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比安

这是一场三个小时的精神漂流史。

影片改编自德国作家埃里希·克斯特纳的自传体小说《法比安：一个道德家的故事》，该小说出版于1932年，时值魏玛共和国时期。

电影开场是一个巧妙的长镜头，视角穿越柏林海德堡广场地铁，时间从现在穿越到1931年，迷茫的法比安正在街边发呆。

法比安在一家地下俱乐部遇见了一名美艳妇人，贪婪，饥渴，妖冶，她把他带回家，激情缠绵，此时妇人的丈夫突然出现，他同意他们睡觉，他已经满足不了妻子日益高涨的欲望，但他需要签署一份合同，明确彼此的权益。法比安非常不解，太荒唐了。他逃离了。

这就是当时的德国。

经历了一战失败，屈辱投降，帝国倒塌，走向共和，黄金十年，经济危机，社会分裂，内外交困，权贵一味纸醉金迷，贪图享乐，底层只能挣扎求生，焦躁迷失。整个国家都很愤怒，盲目寻找着愤怒的对象。一片混沌，暗藏铁血。

电影开场的前半小时画面始终处在不安中。4:3画幅，手持摄影，复古颗粒感，加上分屏、跳切、快进、黑屏和黑白资料片，老电影感仿佛让人重回过往。快速的蒙太奇中穿插着艳俗廉价舞厅、酒吧、妓院、左翼右翼符号、电影海报、昏黄路灯、裸女、酒杯、香烟、争吵，疯疯癫癫，纷纷攘攘，只有法比安和观众在冷眼旁观，无法理解眼前的世界。

这是法比安的现实，已经不是茨威格昨日的世界。

三个年轻人被迫走在这个世界里。

法比安，拥有德国研究博士学位，喜爱文学，热爱写作，梦想成为小说家。他白天在卷烟厂当文案，晚上就和好友一起流连声色，醉生梦死，偶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上几笔：“车站过了一个又一个，而火车仍在岁月中飞驰，奔向永不可及的目的地。”

好友拉布德，家境富裕，父亲是大律师，他是个坚定的社会主义者，积极组织各种社会活动，希望改造已经深陷危机的社会。

女友科妮莉亚，学法律，在电影公司的法务部工作，但她真正的梦想是当一个明星。

三个人，三条道路，三种结局。

法比安，正如原作小说标题所说，他是一个道德家，有着自己的高远的精神向往和道德准则，极具自我反思精神，面对沉沦的社会他无法找到出路，也不再相信有出路。他只想逃到个人的小世界里，逃到爱情里，苟活下去。

拉布德出身于资产阶级，也在读书，也热爱文学，朝气蓬勃，满怀斗志，他是一名理想主义者，妄图打破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他积极参加左翼活动，丝毫不顾及不屑于右翼势力的暗流汹涌。

科妮莉亚是现实主义者，她的心思全在自己的演员梦上，与法比安的爱情给了她很多欢乐，即使他们贫穷。但当有钱的制作人向她抛来橄榄枝后，她就义无反顾地追随而去，甚至不惜成为对方的情妇。

电影的大部分时间里，三个人都在沿着自己已有的道路向前行驶，也曾欢乐，也曾高歌。遍布的密探、游荡的警卫、恐吓的口号、莫名的抓捕，这些成为他们生活中的日常，挥之不去。

山河并不是在一瞬间崩塌的。

乌云压盖，朽烂弥漫。人心都是一点点变质的。

法比安向房东抱怨昨晚新搬来的租户深夜吵闹，房东告诉法比安，我们都会慢慢适应下来的，因为我们都是体面人。

法比安则给她读起了早上的报纸新闻：16岁少女携数人虐杀50岁男子，场面血腥，该男子结识很多少女，与她们睡觉并拍裸照，家中搜出大量内衣和照片。女孩裸体躺在男子身边，手握着剁肉刀，看他走向死亡。女孩已怀孕，不知生父。所有人都认罪了，没有悔过之意。

法比安读完新闻后，问道，你觉得我们的城市还容得下“体面”吗？

这是个糟糕的城市。

东部是犯罪，中部是流氓，北部是贫穷，西部是堕落。每一个角落都潜伏着毁灭。

腐烂是一种传染病。

“现在的人没有时间当好人。”

无业的法比安遇到另一个失业者，怒其不争地批评他：“你穿着旧外套，饿着肚子，但仍然可以挺直身板。你总被拒之门外，是你自己的问题。”

失业的男人不为所动：“失业几年后，你就不会这么想了。我睡在恩格尔堤岸的一家廉价客栈，领着十马克的救济金，吃鱼子酱吃坏了胃……”

法比安：“你的职业是什么？”

失业的男人麻木回应：“银行职员，应该是……我也坐过牢。天啊！经历过好多事。我唯一没做过的事，就是自杀。但我还有时间。”

法比安无言以对。

拉布德的女友背叛了他，整日沉沦，激情不再，他的文学论文又被教授斥为垃圾，拒绝接受，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拉布德吞枪自尽，留下他请来喝酒的燕肥环瘦。

激愤的法比安去找教授，却意外得知教授很喜欢那篇论文，批评信是他身边的另一个年轻人冒名所写，并声称“只是开个玩笑。”

法比安与年轻人扭打在一起，教授来劝架，但面前涌来一群青年，纳粹党的标志一闪而过。教授开始唯唯诺诺。教授说：“这个世界正在走向毁灭，我们需要新秩序，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种享乐主义，这种后战争时期的混乱必须终结。凡事都有它的用处，牺牲也是。”年轻人鼓掌叫好。

教授，知识分子，放弃独立思考，成为权力意志的复读机。

有些力量在上升，有些力量在消失。

法比安与拉布德有番对话，反映了两人性格的不同与命运的相同：他们都身陷绝望，只是绝望的方式不一样。

拉布德：莱辛问道：“难道我们不是经常发现自己身处不得不忍受的社会。在那里，时间变得像在病床上一样难熬。”如今我们必须回答，我们厌倦了病床上的社会。恐惧和仇恨的声音不能再高过思想和心灵的，人类尊严的时代即将到来。

法比安：我不相信理性和权力可以兼具。

拉布德：用权力为人民谋福祉就可以兼具。

法比安：如果人民不开化，你这套非凡制度又有什么用。理性和公正的人不会获得权力。

拉布德：我们至少要敢于尝试。没有抱负才是最糟糕的。

法比安：我观察，这没有意义吗。

拉布德：这能帮到谁？

法比安：谁能得到帮助？

拉布德就那么死了，死得毫无意义。

法比安在大城市努力挣扎，最后却发现工作没了，爱情没了，友情没了。他依然坚持自己的原则，多次拒绝有钱妇人的邀约。他不想出卖尊严换金钱。

法比安被迫回到家乡。为了救一名落水儿童，不会游泳的法比安溺水而亡。

只有出卖了自己的科妮莉亚还活着。

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一把火。

无数的书籍正在燃烧，法比安的文字也湮灭在烟尘中，伴随着新闻报道中纳粹的反犹口号。

两年后，希特勒和纳粹党上台执政，魏玛共和国名存实亡，被人遗忘。

如果问身在其中的法比安，事情是从哪一天开始变坏的。

大概他也不明所以。

对于一个道德家，他是不幸且幸运的——在洪水滔天前，他选择沉没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