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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累。
不敢睡。一闭上眼就看见爸爸倒在家门口,身上两个弹孔汩汩地冒着鲜血,我不知道该拿什么去堵,爸爸的血就那么染透了地板,染透了我的手,怎么洗都洗不掉。
怎么叫他都叫不醒。
这是第几天了?不知道。灵堂四壁苍白,白的墙,白的地,这样单调的环境让人很容易就忘记了时间。鲜花丛中,爸爸在照片里笑得灿烂,那一瞬间他在想些什么?他总是笑眯眯的样子,只有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疤默默记录着他那些刀口舔血的过往。他用宽厚的背死死抵住家门,独自面对杀手沉默的枪口,他哀求他放过他的女儿,他把生留给我,把命给了他。
爸爸呀,你冷不冷?
撕心裂肺的悔恨。我为什么要讲出那么狠毒的话?不就是被孤立,被劝退,没朋友吗?何至于要去诅咒他呢?一语成谶,爸爸现在就那样冷冰冰地躺着。是的,他再也不会不打招呼就失踪,他永远消失了。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我乱七八糟的思绪。来的是一群人,一群男人。应该是爸爸那些“兄弟”们吧,反正除了jc,也没什么人这么惦记他。我眼睛大约是哭肿了,有些看不清楚,为首的是个上了点年纪的瘦高个子,蓄唇须,头发一丝不乱,右手戴着一枚尾戒,上面隐约有个什么图案。他并不理会我,一言不发地给爸爸点了一支烟。烟草燃烧散发出焦苦的味道,跟檀香的味道有些格格不入。我突然怨恨起来,是他吧?就是他吧?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终于让爸爸穷途末路。
“你是fd集团的老大吗?”
“你指使我爸去做了什么?”
“你叫他揍人、威胁别人、拿刀砍别人吗?”
“是谁杀了我爸?”
……
他沉默着,眼里似乎涌起模糊的雾气,深不见底。半晌,他用微哑的嗓音缓缓说道:“你父亲是我最信任的朋友和兄弟,还有,东训,他是个好爸爸。你只要记住这点就好。”说完,扭头便走。自始至终,他没有看我一眼,自始至终,他不曾向父亲的遗照低头。
当时的我还是太小,17岁的女孩不知道,那第一次的相见,早已为将来伏线千里。
很快,我们就第二次见面了。
我走投无路。
什么狗屁jc,蹲守我家的时候像个狗皮膏药,现在闹出人命他说管不了,抓不到。
“这是杀了我爸爸的人,请你帮我找到他。”
纸醉金迷的黎贝尔,他顶层的办公室又空又冷,让人生出抓不到边际的害怕。皮椅里的他看上去似乎有点累,垂着眼睛,衬衫,领带,一丝不苟,精致的桌牌刻着他的名字——崔武镇。
“我爸爸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和兄弟吗?”我拍出仅有的线索——一张模糊的监控截屏,尽量地稳住呼吸,装作理所应当的样子,是啊,就是理所应当的。可是,该死,他怎么总是沉默,眼皮也不抬,米白色的衬衫似乎无法包裹住他森冷的气息,透过柔软的布料渗出来,这气氛让我后背发凉。
漫长的几秒钟过去,他盯住我,棕色的眼睛里是我看不懂的凛冽:“找到他你要怎么样?”
我也盯住他,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我要亲手杀了他!”
快点答应我啊,爸爸的死你难道不该承担一点吗?我全部的勇气都被刚才那句话用光了啊,我的眼泪马上就要憋不住了………
他逼近我,压迫感铺天盖地而来,他攥着我的手,从后腰摸出一把匕首递给我,却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脏,“你知道什么是杀人吗?来啊,把我当成凶手来刺!刺啊,刺啊!”他咆哮着,一声高过一声。哦天呐这怎么可能呢?闪着寒光的刀尖儿,离他的心脏那么近,一不小心就会划破他的衣服他的皮肉………我不敢想,使劲想抽回自己的手却抽不动,他力气太大了。
耳边咣的一声巨响,痛,天旋地转的,我重重地倒在地上,他的巴掌怎么这么硬,像钢板一样。我嚎啕大哭起来,委屈,无助,还有左脸火辣辣的痛感一起涌上来,那男人微哑的嗓音含着怒意:“把她带出去!”我踉跄着爬起来,也许根本就不该来求他。我抱起轻轻的爸爸,心碎了一地。
我在一阵阵的颠簸中惊醒。
不对劲,很快我就发现不对劲,双手被扎带紧紧捆着,蜷曲在一个黑暗又狭窄的地方动弹不得,这是在一辆车上,后备箱里。这群流氓要干什么?我害怕了,我协寻目击者的悬赏通告给我招来了祸事,街头流氓会做出什么简直不敢想象。我艰难地摸出出门前揣在兜里的匕首,至少先割断扎带吧,可扎带怎么这么硬,反手怎么这么不好用力……
砰一声,车子猛震了一下停了,应该是撞车了。流氓们骂骂咧咧下了车,却传来打斗的声音。快点,快点割开啊!我急得满头汗,突然一道光照了进来,后备箱被打开了!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可能要死在这儿了,慌乱中我举起匕首就刺了出去,双手却被一只男人的手死死钳住,匕首被轻轻地夺去,我才顾得上看清,是他,是崔武镇!
他身上焦苦的烟味竟然让我有点莫名的心安。他像一尊战神从天而降,掀开黑暗和恐惧,给我光。
他一下子就挑断了扎带。我想我一定狼狈至极,满脸血污,头发凌乱,手腕因为挣扎而勒出了伤。逆光中他的表情看不清楚,似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像是轻轻放下了悬着的心,又像是无可奈何,从胸口掏出手帕,包住我手腕的伤,一圈,两圈。
江边潮湿的风让我慢慢平静下来。他刚才像捉住一只猫一样把我拎出后备箱的时候,我的心跳还乱得找不到节奏。我该跟他说些什么呢?感谢么?还是问问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救我?毕竟他昨天才打了我,脸颊还在隐隐作痛。我有点怕他,新伤口正在恢复知觉,我下意识看了看,他的手帕被血弄脏了。两米开外的他沉默地抽着烟,青灰色的烟雾从他的口里、鼻腔里汹涌喷出,被风吹散在夜空里,无影无踪。
“如果你想死,那应该有更好的方法。”他终于开口,可这话听上去像是想了很久,又像是没过脑子。
我嘴硬:“那不关你的事。”
他无奈地瞥了我一眼,用沉默来对答。
“你抓到杀我爸的人了吗?”
沉默,抽烟。
“没抓到吧?”
“不要轻举妄动,安分呆着。除非你想横死街头。”三分警告七分劝解的意味。
可我去求你了,你并不帮我啊!“我怎么能安分呆着?jc不调查,你也什么都不做!”我有点歇斯底里,“我怎么能……我怎么能假装若无其事过日子?”早亡的母亲,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只有爸爸的陪伴。尽管他很忙,总是几天几天地不回家,可他永远记得我的生日,他永远挡在我和黑暗之间,隔绝这世界的阴暗和肮脏,他尽他所能,粗糙又笨拙地守护着我。如果不是我说什么当你死了这样的话,他怎会冒着被通缉的风险潜回家,在我十七岁的生日横死家门?安分呆着?是要我忘了这些,狼心狗肺地活下去吗?
“我爸是被我害死的……”我泣不成声。
良久,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问:“你一定要报仇吗?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报仇吗?”
十七岁的女孩哪里懂得四十多岁黑道大哥所说的“代价”二字,只一味撂狠话:“我自己会承担代价。”
一支烟抽完,他翻手弹掉烟蒂,一步步走近我,看着我一字字认真地说:“如果你真的决心要找到那家伙并杀了他,那你就得强到杀得了人。”
他的双眼透着凶狠的光,那光快要把我烧着了,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没有犹豫地,我跟着他上了他的奔驰。汉江大桥上,车灯照亮的,是不知去往何处的前路。
东川体育馆。
几十个精壮的青年男人,崔武镇就这么把我丢在这里,离开了。
这里充斥着荷尔蒙无处安放的危险气味,血腥味、汗臭味混合在一起,让人窒息。
但我别无选择。他说得对,我必须要强到杀得了人。
上一个忙内叫都江才,我的到来令他欢欣,这意味着他终于结束了长达两年的洗碗、洗衣服、打扫卫生这样的琐碎事务,以及,这个肮脏、拥挤又简陋的小隔间。他透过小隔间那扇小小的窗户,告诉我他的梦想是要去江对岸的黎贝尔,正式成为东川派的一员,像泰州哥那样,一步步爬到顶层。
这里的每个青年,大概都怀揣着类似的梦想。他们每天进行着密集、高强度的体能和格斗训练,渴望着拥有双衔尾蛇的刺青,出人头地。
而我只想变强,变强。
第一天我就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我的弱,成了我的原罪。这里执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我不仅要做所有的杂事,好不容易空闲下来的时间里,他们也不允许我使用锻炼器械,并且,我要自己解决随时随地可能出现的性骚扰。
狗东西们。
夜深人静,体育馆比白天安静多了,此刻它只属于我。小时候爸爸教我练拳,大约不会想到我现在要靠着这些童子功谋划着替他报仇。勾拳,摆拳,侧踢,鞭腿……一次又一次,我全力击打,一天又一天,我练到东方泛起鱼肚白,累得像条狗,喘着粗气,倒头就睡,别无他想。
仇恨可真是个好东西,让人废寝忘食,不眠不休。
我的杀父仇人,你给我等着。
我累得想不起来崔武镇的时候,他来了。
依然是那把微哑的嗓音,凌晨两点半的体育馆,他问我:“你在考虑逃跑吗?”
他永远是那么板正,一丝不苟,米色的人字纹西装衬得我灰败不堪。但这不重要。我在想要怎么赢。
他的神情看上去松软了不少:“你那种态度休想打赢,你不该想着赢过他,而是要让他死。想着你要杀了他,要用那种气势来打。”
几个意思?大半夜不睡觉,穿得工工整整,跨过一条江,来教我?
“别想用蛮力攻击,你不管再怎么训练,力气也不会比他们大。”
“那我该怎么办?”我试探着问,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愿意指点一二。
太阳穴、人中、下巴、心口,以及,生殖器官。
他的教授清晰简洁,直接明了。
用你身体最硬的关节去击打对方,膝,肘,但尽量不要用头。
打斗,拼的是对疼痛的耐受。一定要打要害,那样你就能削弱对手的力气。
OK,我们来试试看吧。
啥?这老大叔今天抽什么风?是赚了钱心情好吗?
过来吧。他淡淡地,不由分说已经脱掉外套解了领带,丝质白衬衫的领口敞开了三粒扣子,露出线条漂亮的胸膛。衬衫下面,他心口的位置,若隐若现有个刺青,我恍了恍神,是跟爸爸那个一样的刺青,双衔尾蛇。那是东川派的标记,生是东川的人,死是东川的鬼。
“集中精神!”他低沉地命令着。
出拳,他躲闪了一下。很快,他摸清了我的套路,我拼尽全力,他却总是三五招轻而易举就把我制服,点到为止地演示着攻击要害的时机和角度。
白衬衫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像一只蝴蝶翩然起舞。
他的拳头轻轻点在我的头上,低沉着嗓音说不要大意。
空气里只剩我和他的低吼,闷哼,攻击间隙的气喘吁吁。
昏暗的拳馆,有些隐秘的暧昧悄然滋长。
有那么一个回合,我左腿提膝击中了他前胸,而那一下并不轻。我紧张极了:“你还好吗?”
他竟然笑了:“这次的攻击很到位。你有天分,但力道太小了。再来。”
他竟然笑了。
他竟然也会笑。
我如释重负,要得他一句这么有人情味的夸奖可真不容易。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温度。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从冬到春,从春到秋。
有些时候崔武镇会过来,在夜半无人的拳馆陪我对练。我和他的配合日益默契,像熟稔的舞伴,用肢体表达一切。
赞许的时候他会笑,休息的片刻他总会抽烟,玩弄着手里的浅金色打火机,发出声声清脆的响声。缠斗中也有过令人脸红的身体接触,也盯着他某个要害部位考虑过要不要出手攻击。他包扎伤口的力道恰到好处,跌打药会用手帮我搓到发热。处理脸上的伤他会轻一些,粗粝的手指骨节分明,轻轻撩开我被汗水黏在脸上的发丝,上药的时候总是眉头紧锁,让我生出想要伸手去抚平的冲动。温热的鼻息裹挟着焦苦的烟草味喷在我脸上,莫名的烫。
但仇恨可真是个好东西,让人心无旁骛,专注坚定。
有些时候他大约是忙,会从监视器里看我,偶尔出声纠正我的动作,吓我一跳,西吧。
日复一日的训练让我体重增长,肌肉也出现了该有的分离度。
与此同时,东川派一年一度的新人选拔也开始了。获胜者不但能得到丰厚的奖金,更能获得踏入黎贝尔的资格。
我和另外十几个男人一起,被关进角斗笼。崔武镇坐在高处观战,烟酒不离手。
郑泰州一声令下,厮杀开始。
青年们面对机会怎会手软,都是下了狠手以命相搏。崔武镇说过,小身量的灵活是我最大的优势,狭小空间往往能出其不意。群殴现场的混乱给我制造了机会,左突右撞中需要注意的点太多,他们的软肋就暴露了出来。一下,两下,要害部位剧烈的疼痛消耗着他们的力气和战斗意志,很快,一个两个,倒下被拖走的,自己求饶的,场上只剩下两对缠斗者,而我也即将筋疲力尽。我知道,随着对手减少,场地越来越空旷,这对我很不利,我必须速战速决,拖到拼力气那就完蛋了。
我的对手锁死我的上身将我高高抱起,他要摔我。我找准机会连续肘击他后心窝,他晕过去了,却把我压倒在地。
这时场上宣布了都江才获胜,全场都在高呼他的名字。我还可以吗?我可以的。我死命推开压着我的家伙,爬起来晃了晃发晕的脑袋,高台上的崔武镇悠哉悠哉点燃一支烟,嘴角轻飘飘吐出几个字:“似乎还剩下忙内。”
是啊,还有我,他亲手调教出的忙内,怎能在这时候撑不住丢他的脸?
调整呼吸,稳住脚下,我知道,我的背后,是他的灼灼目光。
都江才已经杀疯了,对胜利的渴望让他招招不打算留活口。他把我撞向护栏,用铁链死命勒我。余光中崔武镇腾地站起来,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烟,焦灼写在脸上。他何曾这样失态过?角斗笼内我无处可躲,都江才对我穷追猛打。这种情况下应该利用对手身形的高大去捕捉他身体上的小空间,这也是崔武镇教的。躲避他的高拳后我猛击他的肋下,可都江才这家伙像是没有痛觉的格斗机器一般,毫无战损。他一把抱起我砸向护栏,我倒地后立即蜷缩起来护住头和心窝,我知道用不了几脚他就会把我踢昏。他后退了几步,开始助跑,看样子他着急了,他太急于结束战斗了。
我的机会终于来了。双方都耗尽力气站不起来,半跪着发起攻击,两人的右拳都打空了,区别在于他的心急让他使了过大的力气,疏漏了左侧的防御,我反身左肘,正中面门。
都江才昏死过去,我踉跄爬起,全场安静。
崔武镇几步从高台上走下来,一把抓住我的右手高高举起,用了太大的猛劲儿险些给我拽脱臼。全场欢呼起来,他刀削斧刻般的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的弧度。
我心里开出小小的一朵花,总算是没有辜负,你那么多深夜里的教诲。此刻,就算是遍体鳞伤,也甘之如饴。
不曾料想,一小时后,都江才就露出了他最丑恶最不堪的真面目。他对我下药,试图mj我。我最后的模糊意识中,爸爸的骨灰坛被摔碎了,我把瓷片紧紧握在手中,用疼痛驱赶混沌。打斗中我左手的瓷片插入他肋部,却也接了他狠狠一羊角锤。郑泰州闻声赶来,我得救了。
我哭着处理好爸爸的骨灰,从来到这儿我就没再哭过,崔武镇说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左手被瓷片割开了长长的口子,从掌心到手腕,深可见骨。
崔武镇要见我。我掩上门,看见郑泰州站在外面。
“如果你哭完了就离开吧。因为你,我今天失去了一名疼爱的手下。现在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能够停止做蠢事的机会。”
我平静地回答他:“我哪里都不去。”
他沉默了片刻,话题转换得有点突然:“我曾在东训大哥身边当他的手下,他和整个组织不和。而你也一样。到此为止吧。”外面电闪雷鸣,映得他脸色阴晴不定。
“现在要停下来已经太迟了。”是啊,太迟了。
他好像在思考要怎么说,开始踱着步子:“大哥从来不自己开车。也从没有见过他的副驾驶上坐着女人。你根本不该来这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会把一切都搞砸的。”
他说完这一句,体育馆外响起两声汽车喇叭,我来不及细想,一头钻进车里。
开车的是达哥,他和郑泰州一样,是崔武镇最信任的左右手。东川派甚至有两个从未被打破的神话,一个是泰州的拳,另一个就是达哥的腿。
船头食堂里,崔武镇看来已经等了一阵子,桌上一锅辣鱼汤冒着热气,烧酒喝了半瓶。
“坐吧。”
“我以前常和东训来这里。”
老奶奶的小饭馆开了有些年头了,壁纸褪了色,桌椅上有薄薄的油污。我坐在他的对面打量了一番,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提起我的爸爸。
“你爸有教你喝酒吗?”
