人骗的一文不值，但是听了吝啬鬼刻薄讥讽的言辞，她很伤心。最后她意识到钱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又把钱退了回去，这一刻是伟大的，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可以自己想象，玛丽跟吝啬鬼过了一夜，或者只是在椅子上等到天亮。我不知道。
PLP：《乡村牧师日记》中的上帝始终在场，那就是瑞德米尔，《巴尔塔扎尔的遭遇》给我的印象，这像是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
RB：首先，我不认为上帝这个词，一定要说出来才证明他的在场。如果我用电影的工具去表现，一个有灵魂的人不只是一个木偶，如果这个人在场，那么他就是神圣的，念出上帝的名字并不能说明他在场。
PLP：当然，但是据我所知，您的电影中首次出现一个角色——玛丽的父亲，他拒绝了上帝。
RB：他拒绝了上帝，这说明上帝是存在的，他在场。
PLP：但是，上帝不再是善的，他没有参与人的事务，这是您的作品从未表达过的。
RB：我不同意这个说法。
PLP：在您的电影中，语言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RB：当然应该有语言，因为影像无法说出一切，在角色没有开口之前，我们要弄清楚演员能表达什么，尤其是通过眼睛、身体语言、行为方式等等，在有必要深入挖掘事物内在的时候，才会使用语言，简单说，电影中的思想，必须通过合适的影像和声音来变现，对话是最后的选择。
我不喜欢谈论技巧，我不觉得我有什么技巧，我只是喜欢摆弄影像。我确信，没有影像的转换，就没有电影，如果银幕上的图像像拍摄时那样分散，或是影像间只是堆放在一起，那就谈不上转换，更不会有电影，为了这一点，影像打上了戏剧艺术的烙印，正如木质的桌子和已经做成桌子的木头，桌子是通过雕刻形成的，使用影像时，要脱离所有艺术形式，尤其是戏剧艺术，这样才能把它跟其他影像和声音进行转换。
电影制作最大的困难是，这里我说“电影制作”，它跟“电影”有区别，“电影”是传统意义上的，只用来指拍成电影的剧本，导演指导演员演戏，然后拍摄。对我来说，“电影制作”是完全不同的，它是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涉及到图像与图像，图像与声音，以及声音与声音的并置，它是完全的创作，不是复制。拍摄表演戏剧的演员时，摄影机只是重现场景，而不是创作。如果在剧院里，我们要求舞台演员或是电影演员表演一个动作，他们表演，我们拍摄，我觉得，这跟电影制作是两回事，电影制作是图像与声音的结合，图像跟其他因素相结合，就发生转换，但是图像也要具有一定的品质，可以称之为中性，他们不能带有太多的戏剧意义，这种戏剧性的意义要跟其他图像并置时才会产生，这一点尤其困难，你要知道怎样拍摄这一镜头。
在我看来，“电影制作”是让各种元素归位的艺术，这一点跟其他艺术没有区别，就像巴赫的一个轶事，他为一个学生演奏，学生非常崇拜他，但是巴赫说有什么好崇拜的，只要在正确的时间按下正确的音符，其他都是乐器的功劳。
PLP：您的电影中的声音不是真实的，是一种被夸大的声音，您降低了人物对话的音量，突出了周围事物的声音。
RB：有时候会降低，也有时候会提高，这是为了凸显他们的重要，这主要是依靠我的直觉，以及情节发展的具体情况。
PLP：您要求演员通过肢体语言表现自己，但同时又对此有所限制。
RB：这里可以谈谈所谓的技巧，或者说我对动作的偏爱。我认为我们的大部分动作，甚至包括语言，都是自动的。你的手放在膝盖上，但并不是有意放上去的，蒙田（法国文艺复兴后期、十六世纪人文主义思想家、作家、怀疑论者）对此有精彩的论述，即我们的手并不随心而动，我们的手有自主意识，四肢也有自主意识，我们无法完全控制它们。电影制作也是，电影表达的跟它所想所说的并不一致，我们所说出来的跟我们脑中所想也不一定相符，语言可能与思想同步，也可能早于思想，从这个意义上说，戏剧不是真实和自然的，我的电影试图去触碰真实——也许我太执着于真实了。
PLP：您从您希望的角度去表现人物，而不是让他们自由发展。
RB：这是一个奇怪的结合，他们和我之间的结合，我们之间的能量转换，不是从我的执导或场景中得到，而是来自于一种神启，一种共识，一种在所有问题上的友谊。
“场景”是一个很宽泛的表达，它表明今天的电影……我必须强调的是，“电影制作”和“电影”是有区别的……它表明现今的电影只是拍摄出来的戏剧。很抱歉一再重复这一点。
PLP：您不认为您是一名电影导演吗？
RB：是的。连电影人都算不上。
PLP：那么罗伯特·布列松的职业是什么呢？
RB：有人称呼我为“篡改秩序的人”，比起舞台上的导演，我更喜欢这个称呼，因为舞台不是随处可见。
PLP：那么，您为什么不让您的演员临场发挥呢？
RB：他们当然有所发挥，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方式。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他们的表演安全地脱离思想的限制，我们一直重复拍摄，哪怕重复50次，直到演员的思想不再影响他的对话或动作，一旦事情变成“自动的”，演员就完全的融入到了情节之中，会有完全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这比戏剧表演真实上百倍。戏剧演员必须背台词，想好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这不可能做到真实。
PLP：按照这种方法，您的演员有没有做出意料之外的事？
RB：很多。这也就是你所谓的临场发挥。我们无法模仿人生，我们必须在不去模仿的情况下重现人生，模仿的就是虚假的，我想利用这样的机制，能够创造看起来真实或者完全真实的东西。
