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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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名：《India: Matri Bhumi》，印度缘何是故乡？它是谁的故乡？1959年的印度其实有着复杂的国内局势，但是当罗伯托·罗西里尼的镜头对准印度，并且将其命名为“故乡”，似乎是一次重大的转折：从剧情片到纪录片，从黑白片到彩色片，从西方世界到东方国度。1959年的他，已经和英格丽·褒曼离婚，而他身边新的女人就是一位印度编剧，据说在离婚之前就有了绯闻，如果撇开道德评价，当罗西里尼的情感和镜头一样发生这一重大转折，是不是意味着他情有独钟于印度？是不是他发现了印度的真正魅力？

一个西方电影导演对于东方国度的关注，一定会有某种“他者”的视角，甚至会可能有西方中心说，而印度成为他的观察样本，成为他的记录素材，或者就是因为印度的神奇和陌生，在电影一开始，罗西里尼就用旁白的方式发现印度：这是一个有着多宗教多民族的国家，这里的人口占世界的六分之一，这里的人被分成四个等级，这里的语言呈现着多样化特色，这里的历史悠久文化灿烂……“印度民族是喜欢和平、宽容的民族”，在罗西里尼的镜头之下，是印度孟买街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和行人，是缓缓流淌的恒河，是盛大的庆典仪式，是庄严肃穆的雕像，但是在呈现这些景物之后，罗西里尼却说：“58万个村庄才是印度真正的样子。”

“印度真正的样子”，似乎就开始把目光投向具体而微的现实，就开始用纪录片的方式抵达真实，而罗西里尼的用意是走进印度的自然世界，或者说开始探讨人和自然的关系，“人了解大自然，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这是提纲挈领的一句话，实际上这句话在罗西里尼整部电影里并非是对于现实的描写，而是一种理想，也就是说，他希望从印度这个古老的国家发现人与自然的良性存在方式，那就是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因为这个理想的存在，当纪录片选取四个不同的角度和故事，实际上就是在阐述人与自然的四种关系，而最终是想在记录式的探讨之后希望让人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第一个部分记录的是圣都马特拉伊人的生活，这完全就是罗西里尼理想的存在方式，作为人与自然的第一部分，就是人与自然和谐的样本。这里的人都有大象，大象被称为“劳动者”，它们和主人一起运输木材，虽然大象的劳动强度很大，他们只有在中午的时候可以休息一下，但是主人和大象之间完全是融合的，甚至心有灵犀：主人坐在大象身上，用简单的言语就可以指挥大象运送木材；大象休息的时候，是来到附近的水塘，主人给它洗澡，抚摸它的身体，让大象享受特殊的待遇；主人爬上大象的时候，大象的一只脚抬起，主人踩住它的脚，然后大象慢慢把脚太高，主人便在上升的高度中，跨到大象的背上——这一动作被罗西里尼完整记录下来，虽然细小，但是完全可以看出大象和人之间的和谐关系。

但是这种和谐只是表象的，罗西里尼在这部分里其实插入了一个故事：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女孩的爱情。小伙在是在为大象洗澡的时候，看见了在岸上提水的女孩，而女孩也看见了他，在目光交接的时候，一见钟情的感觉就产生了。之后，小伙以砍树唯有，经过女孩家门口，然后从象背上爬到了树上，但是他却转过身，俯视女孩家的庭院，而此时的女孩正在劳作，她一边劳作一边唱着歌。从眉目传情到偷偷观察，小伙子爱上了女孩，于是他写信给女孩，于是双方父母见面，于是开始筹划婚礼，于是热闹的结婚仪式举行。罗西里尼用这样一种方式记录的并不只是一个爱情故事，而是将自然界的爱情交叉在其中：那头大象和另一头大象也产生了爱情，只不过和小伙子、女孩不同的是，在大象世界里，雌象主动出击，雄象则小心翼翼。

小伙子和女孩的爱情，雄象和雌象的求偶，人和自然的两个故事，完全在一种平行状态中发生：小伙在第一次看见岸边的女孩两个人产生情愫的时候，镜头转向进入发情期的大象；主人把雄象和雌象带到森林里而自己离去，是为了给发情期的大象一个共处的环境，而镜头转向那一对男女，小伙子正爬到树上偷偷注视自己心爱的女孩；“10个月后，雌象开始讨厌雄象，因为它怀孕了。”而罗西里尼的镜头又转向了已经结婚的男女青年，而且妻子也怀孕了，只不过大象的孕期更长，达20个月；当雌象离开雄象，另外的雌象开始照顾怀孕的雌象，而在人类世界里，男人把怀孕的妻子送回娘家，因为自己很忙，所以他让一个妇人照顾自己的妻子……

镜头在切换，故事在不同世界里发生，却有机统一在一起，无论是大象之间的求偶，还是男女之间的爱情，在平行展示中就是突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这是一种理想状态，当然也发生在现实里。而从这第一幕人与自然的和谐开始，人与自然的关系慢慢走向复杂，第二部分不妨看成是人对于自然的改造。那条马哈那吉河静静地流淌，在平时它是安静的，但是一旦进入印度的雨季，这条河便经常发生洪水灾害，于是，当地政府开始截留筑坝，建造了大型水库。此时，在人们用简单的方式建造的工地现场，罗西里尼将镜头对准了一个脸上有着不安的男人，他出生在这里，但是当这里被建造水库之后，他只能离开。男人行走在建设工地上，看石碑上刻着在洪水中丧生的175个死者的名字，发现正在检测的电力设施，然后在黄昏的时候，经过了水库旁边的庙宇，走到了以前是小湖现在变成巨大人工湖的湖边，然后脱掉了长衫，走进了水里。