我摇摇头,他把自己的酒杯放到我面前,斟上酒。
“喝吧。”
辛辣呛口,我没喝完。
“很痛吗?”
当然痛,痛死了,我的左手打了厚厚的绷带,狼狈地挂在胸前,左眼肿胀到睁不开。但我还是摇了摇头:“不会。”
他眼里闪过一点点失望:“看来你没学过怎么喊痛,或者是没人教你。”又把酒杯拿回去,续满。新添的酒和我剩下的半杯揉杂在一起,再也无法抽离彼此。
“原本有一个人,但是他死了。”
他的目光垂了下去:“说不定活着就是培养出那种人的过程,一个,你可以诉苦的人。”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沉默不语。
“你身边有那样的人吗?”
他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快速垂下,似乎对我的提问有些意外:“原本有,但他死了。”
我懂了,我们都在说我爸爸——尹东训。
原来爸爸在他心中,是这样的存在。
我有些恸然。那以后呢?那个在我们的生命中同时扮演着重要角色的人离开了,那以后呢?
会有人教我喊痛吗?
会有人可以让你诉苦吗?
几杯酒下肚,身体暖了起来。他脱掉外套,甩给我一个信封。
“今天尹智友死了。被都江才杀死了。都江才呢,按照东川派的规矩,毁了容踢出去了。这就是今晚发生的全部经过。”
他第一次呼唤我的全名。事情进展的速度让我有些吃惊。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资料,陌生的名字和经历,却是熟悉的照片,是我的模样。
“吴惠进。从今以后,你就用这个名字活着。”
我想了一下,问他:“如果我藏不住呢?”
他身体前倾,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肯定地说:“你可以。你是我教出来的,我了解你。”
“实在遇到麻烦,就少说话。说得越多,破绽越多。”他靠回到椅背上,又低声补充了一句。
他咣当扔出来一把枪,枪身上有一处反反复复的划痕,应该是抹掉了什么印记。
“这是害你爸丧命的枪,那家伙丢掉的枪被我们找到了。”
“那个人是谁?”
“这是jc的配枪。杀了东训的人是jc。”说起这些的时候,他眼框微微泛红,“找到那家伙,并杀了他。”
看得出他在驯服某种情绪。此时此刻,我相信他的真挚。
我抑制不住地手抖,捡起那把枪花掉好大的力气。那的确是一把警用的5弹巢左轮手枪,冰凉又沉重,从成色上看是有些年头了。我端详着细小的枪口,黑洞洞的,里面,住着索命的魔鬼。
“你已经足够强了。好好想想,今后的路你要怎么走。”
三天后,我给了他答案。我要去离真相最近的地方。既然是jc杀了爸爸,那我就变成jc去寻找凶手。
他看不出喜怒,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两年后,我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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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岁生日的时候,崔武镇送了我一份很特别的礼物。一辆哈雷戴维森,以及,双衔尾蛇刺青。
时至今日我仍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是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他说今天我会拥有刺青,跟爸爸,跟他一样的刺青。我心里有点说不清的期待,我终于,加入了爸爸曾经的战壕,我终于,得到他的认可。
我在挑选内衣的时候颇费了些功夫。扯掉肩带总归是有些羞耻和难堪。最后我选了一件窄窄的白色抹胸,套上了一件宽大的白衬衫。
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纹身师呢?”我忍不住问。
“我就是。”他站起来,举起戴着医用手套的手,指了指工作台。
古古怪怪的小动作有点多。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我原以为至少会有位女纹身师。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小心思,带着些许谨慎地探询:“要不,我打电话叫纹身师?”
“那倒不必……那就拜托你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不想暴露我的紧张。
“躺下吧。”他用下巴指了指窗前的躺椅。
我一粒一粒解开衬衫的扣子,觉得脸有些发烫。我不敢看他,尽管他并没有在看我,只是低头在摆弄那些工具。
终于,他手上的温度,还是隔着薄薄的手套,传递到我胸口的皮肤。我躺着,他坐着,彼此的视线躲无可躲。距离近到,我甚至能听见他的呼吸。
他开始给皮肤消毒。突然蹦出来一句:“看来你的要小一点。”
西吧,什么意思?
我有点恼羞成怒,把抹胸的边向下折了一圈,好让暴露的皮肤面积更大些。
我看见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眼里燃起小小的火苗又迅速熄灭,他的喉结上下翻滚,像是皮肤下面住了只不安分的鸟儿。
纹身笔终于滋滋啦啦工作起来,打破这尴尬的安静。
他很专注,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脸上,我第一次发觉原来他的睫毛挺长的。他的颧骨和下颌棱角分明,皮肤上清晰可见的毛孔昭示着他并不优渥的少年时代。笔直的鼻梁是他父母的赠予,此刻鼻尖正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唇角的线条锋利又严肃,也许是常年不笑的缘故。
他好像发现我盯着他看了很久,耳廓泛起一点红晕。“咳……”他清清嗓子,“疼吗?”
我没有回答:“我爸爸的,也是你纹上去的吗?”
他顿了顿,说:“对,那是十二年前了。”
又顿了顿:“疼要告诉我,我们可以休息一下。”
那时的爸爸是否也像我现在一样,对他袒露身体,对他充满信任?
崔武镇,从你掀开后备箱,割断捆住我双手的绳索的那一刻起,我的命就归你所有。过去的一年里,你始终像那晚撕裂黑暗的光,指引我的前路。崔武镇,我就是你的信徒。
“我会对你忠诚,像爸爸对你一样。”
他眼皮一跳,没有说话。
“那你的呢?”
“唔……那是我十八岁的时候,我的大哥纹上去的。”
也是十八岁?快三十年前了。崔武镇,你这一生都属于东川啊。
刺青的图案不断扩大,他也不断用棉球轻轻拭去渗出的血珠。我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喉结,男人的这个结构可真奇特,那只鸟儿似乎随时预备着振翅高飞。崔武镇手里的动作一下子停滞,他坐直了后背,转开脸,抬头望向窗外,长长呼出一口气,微哑的嗓音低低地说:“不要乱动,纹坏了怎么办。”
一如在拳馆的那些夜晚,他的拳头轻轻点在我的额头,沉声说,不要大意。
他的皮肤,炙热滚烫。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竟然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一只蝴蝶,用它带着焦苦味道的翅膀,轻轻拂过我的嘴唇。
从现在起,你的生命隶属于组织,无论你做什么,组织都会保护你,若背叛组织,则必死无疑。
是的,我将隶属于,你的组织,崔武镇。
永不背叛。
对着警徽敬礼宣誓的时候,我涂了崔武镇前一晚送我的口红。
他的理由是我去工作,不能太灰头土脸。
是一支bubbery牛血色。
“唔……倒是符合江律师的审美。”
如果说郑泰州和达哥是崔武镇身边最锋利的爪牙,那江秀延就是他身边的狐狸,妖艳又狡诈。
“不是江律师买的。”
我憋不住笑,我无法想象他自己是怎么去买口红。
“笑什么?”
“没什么。”
他轻轻点了点我的头:“没大没小。”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江律师……她也有刺青吗?”
崔武镇显然愣住了。“没有。你脑子里整天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咕哝着,心里却是暗暗轻松起来,“不过你的胡子怎么了?”他蓄起了下颌的胡须,看上去更加冷峻。
“怎么?不好吗?你不觉得更有男人味吗?”
“切……你为什么不找个女人?”
“女人?我还需要吗?”他深深地看着我,眼里暗流翻滚。
……是我轻率了。
而且,崔武镇你今天的话有点多。
“给你找了新的房子,这两天就搬过去吧……”他轻叹一口气,“以后见面,会很难。”他拿出一部手机,“用这个联系我,也只能联系我。”
通讯录里是他私密的号码,我用字母A代替他的名字。
有些秘密,将再也不能宣之于口。
两年时间,小小的巡警获得特别晋升,加入重案组只是离我的目标更近一步,崔武镇教给我的狠劲儿让我从来都不怕拼命。两次申请之后,我终于获批调去了毒品搜查队。
报到的第一天,我见到了那张这辈子也忘不掉的脸。爸爸出事后,他来过我家,疯狂地敲门,我连呼吸都不敢出声,从猫眼看见帽衫下这张活像胖头鱼的脸。他是那晚的杀手吗?抑或是同伙?他是让我走上复仇之路的最后一把推手,也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噩梦。
而他现在,竟是我的上司,毒搜队一组组长——车奇浩。
我从手套箱里摸出那部崔武镇专用的手机,我很少用它,却总是给它充满电。见个面吧,A先生。
江边的风不冷,吹在脸上,是轻轻柔柔的妥帖。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了。高领毛衣和针织夹克,让他看起来柔软了许多。
“你等很久了吗?”
他重重地“嗯”了一声,像是带着点埋怨。
没法接。我从怀里摸出我的保温杯递给他:“请喝。”
他脸上忽然绽放出笑容,像是小孩子得了意外的礼物。很快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拧开杯子闻了闻,强行板下脸来问我:“这是什么?”
“洋甘菊茶,可以改善失眠,我知道你都睡不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见他之前,突然想这么做,我就这么做了。
笑意终究还是压不住。他喝了一口,随即又吐出来:“怎么有化妆品的味道?难喝到我要失眠了。”
切。
你话太多了崔武镇。
“jc还好当吗?”
终于进入正题,这是我今天真正想告诉他的:“我被调到毒搜队了。”
他郑重地点点头:“现在真的要开始了。”
“我终于能查出枪支持有人是谁,以及这件事和车奇浩有什么关联了。还有,我会找出是哪个家伙杀了我爸。”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以前跟我爸说好要在海边盖房子住,在院子挂一张吊床,每天钓鱼和游泳,就像无所事事的人一样。他想过那种生活。”我望着他,“要是那家伙没杀我爸,我们能够像那样生活吗?”
是的,我们。我怀揣着小小的期翼,期望他听得懂。
他面朝江水,目光慢慢暗下去,像是想起了旧时光。
“你能看到那间仓库吗?大约在十年前,东训在那里救了我。当时各方人马都试图吞并我们组织,你爸杀过来,抢回我一条命。我还奇怪他怎么找到我的,他说他绝不会丢下我不管。我痛到站都站不起来,他还一个劲地拉,疯子。”他转过来面向我,眼睛里写满热烈的赤诚:“智友,这句话今天也可以告诉你,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
他摸出他从不离身的刀,递给我:“这是我用过的刀,一找到那家伙就立刻杀了他。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事,组织都会保护你。”
牛皮刀鞘上还留着他的体温,刀身宽而短,做工精良,是他最趁手的兵刃。我望着他,心中奔腾起千军万马,这承诺的分量,崔武镇,你大概要用一辈子去兑现。我的战神,有你在我身后,我的城池,便可固若金汤。
今天是正式进入毒搜队的第一天。
和往常一样,我轻轻地告别爸爸,和往常不一样,我带上了那把旧枪。
分配给我的搭档叫全弼道,一组的王牌。是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高兴和不高兴全都写在脸上。巧的是两天前我才跟他打过照面,重案组和毒搜队的目标重合了,我抢先一步抓到人,却搅黄了他们想要钓出大鱼的计划。他因此对我,以及车奇浩的安排极度不满,摔摔打打,冷嘲热讽,甚至说出孽缘啊孽缘这样的话。
哼, 狂妄自大的家伙。
他用抓捕芒果的行动来试探我。试探就试探。他派我打头阵,他们随后实施抓捕。但,他们上来的时候,走廊早已被我扫清障碍,芒果正在鬼哭狼嚎,跪地求饶。
他一脸错愕,说:“我只是让你把他带出来,没让你一锅端了。”
“他们无法沟通。”
“你挺有胆量的,但是不懂诀窍……你这么做不是为了向我展示你有多勇猛么?”
幼稚。
“你不就是想看我有什么能耐吗?”
“下次别再这样了……不要没穿防刺衣就逞强,我们……跟重案组不一样。”躲闪的眼神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惭愧,他不该轻视我。
果然还是太年轻。“我知道了。”
我想,他应该可以放下成见,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
芒果手里的货显然不是崔武镇的。市场就那么大,流通你的货,必然影响我的。崔武镇很关心货的来源,我说,有我在,你放心。
但此时此刻有一件事更让我迫不及待。高建平帮我注册了新的系统账号,资料库里果然有爸爸的案件信息,杀手黑衣黑裤,戴黑色的摩托车头盔,在监控前留下嚣张的身影。那天最后跟爸爸在一起的人竟然是郑泰州,而且,车奇浩当天还去抓捕了制du商裴政久。
郑泰州,车奇浩,这当中有什么关联……
办公室里四下无人,我忍不住摸出那把旧枪……突然门响,车奇浩进来了,我慌乱地站起,偷偷把枪挪到桌下。车奇浩似乎也被我的动静吓了一跳,问:“你还没下班啊?”“是。”我一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静,一边飞速地思考假如他走近我,手里的枪该怎么解释……好在,他最终没有走过来,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吓死我了。以后绝不能再这么不小心了。
每天带枪,成了我的新习惯。我总觉得,说不定哪一个瞬间,我身边会有事物跟它产生关联,带我找到真相。五个弹巢填满了黄铜子弹,两颗子弹的尾端有小小的凹痕,是五年前撞针击打过的痕迹,那两颗弹头呼啸而出带走爸爸,心狠手辣,不容商榷。
办公室里一片和谐景象,高建平头戴耳机盯着电脑,其他人都在吃东西和瞎聊天,既不提审芒果,也不出外勤。全弼道说:“要有耐心,越擅长等待,就越能抓到那些人。”
然而越是平静,我的心里越是有着隐隐的不安。
夜幕缓缓降临,高建平突然哐啷一声拍案而起,冲进车奇浩的办公室说:“组长,目标正在移动。”
果然,要有大动作。
支援的队伍来了好些人,领配枪,调试执法记录仪,收手机,一切的一切表明今晚注定非同寻常。直到会议室的投影放出崔武镇的大幅照片,我才如梦方醒。
那一瞬,头顶有炸雷滚过,隆隆作响。进组这几天以来,若干零零碎碎的片段终于被串联了起来,裴政久突然的自杀,新药的流通,北港码头的货船入港,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在车奇浩这只老狐狸的手里重新交汇聚集,指向一个事实:东川派接管了裴政久巧妙地安排在海上的制du工厂,目前正急着出货,而今天,是崔武镇亲自上船检查进度的日子。
不得不说,这只胖头鱼不长头发是有原因的。
我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慌乱如麻,手脚不由自主地陷入冰凉,不得动弹。大屏幕上实时传输的监控画面中,我的战神一袭黑衣,下电梯,上车,离开黎贝尔,脸上的桀骜一览无余。
这么快。我想到会有这样的场面,但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让我措手不及。
“活捉崔武镇,出动。”
奔赴现场的路上,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必须确保他的安全。我甚至偷偷从袋子里摸出了自己上交的手机,但这样一来我势必彻底暴露。怎么办?我要怎么办?直到全弼道出声提醒我:“别紧张,不然会受伤。”我才意识到我的表情管理出了问题,我表现得,太过紧张了。
车奇浩脸上是锁定猎物时那种溢于言表的亢奋,他制定了相当严密的作战计划,毒搜队上船,执法记录仪的画面实时回传固定证据,其余人员做后援,封堵所有的逃生路线。他要崔武镇插翅难逃。
pm11:11,登船。确认,崔武镇就在船上。悄无声息的配合,放倒望风的小喽啰。
pm11:13,进入主船体。进攻,搜寻目标。
pm11:16,我和全弼道率先穿过机舱到达货舱,这里的结构被改动得很复杂,我们分头行动,寻找崔武镇。
我看到他了。
就在二甲板的下面,即便只是个背影,我也绝不会认错。那应该就是工厂的核心区域,实验台上堆满了瓶瓶罐罐,正在蒸馏提纯的半成品和罐装好的成品。如果在这里收网,崔武镇你必死无疑!
pm11:20,耳机里传来车奇浩焦急的声音:“现在是什么情况?喂!全弼道!弼道那边有状况,二组的都过去支援一组!”看样子全弼道已经交上手了。
我不能出声。我就这么在他头顶看着他,我甚至能清楚听到他和郑泰州的对话,但我不能出声。
离我不远处有一个配电柜,看线路的走向应该是通往实验台。我隐约有了主意。
pm11:23,全弼道过来了,我赶紧后退躲在一堆杂物后面,他显然也发现了崔武镇,毫不犹豫地沿着狭窄的钢阶梯一步步缓缓向下。他举枪瞄准,大喝道:“崔武镇不准动!把刀放下,站住!崔武镇,我要以毒品制造现行犯之名,将你逮捕归案!”