PLP：影片中的驴子有没有造成什么麻烦？
RB：驴子是个大麻烦，因为我不想用表演用的驴子。即使在创作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就非常反感使用训练过的驴子。我不想让它看起来太职业，马戏团那场戏，驴子在做算术，这一幕拍摄的很晚，这样驯兽师才有充足的时间训练，我等了两个月才拍，然后才跟其他素材放在一起，这样一来，影片中的驴子就很自然，没有做戏的感觉。但是问题是，驴子总是不按我们的要求做。
PLP：您对演员的要求有点像精神病治疗时采用的“心里戏剧”，您把他们放在一个场景中，让他们测试自己的极限。
RB：我感兴趣的不是他们所表现出来的，而是他们所隐藏的东西。
PLP：您拍到他们隐藏的东西了吗？
RB：当然。感谢这个神奇的，叫摄影机的机器，事实上，令我惊奇的是，这样的一种机器居然能捕捉人眼无法看到的东西，确切的说，是人脑无法察觉的东西。大脑常常被愚弄，看到假象。
PLP：您认为职业的表演，会产生这种假象吗？毕竟从《布涝涅森林的女人们》后，您就再没用过职业演员。
RB：当然，要改变一个人的天性很困难，甚至是不可能的。夏多布里昂（法国十八至十九世纪的作家，政治家，外交家，法兰西学院院士）这样说过，“17世纪的诗人，他们不缺乏自然，他们缺少的是天性”。在剧院里，表现自然是后天的技巧，只要你仔细研究人的情感就能做到。生活就是生活，这是我们的努力方向，是我们的原材料。在电影中，原材料不是演员，而是人。
PLP：请您列举几个您认为自然的演员。
RB：恩……我想想说说我对表演的看法。表演，简单的说就是映射，演员将自己映射到他想象中的角色里，同时他也在看着自己。在电影里，也是这样，如果演员到处表现自己，那还剩下什么？什么都没有。角色会变得空洞，你可以在特写镜头里发现这一点，演员缺席了，甚至失去了他自己。
PLP：雇佣那些非职业演员，他们还没被扭曲，很少观察自我，这样的结果会更加真实吗？
RB：在伟大的天赋中，最困难的难道不是我们常说的，日常生活中的“魅力”吗？人们之所以有魅力，是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魅力，这是我所寻求的——真实的魅力。这也是电影所需要的。当然我不是心理学家，也不是分析家，并不能够深入的探讨人，并进行心里分析。
PLP：我听说您不给演员完整的剧本，他们不知道完整的故事。
RB：这不是真的，演员是有剧本的，他们不知道的是怎样进行表演。跟一般电影不同，我拍摄时不会让演员看之前拍的东西，所以他们不会像照镜子一样看到屏幕上的自己，然后试着改正，所有演员都是这样。他们会想，“我的鼻子太靠右了”，“下次我要面向左边，那样会更好”。
PLP：台词方面您怎样要求演员？对话中可以加入自己的意见吗？
RB：我让他们说话时不要想意思，就好像那些词句只是一堆音节一样，就好像句子是由音节而不是由单词组成的。意思自然会蕴藏其中，我已经解释过，我会在电影中把它表现出来。
PLP：就好像他们看的是其他语言的台词，只是最后一刻才知道确切的意思？
RB：是的，可以这么说。
PLP：您会花时间让演员表现自我吗？
RB：我认为电影的实质，不在于动作和言语，而在与动作和言语所产生的效果，所以这由不得我或者演员，这已经超越了他们的理解。关键在于，动作和言语表现出来的东西，我们从他们的态度和表情上可以看出来，就像蒙田说的“我们的动作出卖了我们”。
PLP：我觉得您的剧本写的很好，但是情节有太多省略以及未解之处。比如说，有一次格拉德被警察传唤，您有没有想过大家并不能看出其中的原因？
RB：我也不知道……开个玩笑……但是我想省去故事背后的所有细节，如果一个人被传唤，原因以后自然会知道。但我认为一个不错的规则是——“结果在先，原因在后”。这样一来，原因自然就会成为一个不错的悬念，于是这个故事就能抓住观众的好奇心。格拉德被传唤，我们猜测有人被谋杀了，但谁做的并不重要，我们猜测是他，但是后来发现猜错了，我们又猜是流浪汉，阿诺德，但事实证明也不是他，对于故事来说，这不重要，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是谁干的，或者这根本不是谋杀，是意外，不管怎样，跟我们的故事都没有太大关系。而我，一直试图去掉所有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想……也许我是错的……艺术在下降，艺术在消亡，也许是因为太自由了，也许是因为太宽泛了，如今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
电影、收音机、电视机正在杀死艺术。但是很奇怪，我也相信，正是通过电影、收音机、电视机，才会有艺术的重生，也许是以一个全然不同的形式。“艺术”这个词可能不再局限于今天的意思，但我觉得还有希望，我相信电影是一种全新的艺术，这种艺术我们还没真正掌握，我相信电影的缪斯。德加（印象派画家）说过，“缪斯女神相互之间从不讲话，她们只一起跳舞”。
我相信电影很快会变成一种完全独立的艺术，而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只是其他艺术的合成。
PLP：电影开始只是作为简单的消遣，您觉得这会不会对它有所限制？
RB：“电影”很有可能作为“电影制作”的对立面，继续存在，作为一种消遣，电影没有理由消亡。但是我相信，“电影制作”是一种严肃的艺术，不是消遣，正相反，它是深刻看待事物的方式，帮助人更多的深入发掘和发现自我。
Fin
摘录整理自纪录片《Un metteur en ordre: Robert Bresson》

——本文首次发表于微信公众号“电影点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