曾经他经常洗澡洁身的小湖，便是自然的一部分，而现在变成了人工湖，男人脱了衣服下水，似乎是在寻找昔日的感觉，一种怀旧情绪涌现的另一面则是感伤：这里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曾经的记忆会慢慢被湮没，而自己也将离开这里，在背井离乡中开始另一种生活。大自然被人所改变所改造，或许也是一种无奈，就像男人，直到他在家举办完了和朋友的告别仪式，在妻子不停的絮叨中终于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他一下子开始愤怒，然后把妻子推了出去，最后躺在床上哭泣……而第二天，他不得不继续离开的计划，带着妻子和孩子走向另一个地方。

自然被人所改造，在失去了曾经的一切的同时，至少可以避免洪水等灾害带来的损失，或者这是一种积极因素。但是在第三部分里，人与自然的关系完全被破坏了。罗西里尼把镜头对准印度西海岸的乡村，并且用第一人称叙述这个故事，“我已经80岁了，在这充满神秘力量的森林里居住了很长时间。”第一人称是把故事变成了叙说，把记录变成了亲历，在观影体验上更有直接性。老人住在这里，每天起床之后双手合十祈祷，然后牵着两头可爱的牦牛去森林里，这片森林是他精神领地，是他感到最舒心的地方。森林之存在，并不仅仅是对老人及其村人来说，是一个家园，更是对生活在这里的动物来说，是一片乐园：每天晚上森林里传来老虎的叫声，但这并不是老虎寻找食物攻击的吼声，而是一种求爱的信号，老人是听着这种叫声安然入睡的，“森林是求爱的神圣寺院。”

但是那天老人在森林里听到了另一种刺耳的声音传来，那是三辆汽车驶过的声音，他知道，这是铁矿调查队来到这片森林了，汽车制造的声音打破了森林的宁静，而从此以后这片森林这个村子的一切都被改变了：动物开始乱窜，开始逃离；当晚发现了血迹，一只刺猬被老虎咬死了；后来老虎开始袭人，夜晚传来的尖叫声是调查队有人成了牺牲者；于是，大规模的捕虎行动开始了……从三辆车开始，整个森林的生态似乎都被改变了，而这个80岁的老人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在趁调查队还没有进入森林之前，他一个人跑到了老虎居住的地方，然后点燃了烟火，于是，那些老虎开始离开森林——老人赶走老虎的目的就是为了不遭到捕杀，即使那些老虎去往的地方还是未知，但是可以暂时避开面临的死亡。

80岁的老人用最原始的方式解救了老虎，但是森林的宁静已经彻底被打破了，人与自然成为了一种对立。但是这些老虎在这里还有解救他们的人，还可以找到一下个避难所，但是在最后部分的故事里，人和自然却走向了另一种可怕的结果。在印度的高温天里，一个男人离开了已经没有村民的村子，他带着自己的那只猴子出发，但是在半路上却因为高温而倒地，最后死去。猴子似乎意识到了主人的死亡，它弄主人的头发，靠在他的怀里，围着他转，但是主人却没有再醒来，而在倒下的地方，四周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秃鹰，它们正盯着死去的男人准备享用饕餮大餐。猴子对于主人的不舍情感终于没能抵住秃鹰的进攻，于是，脖子上还挂着铁链的猴子自己来到了集镇，在集镇上，它穿行在人群中，它注视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但是它从来不害怕，甚至开始“卖艺”——它在人群中表演以前主人教过它的一些动作，而围观的人把硬币投给它，没有主人在场，它也开始独立生活，虽然它看见了食物只能通过最原始抢夺的方式来获得，但是这一只猴子完全变成了人化的猴子，当它看见被关着的野猴子，野猴子却不走近它，因为“它们从它身上闻到了人的味道”，最后，猴子有了新的主人，而新主人开始对他进行另外的训练，于是等待他的是在人的手里从事的卖艺生涯。

猴子身上有了人的味道，这是猴子的宿命，也是自然的一种异化，当自然变成人化的自然，猴子或者也不再是一种可以返回森林的动物，而变成了商品。从在森林里求偶的大象，到遭到人类捕杀威胁的老虎，再到带着人类味道的猴子，三种动物的不同命运正好折射出人与自然之间不同关系：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自然被人类改造，是因为人类需要合目的性的生活；人类破坏自然，是对于自然的戕害，而人也遭到了自然的报复；自然变成了人化的自然，于是被囚禁被控制的生活开始了。罗西里尼阐释了人与自然的四部曲，在渐渐递进的序列中，凸显出不断加大的人类危机。

而当“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真的成为了一种挽歌式的理想，罗西里尼的镜头其实充满了反讽，最后是牛群，羊群，以及人群，于是在热闹的大街上，成群的人匆匆行进，各种的公交车来回行驶，世界仿佛在这种高速发展的城市建设中湮没，而唯有站在高处的罗西里尼，用上帝俯视的视角审视着人类，一方面对这些如动物一样的人类发出了几声嘲笑，另一方面或者也在感叹这个作为故乡的印度终会变成“失落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