来不及想了,是死是活,我们来赌一把吧。我从怀里摸出那把旧枪,对着配电柜开了两枪。幸运女神眷顾了我,眷顾了我们,下面的实验区域如我所愿,断了电一片漆黑,崔武镇和郑泰州趁机摔碎了试剂瓶,大火轰然而起。
耳机里传来车奇浩的吼声:“弼道,你没事吧?是谁开枪的?喂!抓住崔武镇!抓住他!”
我的心再度提了起来,情急之下全弼道若是直接击毙崔武镇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冲下楼,果然,全弼道一边大喊着:“站住!崔武镇!”一边举枪瞄准了熊熊大火另一侧的他。毫不犹豫地,我的枪口对准了这个年轻人,我无法判断全弼道开枪的动机是否强烈,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暴露就暴露吧,就算用我的配枪射杀你,我也要护他周全!
实验台上的证据被迅速湮灭,火光中崔武镇突然回头,他看到我的一瞬非常震惊,但立即轻轻地摇了摇头,消失在我的视野。
他在说:不要轻举妄动,我可以。
我最终没有扣动扳机,现场一片混乱,全弼道向车奇浩报告:“崔武镇逃走了!”十几秒之后,货舱爆炸,所有的证据,就这么烟消云散,片甲不留。
我悬着的心始终没能放下来。
车奇浩这只老狐狸,光行动组就安排了四十多个人,甚至动用了直升机和探照灯。船上暂时没有找到崔武镇,但重重封堵之下,他到底安危如何?
整个毒搜队都沮丧透顶,货舱炸得稀烂不说,全弼道的执法记录仪竟然从11:20就碎掉了,拍摄内容糊得雌雄莫辨,根本无法当成证据。令人更为窝火的是,根本没人承认开了枪。
现场还是要搜一搜的。起火的罪魁祸首配电柜当然是重中之重,技术科找到了两枚弹头,而我,不动声色地带着车奇浩找到了那把旧枪,那把被我射击了配电柜以后,丢在现场的旧枪。他若有所思,默默收好,并没有作为证物上缴。
车奇浩,鱼钩我放下了。你会怎么咬呢?
收队回来,我找了个借口来到车上,那部手机平时都锁在手套箱里。塞好耳机,拨通那个熟悉的A,此刻我需要听到他的声音,我需要确认他的安全。
关机?
我心里一紧,紧接着拨了他办公室的座机。那个号码我一直烂熟于心。
铃响了很久,依然无人应答。
担忧如同野草般丛生四起。我好想一脚油门直奔黎贝尔,我想要亲眼见到他。
但是不行,整个警厅灯火通明,还有一堆的扫尾工作。我犹豫了一下,把那部手机揣进怀里,回到了办公室。
全弼道正在暴怒地审讯抓回来的人,但毫无头绪。崔武镇是个优秀的lingxiu,东川派从来都是这样,他们哪怕抛弃自己的性命,也绝不会出卖他。
同样气疯了的还有车奇浩。尽管他极力控制,但他的行动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愤怒和憋屈。他非常失态地强行检查了我们每个人的配枪,每个人。
每个人的子弹都完好无损。
车奇浩,答案你早就猜到了,你在掩饰什么?那把旧枪,你看着不觉得眼熟吗?五年前的夜晚,用它杀害爸爸的黑衣人,到底是不是你?你的心,会不会虚?
全弼道骂骂咧咧地躲进了小会议室,我跟了进去。作为他的搭档,这么重大的行动对我瞒得密不透风,他需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追捕朴昌求跟芒果都只是烟雾弹吗?”
“我们只是一遍扫荡小喽啰一边等崔武镇放松戒心。”
“所以打从一开始,崔武镇才是我们的目标?”
“因为我们得以现行犯逮捕他!”全弼道提高了声调。
我用一种不被信任的委屈的眼神瞪着他,他按下开关,投影用的幕布缓缓升起,后面的墙上,密密麻麻全是东川派的资料。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制du贩du,sha人如麻,狡猾狂妄,并且缜密严谨的,崔武镇。
以及,我的爸爸。
我都没有见过那样的,关于爸爸的旧照片。他跟崔武镇一起的时刻,眼睛笑成一条缝;他动手打架的时刻,是凶残狠戾的表情;他逃亡的时刻,脸上也写着惊惶失措。
他的照片全部被打上了叉,是已经死亡的意思。
“尹东训,他是崔武镇身边的亲信,在五年前被人杀害了。”
我左手的指甲狠狠掐着掌心,极力对抗着声线的颤抖,问:“犯人是谁?”
“我们没能抓到,凶器至今也未被寻获。”
爸爸啊爸爸,我好想你。
厅长跑来把车奇浩臭骂了一顿,叫他不要感情用事。车奇浩沮丧又悲愤,看上去跟崔武镇不共戴天。在我报到那天,车奇浩说过,缉毒警是没法靠着工资和退休金坚持下去的,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他想抓的人,都有自己的执念。吴惠进的资料里,我的爸爸死于吸食bingdu后发生的交通事故。那车奇浩呢?他的执念又是什么?
太窝囊了,大家纷纷表示睡不着了,要去喝一杯。
我是有心事的,我问全弼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追捕他的?”
“在我加入毒搜队之前,应该超过四年了。”
“组长为什么要追捕崔武镇?”
全弼道的理解永远是单线程的:“你问为什么?他是最大的du枭,当然要逮捕他啊!”那么的理所当然,却又那么的远离真相。
还是罗大秀吐露了一点实情:“组长也有自己的理由,听说以前有个毒搜队的忙内死了,我记得好像是2004年的时候。”
我心下有些触动,2004年,十七年前了,车奇浩也算是有情有义。
正想着,我怀里的手机震了起来,崔武镇。我隔着外套摸了摸手机的位置,没错,是在震动。
我赶忙喝了杯里的酒,走出来接通电话。我的心砰砰乱跳,从没有这么紧张过。此刻距离我们的行动宣告失败已经过去了快三个小时,我早已心急如焚。
“你怎么关机了?你没事吧?那是突袭行动,所以我事先并不知情。”我的解释有些急切。
“有人在跟踪我吗?”他也怀疑到了行踪的暴露。
“没有。”我看了看四周,“黎贝尔酒店里被装了摄影机,顶层入口的走廊,地下电梯的出入口和停车场出口,在这三个地方装有摄影机。”
“那就代表我们内部有叛徒。”
有精力做这样的推测,他应该是没什么事。我暗自松了口气,对他说:“我会去调查的。”
静默片刻,我打算挂断电话了。那头响起他带着点犹豫的问话:“是你开的枪吗?”
“我当时无法跟你联系……还有,我早就做好了随时要在现场开枪的准备。现在真相总该大白了,因为我把枪留在那里了。”
我没说的是,即使那两枪没能让配电柜断电,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打爆全弼道的头,为你争取时间。
又静默了几秒钟,他低沉地说:“我跳海的时候,手机泡坏了。”
好吧。
崔武镇的骄傲不允许他把报复这件事放到明天,当日处置都江才是这样,今天也一样。他几乎是立刻动身,亲自带人花了半天时间一一找到并拆毁了摄像头。留在车奇浩电脑屏幕上最后的画面里,他十分不屑地打了个响指,然后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他的对手,带着来自王者的睥睨,和挑衅。
胖头鱼独自在办公室懊恼了一阵,不知想了些什么,拿着一个文件袋,匆匆出门了。
我发动了我的小哈雷,紧随其后。
他跑来国科搜,一个白大褂跑出来跟他碰头,他把那把旧枪给了他,看样子,是动用了私下里的关系。话没说两句,他接了个电话就神色慌张地离开了。而我的手机也响了起来,是全弼道:“来东川体育馆。”
心头涌起不太好的感觉,一路风驰电掣,才停好车,就听见现场警笛大作。我的心跳咣当一下,漏了一拍。
狂奔着进入现场,这里的景象和五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但现在,救护车横七竖八停了好几辆。在其中一辆救护车上我看见了郑泰州,他垂头丧气,左臂伤得很重。
郑泰州!
我心里吹过一阵冷嗖嗖的风,你在这里,那崔武镇呢?
我冲进体育馆,浓重的血腥味,地板正中,用血写就的四个大字刺得人眼睛生疼——我回来了。
东川体育馆,被残忍血洗。
崔武镇,崔武镇你人呢?
有那么一瞬间的天旋地转。
“有人摧毁了东川派机动队,现场有三人死亡一人重伤。”全弼道简要地介绍了情况。
我脱口而出:“崔武镇被杀了吗?”
他露出轻微的诧异,但还是回答我:“没有,崔武镇不在这里。”
是啊,我至少该先问问是谁干的。
心里好乱。
高建平跑过来说:“查不到,他们说监控全都没有录制。”
我胡乱接了一句:“组织成员当然不信任jc。”总算是把全弼道糊弄过去。
角落里,散落着几粒小小的黑色药丸。跟芒果手里的新药一粒砂一模一样。
我一直等着芒果那边供出他的上家,好给崔武镇一个回复。没想到,在这儿捡到线索。
想到崔武镇,心口又抽紧了一分。东川派自他接手以来,从未遭遇如此重创,此刻他在哪儿?他好吗?
我忍不住发短信给他:
?
你还好吗?
?
?
没有回复。这种等不到回复的感觉,糟透了。
天亮以后,毒搜队迅速对周边展开调查,抓住血洗东川派的嫌疑人,就破解了一粒砂的来源。
全弼道好像总会把我代入某个他预设好的角色中来跟我对话:“你怕了吗?你应该是第一次看到那种景象吧?我也很久没看到了,过去都没有人胆子那么大。但不要怕,我们可是警察。”
絮絮叨叨的。我完全心不在焉,随口答了一句:“我不害怕。”
是啊,那些孤独训练的夜晚,那些以命相搏的厮杀,那些嗜血狂徒的执念,早已深深融进我的底色里。这种场面,尚不足以触动我。
全弼道接了个电话离开了,我摸出手机,还是没有回复。
崔武镇你大爷的。
不行,我得看到他。
海东龙宫寺。
东川派在这里为死去的弟兄做法事。我躲在树丛中远远望着大殿的正门。刚好,崔武镇出来了。
他面色铁青,边走边套上黑色的长大衣,衣服严丝合缝地罩在他身上,我的五脏六腑终于归了位。
很好,四肢健全,脸上也没有伤。他看上去依然意志顽强,杀气腾腾,肃杀之气护体,鬼神避让三分。
深深呼出一口气。我就知道。他可以的。
!
知道还来?我疯了吗?
这股子莫名其妙的焦躁……
一边没头没脑地想着一边准备离开,谁知一抬眼竟看见全弼道。原来他被车奇浩喊到这儿来了。
大意了。狭路相逢无处可躲,还好我换了衣服。我只能匆匆拉下摩托车头盔的面罩,跟他擦肩而过。
我不敢回头,一口气跨上摩托点火发动,逃似的离开。背后,似有一丝疑虑的目光追随。
罗大秀虽然话多了点,但搜证确实是把好手。第二天的功夫,就从周边货车的行车记录仪里找到了嫌疑人。
那张支离破碎的面孔瞬间将我拖进无尽的深渊。
威胁降临的时候,甚至都不会跟你打声招呼。
都江才。
是的,他回来了。
时隔五年,他带着骇人的伤疤,和蚀骨灼心的仇恨,回来了。
当年他曾屈辱离去,今日他为颠覆而来。
他要报复的,是整个东川派,是崔武镇,还有我,尹智友。
车奇浩眼珠子一转就有了新的主意:放了芒果,吸引崔武镇动手去查都江才。
全弼道表示怀疑:“我们现在盯这么紧,崔武镇应该不会动手吧?”
老狐狸笑得狡黠:“不可能,这件事,伤到了他的自尊心。”
我的心一沉,这家伙真的太了解崔武镇了。多年来,崔武镇报仇从不隔夜。
“那都江才呢?我们要通缉他吗?你要放任他不管吗?”
“这只是暂时的,在都江才动摇崔武镇时,我们要先拿下崔武镇。”
好阴险的借刀杀人。
我想了想,决定试探一下:“已经死了四个人,如果两个组织发生冲突,会有更多伤亡者。还是说……不管死几个组织成员都无所谓?”
他轻飘飘吐出一句话:“那些混账死了也没关系。”
好的车奇浩,这就是你的态度。
你可知,你所说的那些混账里,也包括我的爸爸!
A先生,芒果要被释放了,但这是个陷阱。
崔武镇果然按兵不动了,只是暗中派人盯着芒果,调查都江才的行踪。
车奇浩似乎开始着急,他不止一次来催问东川派有无动作。罗大秀提出一个假设:或许他们会借别人之手?老狐狸信心满满,说不会的,崔武镇一定会亲自采取行动。
车奇浩,太精于算计,你小心算了自己。
但紧接着他的话令我心惊肉跳:“不过,他们内部似乎出现裂痕了……感觉有一个家伙会向我们倒戈。”脸上,是他惯有的狡黠。
“虽然还不知道是谁,但我待会儿要去见他。”说完,他叫上全弼道走了。
机会来了。
A先生,叛徒要见车奇浩,我会确认的。
夜色暗沉,车奇浩把约见的地点选在了闹市区的东庙公园,他站在十字街口,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似有所盼。不一会儿,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滑行而至,停在他不远处。
看不清楚车里是谁。我的机车装扮太明显,得找个隐蔽又视线好的地方。左右环顾,过街天桥上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既不引人注目,又可以看得清楚。
但是事情出岔子了。
天桥的楼梯拐角,全弼道横空杀出。
急于求成的我,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老狐狸的圈套。崔武镇把我培养成了一个优秀的杀手,却没有教会我怎么当好一个卧底。
“你似乎知道我是谁,也让我看看……”说着,他已经出手了,直奔我的头盔而来。
仓惶的我一边拼命护住头盔,一边跟他撕打,寻找脱身的机会。一个过肩摔之后,我终于趁着他倒地未起的空档,翻身跃下栏杆,跳上一辆垃圾清运车逃离了现场。
我没忘了自己的使命。发动摩托,我急速驶向车奇浩,一眼,只一眼就够了,他前方的黑色轿车里,静静地坐着郑泰州。
跳车的时候砸到了左侧的腰,现在已经肿了起来。我忍着痛打给崔武镇:“那是一个陷阱。”
“车奇浩想揪出间谍吗?”
“是。”
“你……受伤了?”他可能是听出了我嘶嘶啦啦吸凉气的声音。
“嗯……我撞了腰……不过,郑泰州理事也在那里。”
我还是告诉了崔武镇。尽管,我想他一定会非常难受。郑泰州从十几岁跟着他,替他sha过人也为他挡过刀,对于崔武镇而言,他是兄弟,是手足,是亲信,是他的人。如果郑泰州是叛徒,那这一切就太可怕了。
他沉默了,电话两端,只剩彼此的呼吸。
“智友啊……痛吗?”
他很久没叫过我了。微哑的嗓音一下子把我的记忆拉回到十八岁,那天阳光灿烂,蝴蝶翩跹。他在我心口刺下标记,说:“疼要告诉我。”
进入警队的这两年多,案子一个接一个,通宵达旦是常有的事。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打电话也只是寥寥数语有事说事,短信他更是从来没回过我的。我忽然有点没来由的委屈。疼痛这个东西,真的如他所说,会消耗人的力气和意志。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鼻腔有点酸,有鼻涕要流出来,我吸了一下。
他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猜不到他此刻的表情,他的语调忽然柔软下来:“好好休息,都江才的事情,可以不用那么着急。”
“不,你那边暂时先不要行动,车奇浩在等待组织动作,我会去找都江才的。”
崔武镇,从十八岁起,我就早已属于你,的组织。
我可以,肝脑涂地。
撞伤的地方肿了一大片,真tm疼。
我喷上药,呲牙咧嘴倒抽着凉气给搓热,包好。就像以前在拳馆,崔武镇对我做的那样。
我学着崔武镇的样子,点燃了一支烟。那是在爸爸的葬礼上,他就这么点着了一支烟,插在香炉里。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焦躁不安的时候,就总会想念这个味道。我干脆要了些来,看着那一缕若有似无的烟气缓缓升腾再消散不见,心里就好像某个咒语发挥了效用,慢慢安静,专注思考。
现下,我的处境恐怕是有些艰难了。
让我捋一捋。车奇浩,全弼道,显然已经坐实了组里有间谍的事实。那么,第一,组里我的资历最浅,其他人进组都比我早;第二,无论是黎贝尔的摄像机被精准拆毁,还是车奇浩下套引我中计,这些事情发生的时间点都太过密集,都在我进组之后;第三,全弼道跟我交过手,虽然没能看到我的脸,但身型和力气他心里是有数的。
这几件事放在一起,以车奇浩的老谋深算,把他的怀疑指向我,完全足够了。以jc的思维模式,接下来,他应该会派人暗中调查,逐步搜集和固定证据,揭穿我,只是早晚的事。
我得抓紧时间了。
那把旧枪的分析结果应该也差不多了。
拿出崔武镇那把刀的时候,我希望能速战速决,最好今天就能做个了断。车奇浩,我要拉动鱼钩了。
直奔国科搜,我顺利拿到了修复以后的枪支编号。警务科凭着编号迅速给出了枪支履历:这支枪在2004年配给了一个名叫宋俊受的警长。宋俊受于2004年11月9日作战中死亡后,枪支未收回。枪支管理负责人,正是车奇浩。
宋俊受?陌生的名字。
不重要,枪是jc的,这就够了。
重要的是车奇浩,他跟这把枪之间果然有联系。枪支未收回。车奇浩一定是清楚的,枪,伴随着那个宋俊受的死,一起“不见”了。
但是,但是,丢枪这么严重的事情,既没有追查记录,也没有车奇浩的处分记录。
我甚至怀疑宋俊受是不是真的确有其人。抑或是,车奇浩根本就是通过某种勾连,为着某个目的,私藏了一把既能混淆视听又能掩盖身份的枪支?
幽暗的夜里,他一点点抹掉了枪支编号。
自此,他便拥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利。
直到2016年,11月,30日,杀害尹东训,并且不知因何丢弃了枪支。
消失了五年的枪再次出现,车奇浩,你作何感想?
我当面堵住他,突然发问:“宋俊受是谁?他有毒搜队工作的记录。他是谁?”
背后的右手中,利刃出鞘。
车奇浩,车奇浩!你的回答,最好不要出现什么漏洞。否则,我手中的刀便会穿透你的衣服和皮肉,搅弄你的心脏,咱们血债血偿!
车奇浩懵了,他难以置信地看了我半天,深吸一口气然后回答:“他以前是我们组的,他进毒搜队不到一个月就死了。”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
“和东川派有关联吗?”我步步紧逼。
他眼神里有隐约的恨意:“是东川派的人杀了他的。”
该死,他竟然都对上了,2004年死去的忙内,以及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崔武镇绳之以法的执念。
我找不出任何破绽。
崔武镇总说,杀一个人,是需要确信的。这是他的原则。
是的,需要确信。
江边。
这次换我等他。
我才知道,等一个人,时间可以过得这么慢。
看着他走向我,胸中的疑问像是撞破笼子的野兽,我劈头就问:“东川派sha害过jc吗?那把枪是很久以前一名过世警察的。车奇浩说那位警察跟踪东川派时被sha害了……”
话音未落,崔武镇不容分说地打断了我:“没有那种事。组织不会sha害jc。车奇浩已经盯了我很久,也早在很久以前就越线了。不管笼络、欺骗和设陷阱,他什么事都做尽了。但现在枪的事败露,他就开始耍花招,别上当了。”
他在说这些的时候,直视着我的眼睛,目光坚定而有力,不容置疑。
但你为何话这么多,这么密集?
我有些混乱。我感觉自己好像搅入了崔武镇和车奇浩这两个人之间的某种较量。
但不管怎样,他们之间,必有一人在撒谎。应该是车奇浩,就凭他扣着枪支不上缴,却又自己动用关系去查,他好像也想要确认什么。
“伤好些了吗?”微哑的嗓音打断我的思绪。他皱着眉头,视线落在我的腰上。
“嗯……咳嗽的时候还是会牵扯到……”
“上过药了?让郑医生给你看看吧。”
“应该不用,骨头没断。”
我们就这么对面站着,他浅灰色的羊毛西装温润又合身,衣角被江风吹得忽上忽下,撩动着心底那些柔软的部分。每次见面都是在江边,他带我走的时候就是在江边,命悬一线的恐惧里他救了我,西装革履的样子冷漠又威严。我慌乱不堪地举刀划伤了他,他不知哪里找来一截绷带胡乱缠在胳膊上,却掏出自己的手帕仔仔细细包好我的伤。打了我又跑来救了我,救了我又说着什么死不死的话。细致和坚硬,体贴和疏离,如此矛盾地统一在他的身上。就像现在,他虽离我两步远,视线却一刻都不曾离开。
我有些后悔,急火攻心地一上来就质问那些杀人放火的勾当,甚至连语气都毫无温度。
我忽然很想抱抱他。却最终只是小声问了问:“你最近睡得还好吗?”
他轻轻笑了,答非所问:“你的洋甘菊茶,我每天都在喝。”
我连命都是你的,崔武镇,你不会骗我的,对吧?
都江才总是要查的。周五下班的时候,全弼道想叫我去喝一杯,但我拒绝了他。芒果放了有两天了,我想去碰碰运气。
谁知在芒果家的地下车库,全弼道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拉开车门坐了上来,板着脸质问我:“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惊魂未定,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那前辈在这里做什么?”
“回答我。”
这种感觉很不好。“我在监视芒果。”
“我知道,但为什么?”他彻底摆出审讯的架势。
“袭击体育馆的人掉的毒品和芒果持有的一样。”两个回合下来,我总算是慢慢镇静。
“我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单独追查!”
“因为那些危险分子持有新型dp却没有人调查。”多么理所应当的理由,充满jc该有的正义感,我想这个答案应该很符合全弼道单线程的思维方式。
“真的只是这样吗?”他放软了语气。
车库后方突然传来动静,芒果上车出发了。
“我要找到都江才。”说着,我就要发动车子。全弼道一把按住我的手:“你要是再擅自行动,我不会放过你……快追上去!”
这是一个偏僻的报废汽车回收工厂,一个月前刚刚废弃。大堆的汽车残骸还没被拉走,拆解下来的零部件和压扁的车体四处堆放,地形复杂。
我们把车停在隐蔽处,悄悄爬上旧厂房的三楼,远远地监视着芒果。
“你为什么要这么认真?星期五晚上还跟在毒虫屁股后面。你没朋友啊?”全弼道率先打破了沉默。
“那你也没有朋友吗?”说实话我有点烦,他管得有点太宽了。
“你会这么做,是因为你爸对吧?”
我一惊,他知道了吗?
“你爸有du瘾对吧?他吸食dp后发生车祸……听说你有想抓的人,那个人是谁?”
原来是看了我的档案。
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都江才就出现了,他交给芒果一个大包,芒果喜笑颜开地接过去,开车离开了。
都江才的行为透着异常,一粒砂的市价很高,这么大一包,他却孤身前来,而且跟道上钱货当场两清的规矩不符。
正疑惑着,都江才突然转身张狂至极地望着我们,背后,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
又中计了。
最近接二连三的失误终于在今天酿成大祸,我和全弼道双双被擒。打斗中全弼道从三楼摔下去磕到了头,昏昏沉沉意识模糊。都江才把我铐了起来,拿着我的警官证,发出夜枭般凄厉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吴惠进……吴惠进刑警?”他靠近我,脸上的疤痕像是一只丑陋的蜈蚣,歪歪扭扭地随着他狰狞的表情张牙舞爪,“真他妈高兴见到你!你这个疯女人!”
他将刀尖缓缓插进我的大腿,直至整个刀身没入不见,我扭曲的表情让他兴奋异常。
他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叫对方来替我收尸。他拍了我狼狈不堪的照片发送出去,然后狠狠踩在他刚弄出来的伤口上。
我几乎要痛得昏死过去。
“动手吧!”
传送带上有辆废车,我和全弼道被铐了进去。都江才合上电闸,庞大的机器像是怪兽张开了嘴,发出贪婪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废车动了起来。用不了几分钟,我们就会连同这辆废车一起,被送入液压机压得粉碎,从此在这世界销声匿迹,连骨头渣都不剩。
上一次这么恐惧的时候,还是在五年前的后备箱里。那天,我有崔武镇,可现在我要怎么逃出生天。
绝望像恶鬼吞噬了我。我的右手被高高挂在车顶的横梁,动弹不得。不对,马上就不高了。全弼道总算是有了片刻的清醒,他的手被铐在车厢底部。无论我们怎么呼喊挣扎,踢打车门,都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车顶越来越低,一点点榨干我们存活的空间。
全弼道拼命地踹铐着我的横梁,还真踹断了,他把我从挤压变形的车门塞出去,让我先逃。可这有什么用呢?我的胯部卡在缝隙里,只有上半身挂在车外随着机器的运转猛烈地摇晃。爸爸啊,请原谅你无能的女儿,可能用不了太久咱们就能见面了。
以及,崔武镇,再见了……
电光火石之间,随着几声急促的汽车喇叭,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入,毫不减速地一头撞上电闸箱。机器停了!巨大的冲击力把我从还剩不到半米高的废车里震了出来。
我艰难爬起,全弼道还能动。我很怕是都江才那个疯子又杀回来了,赶忙回头去看。可这一眼,却如同惊雷炸裂,我的心脏仿佛忘记了跳动。
黑色奔驰轿车的头部几乎完全溃缩变形,气囊散落开来,像一只破败的风筝,诉说着它刚刚经历了怎样的生死撞击。缓缓打开的车门里,崔武镇正努力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他满手满脸都是血,头发凌乱,领带不见了,衬衫胡乱敞着,洁白的领口也全都是血,他的胸膛随着大力的呼吸上下起伏,好似一路披荆斩棘而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看到我,他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崔武镇。
怎么是你?
竟然是你!
崔武镇,他第二次救了我,给了我活下去的可能。
他的样子,忽然让我想到爸爸死的那天,他也是这样满身是血地抵住家门,让我活下去。
“你……”我想冲向他,抱住他,检查他的伤势,确认他一切安好。我忽然……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念头:我不想失去他!
可我刚跨出一步,全弼道的呻吟就将我拉回现实。尖锐的警笛声呼啸而至,他深深地望着我,目光中有难以名状的不舍和眷恋,转头离去。
车奇浩带着毒搜队赶来,我们得救了。
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我好像睡着了。又好像醒着。
潮湿的空气,我是在海边吗?
不对,是在以前的家里。我看到十七岁的自己,怎么也打不开家门。
突然门又开了,十七岁的尹智友赤脚跑了出去。我趴在猫眼上看,外面却是一片汪洋,爸爸,是爸爸!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大海,任凭我怎么哭喊也不回头。
该死的门,怎么都打不开,爸爸他听不见我在叫他。爸爸!不要再走了!开门啊!开门啊!!
我急切挥舞着的双手被牢牢抓住,终于从梦魇中惊醒。
是全弼道。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冲进鼻腔,这次是真的醒了。
“你怎么连睡觉都皱着眉头?”他叹了口气,“你这样撑不了多久的,我也是和你一样咬着牙撑过来的。”
“我有一个妹妹,她开心地去夜店庆祝考上大学,但有人在她的啤酒里掺了dp,导致她当场死亡。她的心脏不好。”他故作轻松地讲述着悲伤的故事,是他最隐秘的心事。
“有抓到犯人吗?”
“没有。”年轻的脸上闪现一丝苦涩的笑,“我根本不知道是谁。如果把贩du集团和毒虫通通逮捕,那犯人应该就在其中吧。”
原来他的执念在这里。多么深刻却又单纯的热望啊。
“我不知道你想抓谁,但我会帮你。”他看着我,眼里是清澈而蓬勃的力量,“我们合作吧。”
我感受到,他发自心底的,坦诚的信任。
“换好衣服就出来,我去办出院手续……不过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从来都不穿鲜亮的衣服,好难买。”
坐在他的车上,我问他:“前辈,你还好吗?”
他让我摸他头上的伤处,硬硬的头发底下,鼓起好大的一个包。
“很夸张吧?到现在都还没消肿。他们说要是再撞旁边一点我就死了。天啊。”
“我看你手上有很多疤痕?”他的手让我想起爸爸,也是这样纵横交错的伤疤。
“可能是因为我胆小吧……但现在不会了,我以前刚加入毒搜队的时候,只要看到有人持刀,就习惯先用手挡。”
我心里掀起波澜,很久以前,爸爸也是这么回答我的。
我最近频繁地想起爸爸,我有种预感:事情快要了结了。
毒搜队在烤肉店搞了小小的欢迎仪式,欢迎我活着回到人间。罗大秀这个人,说话又多又直,但当他举杯的时候,我还是感受到被完全接纳的真诚。大家开他的玩笑,我想笑又不敢用力。全弼道制止着:“别逗她笑,她伤口还在疼。”烤肉滋滋啦啦冒着香气,这是我不熟悉的人间烟火。我的过往不曾有过这样的,几个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场景。陌生感始终让我有些拘谨,高建平很细心地给我准备了热的洋甘菊茶,是熟悉的味道,我想起来崔武镇。
上次救我,他一定撞伤了自己。我住院的这几天里,他好吗?
回到家,我立刻给A先生的手机充了电。等待开机的时间里,我窝进墙角的那把椅子,死里逃生的神经终于可以有片刻的松懈,巨大的疲惫和后怕滚滚袭来。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钻进屋子,在我的脸上和墙上留下斑驳的影子。我头靠着墙,脑子里一片放空,此时此刻,我不想思考。
手机震动起来。
“你出院了?”微哑的嗓音听不出情绪。
“嗯,你怎么样?”
“我没事。烤肉好吃吗?”我听出一丝不满,隐约还带着股子怨气。
“……你……派人跟踪我?”
“我只是找了你好几天。”
我沉默了几秒钟,还是决定换个话题:“……那天……你怎么会来?”
他嘁笑:“是都江才自不量力,派人来抓我,后来他拍了你的照片……”
原来如此。那天都江才居然兵分两路,同时袭击了我和崔武镇。
“你整顿一下就离开。”他又恢复了惯常的的威严,是命令的语气,“我已经准备好让你去国外了。”
“不可以。”我想都没想。
“智友啊……”
“我还有事情要确认。”我打断了他,史无前例,这是第一次。
“尹智友!”他发火了,但很快就缓和下来,“听我的话,如果都江才被逮捕,你就会有危险。”
“那我会自己看着办。”我挂断了电话。
大仇未报,我有何颜面龟缩于世,安居一隅?
都江才在作死的路上失了控,他同时挑起了黑白两道的无名之火,终于成功地把自己逼入绝境。崔武镇方面和毒搜队像是达成了某种秘而不宣的默契,他们暂时放下了彼此之间的看不顺眼,一致将火力对准到搜寻都江才的踪迹上来。在如此恶劣的袭警事件下,毒搜队甚至获得了可以每天带枪不必归还的特批。案件升级到公开调查的状态,都江才的通缉令到处都是,他完了。
我去找了芒果。这狗崽子当初敢跟都江才联手设局搞我,就应当做好承担后果的思想准备。我给了他三条路:第一,去警局,罪名是杀人共犯;第二,把他交给崔武镇,罪名是帮助都江才袭击体育馆,至于是不是真的袭击了这不重要,关键是崔武镇信不信;第三,告诉我都江才的藏身之地。
依芒果的胆小如鼠,获取情报简直易如反掌。
A先生,都江才要偷渡离开,明天中午十二点,南山码头。
一个漫长的无眠之夜。
都江才,清算的时候到了。
曾经有一次崔武镇说过,我跟他是一样的偏执型人格,认准了的仇,非报不可,而且必须以自己预想的方式,否则至死不休。
对杀父仇人如是,对妄图杀我的人亦如是。
都江才,在废车场我说过,你会死在我手里。
不论你躲到哪儿。
我赶到南山码头的时候,现场已经响起了枪声,警方也出动了,局面有点棘手。都江才这个怂玩意儿,正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被崔武镇撵上又高又陡的钢制栈桥。崔武镇有轻微的挂彩,但都江才显然不是他的对手,过去不是,现在仍然不是。
我爬上栈桥就追了过去。都江才的疯狂、残忍、下流和卑鄙已经到了变态的程度,尽管他的战力跟崔武镇相比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但崔武镇毕竟是孤身一人,我必须防止任何可能出现的意外。我试着举枪瞄准都江才,想要趁着jc爬上来之前迅速结束战斗,放走崔武镇,但是距离太远了,栈桥又曲曲折折遮挡太多,不具备射击条件。
他们打上了一段狭窄的T字形连廊,三两下的功夫,崔武镇就下了都江才手里的砍刀,匕首扎进他的锁骨。可这阴险的人间垃圾竟然在靴筒里又藏了把刀,对着崔武镇的腹部一阵猛刺。一下,两下……鲜血喷涌而出,迅速染红了他的衬衫和外套,崔武镇的确是大意了。
场上的形势立刻发生了逆转,有时候就是这样,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我发了疯似地跑。崔武镇肉眼可见地瘫软了下去,手中的刀都握不住,掉下连廊。他捂着腹部坐倒在地,都江才疯魔的笑声响彻码头:“你松懈了!哈哈哈哈哈哈……我不会一个人死!”说着,便高高举起手中的刀,犹如厉鬼现形。
我开枪了,打在他身前的栏杆上,都江才停住。我抬起枪口对准他那颗肮脏的头颅:“不要动!都江才!”
他没想到是我。
崔武镇也没想到。他拉着栏杆勉力站起,双目有些恍然失神。
“你赶快跑!”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
“快点!”我命令道。
他缓缓地后退着,我从连廊中部移动,将他挡在身后。是的崔武镇,是我。你的小女孩长大了,她如今也可以以平等的姿态成为挡在你和死亡之间的那堵墙,她勇敢,顽强,她是你的战士,她可以为你赴汤蹈火!
崔武镇踉跄着离开栈桥,都江才的笑声永远阴森可怖:“你这笨女人,你什么都不知道!”
“放下你的刀。”我的枪口始终指着他的头。
“你开枪吧……你不是要杀了我吗?开枪啊,开枪,开枪啊!”都江才的情绪逐渐走向崩溃,他咆哮起来。
这一刻我意识到,开枪sha人,并非易事。尽管我准备了整整一夜,尽管我今天的目标无比明确,就是取他狗命,但爸爸死的时候,那满手满地都是血的画面,还是让我从骨子里觉得畏惧。一个人,一个有温度,有语言,有动作的,活着的人,只要我手指轻轻一动,瞬间就会变成一个冷冰冰的物体。
这轻轻一动何其艰难。
我迟疑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下不了手吧?西吧你以为谁都能sha人啊?”恶魔之火复又燃起。我心里太清楚了,除恶务尽。崔武镇当年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杀掉他,因为都江才,我身份遭到威胁,甚至差点没命,崔武镇自己也身中数刀不知还有没有明天。想到这里,我心中的恨意又增加了一分,扣住扳机的食指不由得加重了力道。
“吴刑警!把枪放下!”
是全弼道,他终于还是赶过来了。
都江才看到了生机:“如果被他知道,你是崔武镇的走狗,那小子会怎么做呢?”他立刻转向全弼道,丢了刀高举双手,“刑警!我要自首!我会招了一切!”
都江才我cnm的!要怎么办?刚才就不该犹豫!尹智友!你这个懦夫!
“吴刑警,你冷静一点。”全弼道缓缓向我移动着,我知道,接下来他会按住我的枪口,都江才会活着落入毒搜队之手,当场引爆一切,掀起惊涛骇浪。
他根本不会给我安然无恙地离开现场的机会。
寒光乍现,杀心暴起。
无论怎样,都江才他不能活。
都江才从我的眼里看到了决绝,他不能按耐了:“还有,尹智……”
砰!砰!
扑啦啦寒鸦四起,滴嗒嗒血流成河。
毒搜队警长吴惠进的配枪中,两发子弹裹挟着凌厉的风,一前一后穿透皮肉钻入心脏,干脆利落地带走了都江才,和他没能说出口的话。
近距离射sha。腥臭的血溅到我的脸上,烫得惊人。
都江才摔下连廊,破败不堪,他死得毫不甘心,旁边,是崔武镇那把没能杀了他的刀。
自此,我的人生彻底被撕裂成两半。今天以前,和今天以后。
我的噩梦增加了新的情节。梦里我满手满脸的血,怎么都洗不掉。我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角斗笼,被锁在里面出不去,都江才凄厉的笑声回响着,双手如同绞索一般,死死扼住我的喉咙。他说:“你永远……不可能……忘记我……!”
空旷的公寓里,我脱力一般从椅子上滑下来,满头大汗地惊醒,再也睡不着。
已经是夜里了。胡乱洗了个澡,镜子里的脸看上去有点陌生。没关系的尹智友,你可以的。
门铃响了。
我本能地警觉起来,从我搬进这间公寓,两年来从没有人造访。
扒开百叶窗看了看,是全弼道。
尽管我的屋子没开灯,漆黑一片,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披上衣服开了门。
“我得去接受调查吗?”
他却举起手里的袋子:“要不要喝酒?”
昏黄的路灯下,今年的第一场雪不期而至。
他倒是一点也不见外,絮絮叨叨地一把拨开我就挤进了门:“你吃东西了吗?哇,你到底是怎么生活的?人生要有光啊,要有光。”一边说着,一边沿路打开所有他能找到的灯,甚至直接动手拉开我只有饮用水的冰箱。我真的没法适应他这样的霸道和侵略性,一把摁上了冰箱门。
粗线条的年轻男人竟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来回参观我的屋子:“家里摆设还真有你的风格……”他的视线停在爸爸的骨灰罐上——原本的罐子五年前在东川体育馆摔碎了,现在是个普通的白瓷罐子,没有写名字。
这种来自陌生人的检视和探究让我抗拒。我打算下逐客令:“那个……我今天……”
“今天这种日子你不该一个人呆着。”
不是每个jc都会遭遇击毙嫌疑人的境遇,但总会有人,会有这样的第一次。jc也是人,亲手终结他人的生命时也会挣扎、犹疑和害怕,也会PTSD。
全弼道拉开了我从不曾拉开过的百叶窗帘,月光瞬间像绸缎一样铺进屋子,给空荡荡的地板罩上一层朦胧的白纱。雪花在窗外跳着不知名的舞,轻盈又灵动。
“过来坐吧。这是传统,我第一次是在两年前,车组长带我去了小酒馆,天啊,我当时手抖得杯子都拿不稳,太丢脸了。”说着,他打开两罐啤酒,盘腿坐在了地板上。
“你喜欢下雪天吗?”
……
“你每次都不回答。”
……
“你喜欢什么?有什么兴趣吗?”
……
“我看了一下冰箱,你的兴趣应该不是下厨。”
“……是不怎么喜欢。”
“那你生活的乐趣是什么?”
“生活有乐趣吗?”我反问他。
其实也在问我自己。
童年的时候,总是跟着爸爸在搬家。对母亲没有记忆了,也没什么印象深刻的玩伴。爸爸太忙,我很早就学会自己洗衣服做饭,有一年生日,他送给我一个会旋转的灯,亮起来的时候,像是有星星在一闪一闪,很漂亮,我也很喜欢,一直到现在我还带着它。后来长大了,我很难交到朋友,在学校打架,跟老师顶嘴……再后来,就是训练,搏杀,我每天每天都在喊打喊杀,寻找凶手……生活?什么是生活?
“唉唷……你这个闷葫芦。”他一脸的痛心疾首,站起来说,“没有的话就自己制造乐趣啊!做我们这行的人,需要放松和放空的时间。”
“我喜欢……坐在海边。”这是我深思熟虑以后的答案,很久以前爸爸带我去海边,那时候我们都想住下来不走了,那可能是我二十二年的人生中最快乐的记忆。
“这样啊……那……像今天这种日子去看海的话一定很有情调……要不要现在去?”
“你现在去的话会被吊销驾照。”
“啊……那下次一起去海边吧……我很会钓鱼,你要是吃过我切的生鱼片,就不会想去餐厅吃了,真的。”
“你不用那么刻意安慰我。”我看出来他总在没话找话,“我没事。”
他重新坐了回来:“你有事。都江才和你,原本就认识吧?我在废车场失去意识之前听到了,他叫了你的名字。”
我低下头:“他以前曾经想qj我,还对我下药。”我拉起袖口,把左手的伤疤给他看:“这是我为了抵抗药效而自己……”
他眼里露出心疼:“原来是都江才啊,你想抓的人就是他?”
我低头不语。都江才?是也不是。
“啊……振作点,你看,我们每天面对的都是案子和罪犯,眼里全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和最黑暗的事情,唉唷,所以说人生要有光啊,要有光……你家太暗了,我下次送你个大大的灯吧。”
“不要。”
“说好了说好了,就这么定了。”
“不要。”
酒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不知不觉就会让人轻松起来,微醺的状态很容易放松戒备。他用手机播放着一支叫不出名字的曲子,讲述他刚进警队的糗事,一口气讲到他中学时候喜欢的女生,童年时候那些实现了和没实现的愿望,我听着听着,竟然迷迷糊糊靠着墙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条毯子,全弼道已经离开了。
下午的时候,门铃又响。门口的信箱上有一封信,收件人那里,赫然写着“尹智友”。
信是都江才死之前寄的。
而这封信,彻底让所有人的命运走向发生了改变,卷入云谲波诡的漩涡。
信封里只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拍摄于2004年3月30日。我年轻的爸爸身着全套的jc制服,和他的同事们一起,站在警局门口面带笑容地拍下充满干劲的合影。胸口的姓名牌上,是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宋,俊,受。
没错,就是那个在枪支编号分析报告上,在车奇浩的执念里,死于2004年的毒搜队忙内。
我有些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翻到照片背面,但那里一片空白。一瞬间好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在脑中炸裂开来:车奇浩说,他进毒搜队不到一个月就死了。都江才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谁知道?车奇浩?都江才?还是崔武镇?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爸爸……到底是谁?
那我又是谁?
脑子里混乱不堪,突如其来的变化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
手机震动起来,是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微哑的嗓音听上去疲惫极了:“智友啊,我今天会待在这里,你过来找我吧。”
天王山小庙。
或许,崔武镇能给我答案。
揣起照片,两小时的车程被我压缩了将近一半,我太迫不及待了。落雪的山路,人迹罕至,我几乎是马不停蹄往上爬,饶是如此,赶到小庙的时候,天色也已经擦黑了。
是他。
我远远地就看到他,站在矮矮的篱笆后面,面朝着上山来的方向,似乎有些望眼欲穿。身上灰蓝色的棉布袍是寺庙的装扮,身形看上去有点伛偻,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我突然有点热泪盈眶,他也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而他还活着,真好。
“坐下吧。”他示意我坐到他的身边。
一向坚硬冷酷的崔武镇,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望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期盼,像是等了我很久,又努力忍耐着,直到我出现,才终于露出那么一丝丝的委屈和喜悦。
他右边眉骨的伤做了简单的处理,还有血迹渗出来。从篱笆到廊檐下,几步的距离,他走得很慢,那么多刀伤一定很痛吧。我如鲠在喉,就在刚才,他的背影略显蹒跚,我真的好想冲过去抱住他,紧紧地抱住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
“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我就这么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去。我怕我过去,就真的什么也不想问了。我还有疑问,我还需要确认。
他说:“很痛。我好久没被刀砍了,好痛。我本来都忘了,原来有这么痛。”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我心里却有座堤坝彻底垮塌了,稀里哗啦一地狼藉。
他是在跟我喊痛。
这简直是人间酷刑,眼前的他,身上丝毫看不到帮派首领该有的狠戾,嚣张,凶悍,跋扈,他只是个孤独的中年男人,他会痛,会累,想要停靠,渴望安慰,连那淡淡的笑意也那么勉强,是为了掩饰心中的苦涩吧。而我,却要向他求证我的怀疑,撕开那些关于背叛与信任的往事,向他此时此刻脆弱的心脏丢下炸弹。
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控制着自己的眼泪,憋了许久终于还是问出口:“都江才寄了一张照片给我。”我把照片递给他,他脸上的笑意慢慢冷却,“17年前死去的宋俊受……不对,我爸是警察吗?”
他缓缓抬头看着我,双眼蓄满泪水,像是回忆遥远的曾经,触及了他最隐秘的痛楚。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对,东训以前是警察。是车奇浩派他来的,为了打垮我们组织。但东训背叛了他们,来到我们这边。我之前说过吧?东训救了我一命……”
他眼里的恳切与哀恸,不容置疑。
“我们进去吧。”他带我来到偏殿,这里竟然供奉着爸爸的牌位,长灯不灭。
今天是爸爸的忌日,也是我的生日。
我坐在牌位前,喃喃自语:“我连我爸的名字都不知道。两个名字,两个身份……可能是因为这样,他才总是像站在悬崖边一样。”
崔武镇坐在我身后:“现在的你也一样,你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吗?”
他缓缓地讲着故事:“每当东训有空的时候,他都会独自消失,我还以为他在外面有女人。某一天,我偶然间看见了他,我就跟踪他,我想确认那个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我最后直接离开了,如果对方能让东训露出那种笑容,那不管她是谁都没关系……
我后来才知道,是你在那栋房子里。”
我回头看向他,他的表情是羡慕和憧憬。他潮湿的目光看着我,郑重而坚定:“你爸是尹东训,无论是生是死,他都是组织的一员。车奇浩无法接受东训的背叛,所以就杀了他。智友啊,不要动摇,别忘记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是吗?你看出了我在动摇吗?
“你为什么没一开始就告诉我?”
“因为想sha一个人,是需要确信的,我希望你能自己找到答案。”
是啊,是要确信的,总要确信的。
我要去确信的。
“回去吧,外面冷,别送了,我走了。”
他点点头,却站在原地不动。
我步履沉重,我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失落地,热切地看着我。
其实我真的好想留下来,陪你度过这疼痛又孤单的漫漫寒夜。
神啊,就让我放纵一次吧,一分钟就够了。
我转身飞奔向他。
我抱住他。
用力抱住他。
即便隔着厚厚的棉布袍,我还是能摸到他腰间缠裹着的绷带。
他愣了一下,低下头抱住我。
用力抱住我。
有温热的液体落进我的头发,倏忽不见。
崔武镇,我连命都是你的,你不会骗我的,对吧?
那么,到你了车奇浩。
说着“那些混账死了也没关系”的车奇浩。
确认无误的话,今晚就能结束了。
我心烦意乱,又无比亢奋,我的手因为即将揭晓真相而不可自抑地轻轻颤抖。我把车停在路边,摸出一顶鸭舌帽胡乱戴上,上了车奇浩家的楼。
反正要结束了,无所谓。
但我好像来晚了。
门没锁,门把手上全是新鲜的血迹,还没干。我警觉起来,摸刀,开门,潜入,反锁,一切悄无声息。这是杀手的本能,处决仇人,我不想节外生枝。
正手握刀,我缓慢向里间移动。血迹抹在门外的把手上,证明有人离开了;里面一片安静,大概率只剩车奇浩一人,或者没人。那么是谁,跟他有什么过节,要在深夜里上门寻仇?
突然间枪声划破夜空,一枚子弹擦破我的左上臂飞了出去。我吃痛躲闪,车奇浩已经看到了我:“吴惠进!崔武镇的走狗!你……你是来补刀的吗?”
这里看上去刚刚发生过惨烈的厮杀,地上,桌子上,墙上到处都是喷溅的血迹。车奇浩倒在血泊中,左手捂着正在冒血的腹部,右手无力地拿着枪,刚才的动作和咒骂仿佛正在耗尽他最后的力气,手里一软,枪滑落在地。
“我是来问你一些事的,我会不会杀了你取决于你的答案。”我持刀慢慢逼近他,我迫切地想要确认,却又模模糊糊有一丝不明原因的害怕,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颤抖变形,可能是肾上腺素在飙升的缘故,“我爸是因为我才死的,但他为了保护我,到死的那一刻都没放下手里的刀。我为了抓到那个混蛋,抛弃了一切走到这一步!”我揪住他的衣领,刀刃抵住他的喉咙,“跟我说五年前你对我爸做了什么?快说!”我的逼问凄厉起来,嗓子里发出的吼声让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控制不住地大口呼吸,那呼吸里都带着哭腔。车奇浩双目圆睁,瞪着我半晌,不可置信地问我:“你是智友?尹……智友?”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啊?为什么?你觉得有罪恶感吗?”说呀!只要你承认,手起刀落就可以结束一切了!
“东训……不,俊受不是组织的成员,他是jc……”
“我知道!”我打断他,“我也知道是你把他送进组织的,但是他背叛了你,所以你才会杀掉他吗?”我眼里燃烧着熊熊烈火,随时都能吞噬这个毫无反抗之力的老头子。
“宋智友……你怎么会……变成崔武镇的人?”
宋智友?我从不知道我还有这样的一个名字。
“崔武镇!那个恶魔啊!啊~~~”车奇浩突然之间就崩溃了,他像是一下子释放了积攒多年的冤屈,嘶吼着大哭起来,布满沟壑的脸上涕泪横流,委屈至极,又心酸至极。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组长!组长!”门外的走廊上传来全弼道的喊声,他应该是在不远处听见了枪声。车奇浩已经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他挣扎着从钱包里摸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和一个沉重的双肩包一起塞给我:“俊受一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是jc,你看这个就知道了,快离开这里!”
全弼道已经开始踹门了,他连汽车里的横梁都能踹断,何况一个门锁。来不及细问了,我拿起全部的东西,越窗而逃。身后,车奇浩断断续续说着,仿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智友啊……谢谢你……还活着……”
上了车,我顾不得胳膊上的枪伤,也顾不得先离开现场。那双肩包已经有了多处破损,应该是车奇浩经常拿出来翻看。此刻它热得发烫,我一秒钟也等不了了!
里面有一沓东川派的照片,包括重要的组织成员合影。
一沓青松追慕公园寄来的管理费收据,从2005年开始,姓名金贞雅——那是我的母亲,亲权人宋俊受,缴费人车奇浩。
以及,厚厚一叠老式打字机打印出来的情报报告,从2005年3月24日,到2016年11月30日,4270天,512份情报,一份不少。
2016年11月30日。
这日期刺得我眼睛疼。
那天爸爸送出他最后一份情报,让快递送来蛋糕和礼物。那天我在学校里干了一架,并且退学了,因为整个学校都在传我是黑道大哥的女儿,我过得很不痛快。他给我打来电话祝我生日快乐,我却在电话里说:“是你害我的生活变成这样,我不会再等你了,我会当作你死了,所以你别回家。”
可他还是回家了,然后遭遇枪sha。
车奇浩从钱包里摸出的那个信封上,沾满了他的血迹。但我认得出,信封上是爸爸的字迹:“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请把这个交给智友。”
我的爸爸,在那四千多个日日夜夜里,过得该有多么的谨慎,隐忍,孤独和委屈,没有人知道。而他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的真实的痕迹,就只有这么一叠情报,和给我的信。
我快要承受不住了。
爸爸啊,对不起,对不起。
智友啊,我很早就懂事的女儿,我有好多事想和你一起做。
如果你遇到了困难,我想骄傲地要你相信我就好;如果你遇见心爱的人,我想担心对方是怎样的男人;我想看着你结婚和有小孩的样子……我想和你一起度过每个日子。但是……那些日子,或许不会来临。虽然我是个没出息的爸爸,但因为有你,我很幸福。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过得幸福。
抱歉没能陪在你身边,我爱你。
爸爸,自从五年前的那个晚上以后,我的眼泪就再也没有如此汹涌过。
如果没有五年前那件事,我也许会如你所愿,继续上学,考个大学,好好工作,结婚生子。
可现在我tm过的这是什么人生?
是崔武镇。他硬生生改写了我的命运轨迹,把我拖进这暗无天日的复仇之路,然后狠狠地愚弄我。
我的胸口从未如此灼热和疼痛,剥皮削骨的痛。
崔武镇,什么叫做铁证如山?这就是。
崔武镇,什么叫做大厦将倾?这就是。
崔武镇,其实早在五年前的两声枪响,你和车奇浩之间的生死决斗就已经拉开了序幕。对吗?
崔武镇,五年来,你捆绑我,蒙蔽我,你让我把枪口指向默默隐忍一心要替爸爸寻一个公道的车奇浩,你居心何在?
崔武镇,提起爸爸,你那些泫然欲泣的表情,都是假的吗?
崔武镇,你说我父亲是你最信任的朋友和兄弟,都是假的吗?
崔武镇,你掀开后备箱给我光,你孤身赶来救我于废车场,都是假的吗?
崔武镇,那些隐晦暧昧的温情,那些你藏都藏不住的笑容,那些没入我发丝的泪水,都是假的吗?
崔武镇,崔武镇!崔武镇!!!
我那么信任你,我把后背交给你,我们甚至交换性命,可为什么,你还是骗了我!
五年,五年的时光,五年的牵挂与依赖,终究是错付了!
我看不清路,也握不住方向盘。
我浑身战栗,剧烈咳嗽,呕吐不止。
我恨我自己。
我看着胸口的刺青,那双衔尾蛇比起崔武镇的小了一号,正诡异地吐着芯子,炫耀着魔鬼的征服欲和占有欲。它连同十八岁的那个午后一起,讽刺我曾愚不可及地袒露身体,表达忠诚,是最不堪的记忆,最耻辱的笑话!
烧红的点烟器弹起,我拿着它按向刺青。
我不要了。
我统统不要了。
剥了皮,削了骨,我便不会再痛。
毁灭吧,崔武镇。
这一刻起,尹智友死去,留下来的,是涅墨西斯。黑色的翅膀掀起猎猎的风,今夜,丧钟敲响,崔武镇,我要取你性命!
我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我欠车奇浩一句谢谢。
是全弼道救了他。全弼道,我也欠你一句谢谢。
此刻的全弼道看上去紧张又惶惑,手术已经超过了四个小时,车奇浩生死未卜。
“昨天我送他回家,我看他似乎很不安,本来想陪在他身边的。”他很是懊恼,“这一定是崔武镇指使的,但我不知道理由,他到底为什么会找上组长?”
“那不是你的错。”我知道啊,我全都知道。他算准了我一定会去找车奇浩确认,他想杀人灭口,永远地埋葬秘密。
有血从子弹剐蹭的伤口流出来,顺着胳膊,手指,滴落在地,我面不改色地用脚踩住。
全弼道看着我:“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我没睡好觉。”这是真话,我何止没睡好觉。
全弼道打电话安排调查车奇浩家周边所有的监控,这边手术室的门开了。
车奇浩活下来了。
老头子,谢谢你,还活着。
心下安稳,我可以动手了。
枪伤没办法去医院,我只能自己来。子弹擦过的皮肉,像是被犁开了一道沟,快速缝合器根本起不了作用,反而加剧了灼烧的痛感。西吧,随便吧。酒精,碘伏,能用的都用上了,我只要求它不要在我处决仇人的时候横生枝节,分散我的注意力。浴缸里满满的血水散发着腥气,都不重要,反正也不会再回来。就着冷水,我嚼了大把的止疼药和抗生素。崔武镇说得对,疼痛这个东西,会消耗人的力气和战斗意志。
呵,我就要去杀你了,用你教我的全部。
爸爸送我的星星灯,骨灰罐,崔武镇的刀,齐了。我想了想,还是带上了我和爸爸的合影,类似的东西在我隐姓埋名进入警队之前早已经悉数销毁,就剩这一张了。有些重要的东西,动手之前要安置好。
你不是要我用你的刀手刃仇敌吗?你等着,我马上就到。
谁知开门就遭到了偷袭。有人用麻袋蒙住我的头,还不止一个人,把我拖回屋子就往浴缸里按,完全是下死手的意思。但他们低估了一个被复仇之火点燃的女人,当她心里的执念唾手可得的时候,她会爆发出怎样惊人的力量和杀戮的决心。
三个男人,三具尸体。
郑泰州凉薄的声音传了进来:“我跟你说过了,你是在做蠢事。”
没错,五年前,东川体育馆,他早就暗示过我:爸爸跟整个组织不合。可惜那时候,我听不懂。
“你身为叛徒的女儿,却来找我们,说要杀了仇人?哼,毫不知情地当组织的棋子,感觉怎么样?就算你能读懂崔武镇那些最高级、最隐秘、最复杂的感情,那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我们的棋子?”戏谑的话语从他口中轻松吐出,他在挑衅我。
郑泰州都来了,那崔武镇势必已经知道,真相藏不住了。
郑泰州?
我脑中闪过一个侥幸的念头:动手杀了爸爸的人,会不会就是郑泰州?当年他可是一直跟在爸爸身边的。
我不甘心地问他:“杀了我爸的人就是你吧?”
说是,说是啊,郑泰州,你给我说是!
“我的确想亲手杀了他,但你没有见过崔武镇的真面目。”他嘴角荡出一丝笑意,“他一定会亲手处理掉叛徒,因为他想见到叛徒断气的那一刻。”
眼泪终究还是失了守,噼哩啪啦掉下来。
心里的断壁残垣彻彻底底碎成了渣,风一吹,灰飞烟灭。
“你爸最后露出了什么表情?你临死前又会是什么表情?哼,你早就该死了。大哥在玩火,因为你,他已经完全失控了。”说着,劈头就砍。
说起来,郑泰州对我不满已久,他很是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可以堂而皇之杀掉我的机会。挥刀出拳直奔命门,皆是杀招。
而我现在只想让他闭嘴。
郑泰州的左臂在都江才血洗体育馆的时候受了重伤,现在又有了重新包扎的痕迹——昨晚袭击车奇浩,十有八九就是这孙子干的——这使得他的左手基本全废。他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了这一点。郑泰州,都这样了你也敢送上门来,试问你哪里来的自信?
我一边格挡一边寻找机会,在他的腿上造成了不大不小的战损。郑泰州的拳果然名不虚传,即便只剩一只手臂的战力,仍然卸掉了我的刀。
但崔武镇教得好,一定要攻击要害。只两次全力的击打,他便抱着左臂直不起身。
我趁机捡起刀。你还有右手是吧?你还剩一条腿完好无损是吧?来啊!
血花四溅,郑泰州倒地后退。
一声闷响,我已经把崔武镇那把刀稳稳地送入他的心脏。
“你们这种混账也算是人吗?”车奇浩说得对,这些混账死了也没关系。
“那么……你呢?你还是人吗?”
闭嘴!你tm给我闭嘴!我狠狠补了两刀,郑泰州终于没了气息。
崔武镇,你看好了,我是棋子是吗?你东川派的神话,已经打破了一个。当初你用我爸的枪sha了我爸,你可知我会作何感想?现如今你视作儿子、亲信、甚至接班人的郑泰州被我虐sha,胸口插着你的刀,你又会作何感想?你看好了,他身上的每一刀,都是我泣血的报复!
出门捡起掉落的头盔和手机,全弼道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还发了短信:马上回办公室,抓到崔武镇了。
我虽然意外,但还是发动了摩托,我是要跟崔武镇见一面的。出发之前,我拨通了达哥的电话,无比平静地说:“带上四口棺材,过来给你们东川派收尸。”
我透过单向玻璃看着审讯室里的崔武镇,他翘着腿,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恢复了一如既往的西装革履,傲慢嚣张,与昨晚在天王寺小庙判若两人。
但不断打着节奏的手指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焦灼。他一直都有这样的小习惯,等待消息,焦躁不安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拨弄打火机,叮叮当当,就是这个节奏。
他在等我。
一夜之间,他多了很多白发。
呵,你也彻夜未眠吧?
我不知道车奇浩在遇刺之前做了怎样的安排,总之都江才真正的死因被隐瞒下来了。他死的时候从连廊上摔下去,跟崔武镇在打斗中掉落的刀正好形成证据闭环。jing方以此为罪名对崔武镇展开搜捕,没想到他竟自己走进了jing局。
所有人都不理解,但我明白,我和他明白,这是默认的约定,是我们之间的规则。这件事情,必须由我和他,两个人,面对面,亲手解决。
与旁人无关。
所以今天这一面非见不可。你死我活的事情,总要下个战书。是要确认的。
两个同样偏执的人,不就得这样才对吗?
稳了稳心神,我推门走进审讯室。
他抬起眼皮看着我,瞬间红了眼眶。
所以你都知道了。
“你为什么要自首?”我尽量让声音平稳冷静。
“我……”他身边的江秀延立刻阻止了他,“我来证明我的清白。”
“我没有砍伤都江才,也没唆使人去杀了车奇浩。”
他也是一样的平稳冷静,身在审讯室,却一点都不丢范儿。
这就是你的要求么?不难。
我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你在指望那个人吗?你在我们这里安插了一个人,把酒店摄像头的位置告诉你,泄露调查情报给你,是你忠心的手下,无论那个人是谁,都无法救你出去。”
他始终直视着我的双眼,似乎想要从我的表情里探究些什么,这是他所擅长的。我心里反而安静了,你想知道什么?是还抱有幻想吗?清醒点吧崔武镇,我跟你一样,认准的仇,非报不可,否则至死不休。
“我亲眼目睹你砍伤都江才,我们手上握有印着你指纹的刀。”我从桌上散落的照片当中,找到标记着1号证物的那把刀,示意他看清楚,“你也不需要招认,逮捕令一小时内就会发下来。你没戏唱了。”桌上有江秀延的名片,我不动声色地记下电话号码,起身离开。
我想我已经说清楚了:卧底的工作到此结束,刀我会处理掉,因此你什么也不必说只管走人,一小时内我给你消息。
然后,咱俩私了。
崔武镇,你欠我的,可不止进监狱去反思你的余生这么简单。
全弼道从审讯室追了出来:“吴刑警,你要去哪?”
这可真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没有风,阳光透过窗户温柔地落在他身上,英俊挺拔的脸仿若雕塑。他澄澈明亮的目光突然让我有些贪恋,可也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罢了。“我回车上一趟,我有东西忘拿了。”
他走近我:“你早就知道有间谍了吗?”
对啊,这事车组长可从来没公开说过。
“我只是试探他一下,想看他是不是有暗桩……真的有间谍吗?”我的解释似乎有些苍白无力。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疑虑:“只是猜测而已,我没找出那个人是谁。你快去快回,还有很多事要做。”说完便要回去。
“前辈,”我叫住他,鼻腔微微泛酸,“谢谢你。”
他在我不远处停下来,转身,依然是那幅霸道的口吻:“你要接我的电话,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接我的电话。”
傻瓜。
我接不了了。
但还是要谢谢你,在那个初雪之夜,给我的片刻光亮。
再见,全弼道。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关于车组长遇袭,搜查工作正在紧锣密鼓。我转头上楼去了证物保管室,直接提走了崔武镇的那把刀。他是我的猎物,必须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拨通江秀延的手机,我通知崔武镇:“我已经湮灭证据了。”
“知道了。”
与此同时,整个jing厅陷入了骚乱,大楼里重复着急促的广播:“看见吴惠普警长的人,请立即与控制室联系。”
我暴露了。
扔掉手机卡,我的小哈雷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隔着头盔,全弼道震惊的面孔一闪而过。
傻瓜,别追了,你追不上的。
那把刀没入滚滚江水,了无踪迹。
没有后路了。
没得回头了。
根据墓园管理费收据上的编号,我找到了母亲的无字墓碑。打开那两扇小小的墓穴石门,我将爸爸没有名字的骨灰罐也放了进去。
爸爸啊,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地说过话了。
曾经的你总是絮絮叨叨,要我好好吃饭,好好运动。我总是不耐烦,嫌弃你太琐碎。可现在我却只能自说自话。
对不起。
身为女儿,我都不知道你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每天每天,你都是担惊受怕,东躲西藏的吧。
要是知道,我就不会埋怨或讨厌你了。
而是会拥抱你才对。
你一定很孤单,又难受,又要装作若无其事。我现在好像能理解你的心情了。
我好想你。我的爸爸。
山下灯光一点一点亮起来,却没有一盏是属于我的。
这座城市万家灯火,而我已无处可归。
不过没关系,我很快就会回来,爸爸。
你要看清楚,看我如何结束这一切。
月黑风高,雪花飘零。是个sha人放火的好时辰。
下到山脚的路上,迎面一辆轿车拦住去路,明晃晃的车灯直射在我脸上。车里,是全弼道。
这傻子!我暗骂一声,调转摩托车头就逃。
他开着车,兀自在后面追。
全弼道,别追了,放我去奔袭千里,完成这唯一的执念,可好?
别追了,让我走吧。
我与迎面而来的车辆避让不及,拐入田间,那些坑坑洼洼根本不足以承托逃亡的速度,我摔倒了。
头盔滚落一旁。
起身再跑,全弼道却开枪了。
“不要动!转过来。别再考验我的耐性了,你耍我也耍够了吧?”
我没有。
只是命运无常,你我从一开始便是疏途。
“把手举高。”
他的眼神带着心痛和愠怒。
我只能放弃抵抗。
“我要以违纪妨害公务罪,还有sha人未遂罪紧急逮捕你,你有权聘请律师,有机会为自己辩解,也有权申请逮捕适否审查。”
从他口中说出的米兰达警告,跟他铐着我的手铐一样冰冷。
他把我塞进车里,替我系上安全带。
却始终不肯看我的眼睛。
押解回警局的路上,他一句话也不肯说。
我想,他大概是失望透顶。
自己冒着寒风,在落雪之夜跑去安慰的人,竟然是帮助du枭毁灭罪证的间谍,是想要杀害组长的帮派成员,是冷血无情的女杀手。
还怕她饿,给她留了吃的。
还怕她冷,给她盖了毯子……
崔武镇骗了我。我又何尝不是骗了他呢?
隔着拘留室的铁栏杆,他努力地压制自己满腔的愤怒:“组长当时正在怀疑你,所以你才会对他动手吗?怕你的身份曝光?”
……
“为什么要向我道谢?因为我傻傻地被你骗吗?”
……
“你说啊,不管是辩解还是说谎都好,你说话啊!”
我的沉默以对终于让他忍无可忍。
可我要怎么说呢?说我没有伤害车奇浩,说我的爸爸是卧底?说我被崔武镇骗了吗?
该从何说起呢?
“我曾经相信过你。”他的语调有点忧伤。
“……我没有对组长动手。”我站起来看着他,“如果我告诉你,你愿意相信我吗?”
他的眼里慢慢涌起一层水汽:“我不信,一句话都不信。”
他终究还是伤了心。
第二天,来见我的人是江秀延。
意料之中的事情,尽管晚了一点。崔武镇能等到天亮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我不需要律师辩护。”
“我不是来帮你辩护的,他要我过来传话给你——‘我绝对不会让你进监狱,过来我这边。’这是他的原话,他要我一字不落地转达。”
说完,她从提包里摸出一块手帕塞进我掌心,说:“你伤得很重呢。”
青天碧水蓝的手帕上有暗暗的格纹,质地十分柔软,一摸便知是上好的长绒棉。是崔武镇的手帕。这么多年,他的喜好和习惯从来没变过。这让我想起五年前那个夜晚,崔武镇从车后备箱把我拎出来,也是用这样的手帕,一圈又一圈,仔仔细细缠好我手腕的伤,最后笨拙地打了个结。
现在,你我之间,也是个死结。
江秀延要以委托人需要治疗的理由将我送进医院,这样的交涉对她来说,从来不是难事。一小时后,我已经躺进了外科病房,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正在缝合我左臂的枪伤。
我知道,崔武镇要在这里动手了。
而我也恰好不想辜负他。医院里人多眼杂,的确是个脱身的好机会。
正想着要怎么办,我认出了小护士脖子上的蝴蝶纹身。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全弼道,就是搅黄他们诱捕计划的那次,我在动手之前,救了一个吸食bingdu意识迷离被呕吐物呛住的女孩。
竟然是她。这世界可真小。
她显然也认出了我。
她出门去找敷料贴片,正巧医生绕到帘子外面去接电话。我的右手被全弼道铐在病床的护栏上,但好在,我找到了一把镊子。
手铐随着清脆的“咔哒”声打开。小护士却不知何时回来了,拿着贴片正要撕开,被我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
我也被吓懵了。
医生接完电话匆匆离开,小护士没喊也没叫。她从衣兜里拿出一把车钥匙塞进我手里:“我不知道原因,但你不是坏人。你从旁边的门出去,下到地下二层,我的车在那里。”
我来不及跟她说谢谢,夺门而出。罗大秀和高建平想要阻拦,但,抱歉,我真的不想动手的。顺手拿了一件白大褂,匆匆披上下到地库,找到小护士的越野车发动起来,可全弼道又一次出现了,拦在车前。
“宋智友!”他大喊着。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不由分说地,他拉开车门把我拽了下来。
“放开我你这混蛋小子!”我开始撕打。
“宋智友!这是你的名字吧?”
你要我回答吗?你要我怎么回答?!
我挣脱欲逃,他却丝毫不打算放过我。他从未如此粗鲁蛮横,暴躁难耐,他揪着我的衣领逼问我:“你想做什么?你要去找崔武镇吗?组长都告诉我了,你会放他走,是因为你想亲自杀了他!”
我极度地不甘心:“既然你知道了就让开!”我使劲推开他。
然而这又是一次徒劳的挣扎。“不,我要阻止你。”他一只手按住我,另一只手掏出了手铐。去你的吧混蛋家伙,我踹开他就往车上跑,他却不依不饶。
“放手!”
“够了!”
“你不是都听说了吗?那你应该知道我这么做的理由啊!”我声嘶力竭。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阻止你。”
“不,你根本不懂,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为了抓到sha我爸的混账,我连未来和名字都抛弃了!但我却被他骗得团团转,甚至还sha了人!如果不sha了他,我的人生就毫无意义!”你懂个屁!全弼道!
“你的人生只值得做这种事吗?”他的眼神里满是哀伤。
“别管我,快走开!”我疯了一样踢打他。
他却不知怎地把我和他的手铐在了一起。
西吧!
“你都要去送死了,我怎么能坐视不管?就算真的sha了他,那你也会彻底完蛋!你不知道吗?”他吼了起来。
“我不在乎,快解开手铐!解开啊你这个混蛋!”
“但我在乎!!”
我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形势不容我多想,两辆黑色的商务车猛踩着刹车停下来,冲下来七八个人,是崔武镇的人。
全弼道甩开警棍递给我,两人捆在一起虽有不便,但配合还算默契。一番打斗之后,我们总算是爬回车里,甩开了他们。
全弼道开着车一路疾驰,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道开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我疲惫极了,竟然靠在副驾驶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全弼道正要解开手铐。车停在不知是哪里的海边。
“我们比预期的还要早来。我答应过要跟你来海边。”他揉了揉被勒疼的手腕,下了车。
夜色中的大海是看不透的漆黑,就像全弼道,此刻我一点也不懂他要干什么。他拦下我,带走我,却并不把我送回jing局,而是跑来吹海风——在这样一个两人各怀心事的夜晚。
我慢慢跟在他后面,他走向不远处的一座小房子,翻翻找找摸出一把钥匙,开了门。
他似乎有一进门就打开所有灯的习惯。
“这是我一个爱冲浪的朋友长期租借的地方。”说着,他点燃了炉子。很快,屋子里暖和起来。
我左臂的伤在打斗中肯定是又挣开了,有血顺着袖口滴下来。他伸出手:“我看看你的伤口。”
我躲开了:“我没事。”
还是那么霸道,他一把抓住我受伤的胳膊:“这句话真叫人生气。坐下来。”
炉火噼哩啪啦地燃烧着,像是要努力驱赶全部的黑暗和寒冷。
我坐下来,脱掉外套,果然又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仔仔细细地上了药,贴上胶布:“自从我妹妹死后,我就随身带刀,下定决心如果找到那个家伙,我就要杀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胶布贴得严严实实,平平整整。
他伸手要撩开我的背心,腹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弄出了个伤口。我轻微地躲闪了一下,心里好像也并不再那么抗拒,反倒有些手足无措。
他继续清理伤口,上药:“我每晚都会梦到我杀了那个没有脸的家伙,每天这样过活,我的脸就变了,变得像脸上充满愤怒的杀人犯一样。我……其实是在用刀砍自己。”
我就这么一直看着他,他突如其来的关怀备至和吐露心声让我有些茫然。说起这些的时候,他脸上流过淡淡的伤感,琐碎的陈年往事,像是一群蚂蚁,密密匝匝地,一点一点地,拨弄着我的心事。
“不要再毁掉自己了。”
我忽然想要流泪。爸爸走以后,我整个心脏都被复仇填满。似乎没有人在意过,我的未来和人生,甚至,我自己都没有在意过。
他在意。
我借着伸手去拿衣服,低头回避着他的视线,这样掉眼泪算什么。
“你等一下。”他找了件干净衣服要我穿上,我才觉察到,他单线程的思维模式里竟然也有如此细致的部分。眼泪终于崩不住。曾几何时,崔武镇也曾这样满眼关切,动作轻柔地给我处理伤口,可他用我最在意的事情骗了我,我怎么能不伤心。
手伸进袖子,胡乱抹掉眼泪。
全弼道没有给我平复心情的机会,他在我对面坐下来,望着我的眼睛:“不要再独自痛苦了,你随时都能倚靠我。”
倚靠。
多么温暖而又安全的词汇。
给了崔武镇的那五年里,从来都没有过类似“倚靠”这样的关系。我努力变得强大,试图和他平等,我崇拜他,服从他,追赶他,有时候会想念他,关心他,紧张他。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想要靠他帮我完成复仇这件事的念头。
而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他让我倚靠他。
他是温暖的,是飞扬的,他像溪流,像暖,像光,像昭示这世间最蓬勃力量的生命体,让我那么地,想要靠近。
他的手腕被坚硬的手铐弄出不少伤痕,那是我在医院停车场不断挣扎造成的。它们彻底击碎了我心底的防备,让我愿意在这儿放弃思考,忘记那些欺骗与仇恨。
我抚上他的脸庞,尝试亲吻他的嘴唇。
而他的回应要猛烈痴缠得多。
薄薄的衣衫经不起撕扯。
他的肌肉线条紧致流畅,炉火给他的皮肤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泽。我忍不住伸手去触摸,他却轻轻战栗起来,眼中的炽热喷薄而出。
他亲吻我每一处的伤痛,包括,被我烫掉的刺青。他的嘴唇,像柔软的云朵。
他的手掌覆上我干涸的后背,是灼热的触感。拥抱中,那些温热的冲撞让我开始有了模模糊糊的念头:他将是我孤独人生中的依傍。
是的,孤独,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理解这个词语。
但幸运的是,我也将不再孤独。
这是充满了新鲜与奇妙的体验。过去的五年里,我总是在奔波忙碌,脑子里永远绷着一根紧紧的弦,是没有闲暇去体会我某个时刻的心情的。而此时此刻,我感到脱离了某个囚笼的自由。全弼道,他像一道霸道的光,把我黯淡的人生撕开一道口子。他是另一种可能,另一种瓦解仇恨的可能,另一种,通往阳光下的,平静的,彩色的,我从未敢想象过的可能。
这种可能性让我想起多年以前,爸爸勾勒出的那副场景——海浪,吊床,和狗。
“崔武镇在我的心口上纹了刺青,我把它烫掉了。”他的手臂环过来,轻轻摸了摸那处丑陋的疤痕,“你跟我选择的路不一样。”
他在我耳边坚定地说:“跟我一起抓崔武镇吧。这是你爸所希望的,要让他落入法网而不是杀了他。你爸不惜牺牲性命也要完成的事,由你来完成吧。”
木柴偶尔发出细细碎碎的爆裂声,我知道,这些燃烧,都将通往光明的坦途。
我在晨光熹微中醒来。
身旁眉目清俊的年轻男子还在沉睡。他挺拔的眉毛斜飞入鬓,睫毛像是一只栖息的蝴蝶。
我手腕上的伤,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细细包好。
睡不着了,我起身披上衣服,想去海边走走。
软软的沙滩踩上去很舒服,清晨的风带着来自海洋的潮湿。我在想,为什么都是复仇,我和全弼道,却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呢。如果我现在纠正,应该还来得及,对吧。
爸爸留给我的信里说,就算他不在了,我也要过得幸福。
我想,我可以停下来了。
地平线上,红彤彤的太阳奋力一跃,终于给整个海面铺上颜色。
而我也必然能够跨越这些黑暗,抵达幸福。
我看见全弼道从房子里跑出来,看见我,脚步又慢下来,缓缓走近。
“怎么?你以为我走了吗?”
“我是有点害怕。”他微微笑着。
“不要怕,我们可是jc。”这是他说过的话,我记着呢,还给他。
他笑着,他也记得。
我下定决心:“我们走吧。”
路上他安慰我:“回去之后一定会很辛苦,车组长没有公开你的事情,所有人都会指责你,法院也会判你入狱。”
“我知道,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距离jing局只剩一个红灯。等待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很认真地说:“不管你经历了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好的,好的。
一辆摩托并排停在车外,骑手黑衣黑裤,戴着黑色的头盔。
这副打扮有些眼熟。
他盯着我们。即便隔着头盔,我也能感受到他眼里的冰霜严寒。
这个身影,逐渐跟爸爸走的那天,监控拍下的杀手重合起来。
是崔武镇。
掏枪,瞄准。
似乎又突然改了主意,他移动枪口对准全弼道。
开枪。
车窗应声而碎,全弼道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推倒。
他的眉心,留下一个圆滑的,血红的弹孔。
一枪毙命。
他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
他甚至还握着我的手。
我的身体甚至还没有忘记他的体温。
而他就这么躺在我怀里,逐渐远去。
如同五年前,爸爸躺在我怀里。
崔武镇,杀人诛心,你是要诛我的心!
我才刚刚决定纠正错误,放下这些糟烂走入正轨。
我才刚刚想要停下来,倚靠这这个人奔向光明。
你不就是要掐断我所有的可能性,最后回你身边!
你不就是要捆绑我的人生,永远在你身边!
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
行吧,那就至死方休吧。
车窗外,崔武镇骑车离开,潇洒从容。
枪声震动了整个街道,震动了一个路口之遥的jing局。
人群开始骚乱,我已来不及流泪。
我抽出被全弼道握住的手,从他怀中摸出他的配枪。这是一把美国制史密斯韦森M60型.38五弹左轮手枪,握感舒适,银色的枪身轻巧漂亮。我掀起外套的连帽遮住头和脸,淹没进人群。
有jing局的人冲出来,全弼道,会得到很好的安置。
对不起,终究是我,把你拖下深渊。
夜色中,有人踽踽前行,有人声色犬马。
有人在幽暗的巷道,打开左轮手枪的弹巢,确认子弹数量。
五个弹巢,满满当当,没有空包弹。
黎贝尔酒店赌场,依旧纸醉金迷,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屹立不倒。
我有多久没回来了?
我忘了。
也不重要。
我手上带着全弼道的血,掏枪。给门童下达最简单的指令:开门。
重要的是,今夜过后,谁能从这里活着走出来。
穿过泛着冷光的长廊,枪身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宽敞的大厅里,数十人从四面围攻,统一的黑西服黑领带白衬衫,个个带刀。
这是东川的作派。
一枪。
有匕首划伤我的右臂,我抓住罪魁,枪口抵上脖颈。
两枪。
打斗中我滚落台阶,背后刀风阵阵。
三枪。
我退向那部直达顶层的电梯,几个家伙穷追不舍。我倒地,迎面是锋利的刀尖。
四枪。
电梯下到1层,里面冲出来几个黑影。我举枪后退进入电梯,无人敢上前一步。
Penthouse。精致的按钮亮起,上面留下血迹。
轿厢顶角的摄像头后面,崔武镇你在看吧?
从东川体育馆开始,你早就习惯了居高临下,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吧?
我偏不。
爬上扶手,只用两枪托。你再也别想监视我。
我打开弹巢,退出打空的四个弹壳。一发子弹,够了。
我稳住心神,电梯门徐徐开启。
依然是那个狭长的走廊,正对着的,是崔武镇的办公室大门。
五年前第一次走进这里,我抱着爸爸的骨灰,求你帮我找到sha人凶手。
五年后第二次来到这里,我带着唯一的一发子弹,想要贯穿你的胸膛。
对付你守在走廊的这些手下,一把刀足矣。
但我没想到的是,进入那扇门之前的最后一关,会是达哥。
东川派的第二个神话。
他解开西装扣子,便于活动。
他或许久不嗜血,一踢一扫都带着些许捕猎的兴奋。
他甚至不必用手,很快就让我落了下风。
他沉默又冷静,一步步慢慢走向我,踩着死神肃穆的鼓点。
我划伤了他。这样的反击让他狠戾起来。他抬腿踩住我的喉咙,我被钉死在崔武镇的门上无法挣脱。他从后腰拔出刀,要将我结果在门外。
五枪。
我拿了达哥的刀,拉门而入。
空旷的办公室里,崔武镇不负所望地等着我。一成不变的双排扣西装,黑色的衬衫,暗花纹领带。他靠坐在皮椅里,神态自若,仿佛对今天的场面早有预料。
五年的时光里,我设想过很多种与仇敌对决的场景,或生或死,或同归于尽。唯独没有想过,走到最后的画面与五年前如出一辙。那时他把刀塞进我的手里,一声高过一声地咆哮:“刺啊!你刺啊!”
但当时那个哭哭啼啼害怕到发抖的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崔武镇,你终于,把我们一步步推进这最后的修罗道场。
举枪对着他,我希望他并没有在数我的枪声。
沉重的大门在我身后无声合上,我按下锁扣将门反锁。这是杀手的本能,处决仇人,我不想节外生枝。
他脸上浮起若隐若现的笑意,似乎在说:你终于来了,我已经等了很久。
“你看起来很累。”微哑的嗓音缓缓而至。
“还撑得住,我还有力气能sha了你。”
“是啊,就得这样才行。”他拿起自己那把格洛克手枪,又扔在桌上。
“东训是个懦弱的家伙,他有很多能杀我的机会,但他没有勇气。”他喝了一口酒,“因为他生来就是个猎物,让他自己,他的女儿,还有我,所有人都因此变得不幸的,懦弱的猎物。”
你有什么资格提起他,我的爸爸。
“但你不一样。”他把刀别进后腰,端起酒杯,开始踱着步子,“你的行动无所畏惧。但是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在等着复仇的那一刻吗?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在犹豫?!”
面前的地板上,有一个摔碎的玻璃相框,一张照片掉出来。那是年轻的崔武镇和爸爸,叼着烟,浑身是血地对着镜头傻笑。照片有一点褪色,应该在他的桌上摆了很长时间。
他说过,爸爸曾救他一命,那是他为数不多视若珍宝的回忆。
我丢掉枪,捡起照片。你杀了爸爸,不配继续跟他呆在一张照片里。
“对,我犹豫了,因为我想活得像个人。”我走向他,一步接一步,“你曾问过我,是不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报仇。我当时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现在我明白了,报仇的代价就是成为怪物。像你一样的怪物!”
照片一撕两半,我把爸爸揣进胸口。
“是啊,你跟我很像。但是,成为怪物,你能吗?”
全弼道帮我包扎手腕的绷带在刚才散开了,我慢慢理了理,用它把刀缠在右手上。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因为我的犹豫,害得又一个我珍惜的人死了。那个能理解我的伤痛,我唯一能倚靠的人……”他眼里一瞬间闪过泪光,但很快又消失了,“我,愿意成为怪物。而且我会睁着眼睛,看清楚你死前喘息的模样!”
刚才的鏖战到底还是消耗了我的体力。作为老师,他非常清楚我的弱点和软肋。刚开始的几招,他甚至都不屑于拔刀。
“你这样能杀了我吗?”利刃终于在他手里闪出寒光。
一刀,两刀……刀刀见血,却刀刀不致命。怎么,你要给郑泰州报那虐杀之仇吗?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皮肉被划破时发出清脆的声响,鲜血迸溅而出。
我和他的血液就这么混合在一起,一如五年前那个夺魁之夜的杯中酒,无法剥离。
他终于还是把刀插进我的左肋和腹部。
痛,痛不欲生。我的刀被他挑掉,整个人摔倒在地。
“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啊!”
一如五年前,他在拳馆教我时那样。
但我每勉力爬起一次,他就划我一刀。
全身遍布伤口,处处皆是疼痛。
“再来!很好!”我狼狈地跪在地上,攀住他的腿,想要借力爬起。他却俯视着我,恨恨地问道,“你昨晚去干了什么?我等了你一晚上!整整一个晚上!”
我仰头笑着看向他:“你想听吗?你确定要听吗?”
你在意了,你输了。
他用刀指着我:“你……很好。来啊,站起来!你我之间非得死一个,才能结束!”
他举刀下劈,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向内折去。匕首准确刺入他的左腹。
他后退两步,拔了刀扔在地上,跪倒在地。我才看清,那是他的刀,是我插在郑泰州心口还给他的,那把他的刀。
正好,可以闭环了。
我拿过那把刀,用力撑着地面,撑起我破败的身体。
他捡起被我撕掉的另一半照片,上面是年轻的他,是曾经和爸爸生死与共的他。
那时的他,笑得多灿烂。
他忽然狂笑不止,眼泪划过脸颊。口中喃喃地说:“太阳穴、人中、下巴、心口。刺吧……刺啊,你刺啊!刺啊!”
一如五年前,他在拳馆教我时那样。
“这就是你的结局,接受吧。你,成不了怪物。”说着,他捡起全弼道的配枪站了起来,枪口指向我。
我调整刀的角度,调用全身残存无几的力量猛冲上前。
刀身正中咽喉。
他的双手却环绕至我的背后,将我拥入怀中。
“你上当了,小怪物……”
“智友啊,我差一点就成功了。”
“智友啊,谢谢你。”
“智友啊……”
他的身体越来越重,坠着我滑向地面,似乎他自己已经没了支撑的力气,却始终不肯松开抱着我的双臂。
他眼中流露出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悲伤。
那悲伤如同翻滚的海浪,迅速地包围我,淹没我,让我不能呼吸。
那一瞬间,我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他的苍老,他的衰败,他的挣扎,他的无奈。
他终于瘫倒在地,没了声息,眼里,两行泪水滚滚而出。
你又为何要谢我。
我心下一片苍凉,似有风从各处的伤口灌入,在千疮百孔的心脏里来回穿梭,寒冷彻骨。
行尸游魂般打开门,走进电梯。
昏暗的隧道里,警车擦肩而过,我蹒跚而行。
好累。
累到无力站起。
就让我休息一会儿吧。
就这样吧。
只为那陌生戒指
重新打量你修长的手指
你送我的指纹
我欠你的心事
恐怕要在今夜
还给天使
喜悦出于巧合
眼泪何必固执
走完同一条街
回到两个世界
啊
怀念都太奢侈
只好羡慕谁
年少无知
我们再来不及
重新认识
【好了,现在,尊重原剧的,不嗑大叔的,崇尚BE美学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不必再往下翻了。】
我在陌生的屋子里醒过来。
小小的房间,我躺在垫子上,点滴瓶里不知是什么药水,正顺着透明的管子一滴一滴地流进我的身体。头痛欲裂,双眼模糊,浑身发冷,四肢无力,我想,我在发烧。
空气里飘着灯油的味道。像是,像是在寺庙。
我挣扎着坐起来,拔掉针,浑身的伤口吃痛,我只能一点点挪向门口。几步的距离,我挪了很久。终于伸手推开木门,清晨的阳光倏的一下照进来,我竟有些睁不开眼。
是天王寺小庙。
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师父,依然是灰蓝色粗棉布袍的打扮,他停下手中的活计,站在积了雪的庭院之中看着我。
“醒了?”
“我……”
“回去躺着吧,外面凉。”说罢,不再看我。
我使劲回想,却仍是徒劳。我昏倒在了隧道里,之后什么都不知道。
中午的时候,师父送来了简单的饭菜,但我吃不下。傍晚的时候师父又来了,叹了口气说:“饭总是要吃的,日子还要向前看。”
向前?
前方在哪里?
我丝毫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茫然和无措。仿佛到处都是空洞,就那么一个个安静无声地,空着。
日复一日地空着。
日出时分,我在师父的早课诵经中醒来。
日落时分,我在木鱼声和灯油味里睡去。
我大病一场。忘记时间。
我终于不再做噩梦,也极少再梦见爸爸。有时候我去爸爸的牌位前坐一整天,有时候我望着山下间或驶过的车辆,觉得一切离我很远。
我问师父,为何孤身一人,远离尘嚣,修行于此?
师父说,修行看缘分,有缘人终会心中了无牵挂,无缘之人毕生也逃不出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盛。
我问,那是什么?
师父说,众生皆苦。
我问,如何能不苦?
师父想了许久,叹了口气,说:“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我问,此为何意?
师父说,会有人来度你。到时便知。
积雪消融,春花烂漫,烈日蝉鸣,一叶知秋。周而复始,年复一年。时间在我身上留下唯一的痕迹,是头发悄悄在生长。
我问师父,能否容我在此自生自灭,了此残生?
师傅看了我许久,说,你不会的,你跟崔武镇一样,你们都逃不出心中的执念,终有一天,你会离开的。
心口的位置剧烈地抽痛了一下。无意也好,刻意也罢,我已经很久不去想这个名字。
晚上洗完澡,我看着镜子里自己,心口那里,猩红色的疤痕像是一朵颓败的玫瑰,掩盖着一部分的双衔尾蛇刺青。但究其根本,这里总归是有个印记的,无论刺青,抑或疤痕。
有些故事,抹不掉。
两年来,我终于第一次梦见崔武镇。我和他之间好像隔着模糊的玻璃,明明看不清,我却知道那就是他。他叫着我:“智友啊……智友啊……”
我问师父:“为何我会梦见他?”
师父说:“因他是你心中的执念。”
我说:“师父啊,是我亲手杀了他。”
师父说:“那你可曾后悔?”
我低头不语。片刻,泪如雨下。
师父长叹一口气,缓缓说:“当年东训死的时候,他跟你现在简直一模一样。”
师父起身,从柜子中取出一个木盒,说:“是他留给你的。现在是时候了,打开看看吧。”
那里面是一封信,传统式样的信封上,工工整整写着我的名字:宋智友。
智友:
抛开姓氏,我希望我能一直这样叫你。
我从不肯承认我的懦弱,但这是事实。从我把东训的死归因于车奇浩,到我骗了你却始终不敢告诉你真相,我就是这样的,懦弱。
现在,终于,到了该了结的时刻了。东训的死始终是横在你我之间的鸿沟,跨不过,躲不掉。五年前我从天花板的暗格里翻出来东训那台打字机,里面夹着他没有销毁干净的情报,你无法想象我经历了怎样的愤怒,羞耻和伤心。你可知,那字条上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是凌迟的刀!你可知,我从不曾背叛过信任我的人,却为何是东训!偏偏是东训!
师父问我可曾后悔,我没有回答他,但我是知道答案的。翻出东训那把枪,我用了五分钟,杀掉他,也只不过多了半个小时花在路上。
哪有什么思考,哪有什么判断。
所以我总跟你说,sha一个人,是需要确信的。
智友,我跟你爸爸,是过命的兄弟,不管他是谁,是何身份,他永远是我的兄弟。
否则,怎么他在我身边十二年,我却还好好活着,不是吗?
但我不能说。我也无处可说。
所以你看,我有多懦弱,我只能把我的一腔怒火、悔恨、惭愧、憋屈、怨怼统统都算到车奇浩头上,是他害死了东训,是吧?
但这么想有什么用呢?东训死后我就开始睡不着觉。然后你就出现了,要么就是直接闯进办公室,那么弱小无助却又装得那么理直气壮,逼得我无处可躲,那你干脆给我一刀当场弄死我算了,这样我也好受一点,可你又不敢;要么就是上街胡闹身陷险境,那些街头混混见着漂亮小姑娘什么德性,你爸没告诉你?你这是寻仇?你这是拿性命开玩笑!
你说,我该怎么办?你自己说,我能拿你怎么办?再怎么你也是东训的女儿,我怎么能狠不下心不管不问?
后来我在庙里供奉了东训的牌位,但我还是睡不着,我整夜整夜地坐在这里,或者看你练拳。有时候我问你爸爸:东训啊,你的女儿,会成为我的救赎吗?你爸爸他不回答我。有时候我问自己:一定要这样吗?这是我想要的吗?我也答不出。但我停不下来,我别无选择,想活下去就得这么做。于我而言,人生本身就是场战争,我不知道该如何过不同的生活。
我承认,我的确是计划骗你,为组织提供便利,也顺带除掉车奇浩,我知道你能做到。我也是这么选择,这么做的。
但是,但是,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跑偏的呢?从江边我救下你?从深夜里我教你格斗?从我给你纹上刺青?从你关心我的睡眠?从我不顾泰州的劝阻独自跑去废车场?还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呢?我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了。
其实我无数次想要让这一切停下来,我也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停下来,当你问我组织有没有sha害警察,当你问我东训的身份,那真相在我胸口堵着,差一点就要夺口而出!但最终还是没有,这就像是一场豪赌,贪念让我不停地继续,让我不断地确信虚妄的谎言,让我一步步堕入无间地狱。
我在贪什么?
贪你的身份所带来的便利?还是贪如果我赌赢了,从此就不必再背负着悔恨与愧疚,而你也不必再执着于仇恨,我们就能一起奔赴自由?蓝天白云,海浪沙滩,两手相执,天荒地老。
这是何等的诱惑啊,智友。
师父说,贪、嗔、痴,乃世间三毒,使人生出妄念,沉沦生死轮回而不自知。
我从来不信。但今天,你在我怀里的时候,我却有种强烈的感觉,我就要失去你了,我的智友。
聪明如你,我的那些妄念,岂能骗过你?
那我就来成全你吧。
你可以做回宋智友,这是你的选择,我尊重你。但你爸爸,不能再做回宋俊受了,对不起。
我自己对东训做下的罪行,我自己去认。
智友啊,谢谢你,谢谢你那么纯粹地信任我,谢谢你在那些至暗的夜里,给我的牵挂,依赖,温暖,与光明。
你是我在这世间最美好的信仰,最留恋的羁绊。
没有什么祝愿给你,只希望你想要停下来的时候,能够停得下来。
再见了,亲爱的智友,我的女孩。
崔武镇
2021年11月30日
是两年前,我带着爸爸那张照片向他确认的那个晚上。
我掩卷落泪,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原来,他也曾一边走在救赎的路上,一边回头凝望深渊。
原来,他早就做好准备,要将性命拱手于我。
原来,那些深沉的凝视,那些焦灼的叹息,那些拂过嘴唇的蝴蝶,都是真的。
他拿走了爸爸的命,却把一生的温柔都给了我。
崔武镇,你骗得我好惨。
愚蠢如我,却蠢而不自知。
我郑重地拜别师父,该离开了。爸爸希望我幸福,崔武镇希望我停得下来。是的,该停下来了,都结束了。
青松追慕公园。
两年没来,墓碑干干净净,好像一直有人打扫,车奇浩选这地方还真是用了心。
香炉里却赫然插着半截燃尽的香烟。
是崔武镇常抽的牌子。
我仿佛听得见自己猛烈的心跳。一下,两下,如战鼓声声。
身后却传来清晰的脚步。一步,两步,似雷鸣阵阵。
微哑的嗓音缓缓说道:“你已经杀了我一次,还要杀第二次吗?”
是他。
我整个人被冻住,直到干燥温暖的掌心,轻轻抚摸我的长发。
“你……没死?”汹涌而下的泪水连伪装一下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死了一回。不过这世上还有我放不下的,就拼命爬回来了。”那目光如同春日的风,可破一切坚冰,“你过得好吗?”
“师父……教我念心经,我过得……很安宁。”
他微微笑着:“什么心经?”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摇头。
他笑了,仿佛历尽千帆,终于回到原点:“意思是: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吧,走过所有的路到彼岸去,彼岸是光明的世界。”
而我早已泪雨滂沱,嘴唇颤抖着甚至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真好。”
【完结】
【一些额外的解释说明,以及,论文写完不都得致谢么。
写完这一大堆,终于能感觉到累了,睡了十个小时,神清气爽。
我拼命回想,上一次动手写东西,已经过去十年有余。
说回现在。
首先,
1)正文最后,是王菲《夜会》的歌词,曲调晦暗缠绵,借来呼应剧情。
2)番外中,心经的桥段非我原创,它来源于一部2011年的国产剧《请你原谅我》,因为某些原因我就不做安利了。
然后,
有时候你不能单纯用伟大两个字来形容一个事物,但它就是能戳进你的肺管子,让你痴让你傻,让你疯疯癫癫不正常。
所以说,追剧需谨慎。发自肺腑,真诚劝告。
感谢各位豆友(我就不一一@了)的支持,鼓励,和鞭策,让我没有半途而废,坚持完成了这件事情。
也感谢K先生对于我此次胡闹和疯魔的包容,他承担了很多后勤工作,让我可以安心搞创作。
哈哈哈哈好无耻,搞创作。
最后,
那什么,老崔,南韩路远,咱俩就此别过,各自安好吧。还是那句话:愿热望常在,愿诸事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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