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什么才是诗？诗是美好的吗？为什么说诗歌已死是如此现实的事情呢？因为我们也许把诗歌看作是一种无病呻吟，矫揉造作和神游天外的“纯艺术”了。但也许并没有这么夸张，我们可能至少认为：诗歌抒写一些美好的东西：温暖的回忆、浪漫的爱情、令人神迷的风景……然而李沧东在《诗》里面将这一切都在荧幕上击碎了。诗并不是花和灿烂，而是生于裂隙的一种悲剧性体悟。

教美子诗歌的文化班老师，他向学员们抛出了这样的问题，“你们看见过多少个苹果？”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仅指向学员们，更直钻进每一位观影者的心里：我们一个都没有看过。我们会反驳，我们怎么可能一个苹果都没看过呢？我们甚至看过一千个、一万个……但举一个更加直接的例子：你还清楚地记得你上一次吃的那碗饭吗？它的口感，它的份量，它的颜色，它的热度……上上次呢？上一周的饭呢？我们极有可能会发现，我们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这些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他们曾经在场却又如此不可避免的永远地遁入黑暗，永远地从我们的生命中缺席了。因为它们离我们实在太近，我们的看将永远不会为它们增添一丝诗的色彩。

那么我们究竟需要怎样的一种看呢？我们为什么需要？《诗》以穿插整部电影的撰写一首诗和其背后的性侵案件和一系列事件的两条平行线，向我们道出了这种“看”的真相——这也就是诗的真相。这种看，是“在裂隙中的看”。平日的一碗饭，随手拿起的一颗苹果，生活中如此多理所当然和秩序井然，我们就生活在这样一块平滑的场地中，无风无雨，波澜不惊。直到有一天，一条裂隙出现了——这是对我们平静生活的一起彻彻底底的冲击，这裂隙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它吞噬一切，搅乱一切，它使得秩序井然变得毫无条理，使得道德教条和人生价值瞬间破碎，变成一些可有可无的，毫无意义的存在。而在这样的裂隙中，诗就诞生了。正如我们在《诗》中所看到的那样，美子每次写出诗句的时候，都是一次生活裂缝的来临：五个父亲在大谈“摆平”之事时、性侵犯们若无其事地继续在足球场上玩乐时、成为父亲们被派去说服的工具时……一条条裂隙就这样在美子的生活中打开，它们残忍地切入了美子的整个世界，她是一个如此热爱生活、精心打扮、爱家人的乐观的人，然而这些裂缝嚣张的侵入，那些她如此相信的一切都渐渐失去了光泽。读诗会上讲低俗笑话的男人、失去救赎之心的堕落外孙、男权秩序令人窒息的压制力（钱、权勾结）。如此疯狂的黑与白直接呈现在眼前，美子看着这一切，但这种看已经不是“看过一万个苹果”的那种看了，而是对这种看的看，也就是说，美子进入了这样的一个境况：她看到了自己在看着这个裂缝遍地的世界，这是一种二阶的“看自己的看”，在这种深层的看之中，美子写成了她的诗，她踏入了她的悲剧性生活之中……

我们可以说，这种“看的看”就是一种悲剧性之看，也是诗之看。但我们会问，我们为什么需要这样的看，我们为什么需要诗歌？既然这种看如此痛苦，我们为什么还要看？我们也许忽略了这样的一点，我们的生活并非是一望无际的井然之地，裂隙就遍布在我们身边，在每一个人身边，在每一天的日常生活中。我们无法避免生活中的苦难，我们只有面对，我们只有诗，诗就是这悲剧生活的本质。换一个角度说，如果我们的生活不是一场悲剧，那会是一场喜剧吗？显然不会。没有悲剧性的“那一看”，我们的所有生活都沉沦在一种无边的不在场之中，我们看似在看，在活着，生活却没有显现，庸庸碌碌过后，却发现对我们的生活却不能说出半点话来。正如一开始美子如此希望作诗，然而诗却不会找上门来，诗并没有藏在大好河山和人间美好中，诗藏在你的心里，藏在你那双悲剧性的眼中。没有裂缝，没有诗的看，完满的世界摆在那里，而当裂缝来临时，世界归于混沌，但我们用那悲剧的眼光一看之际，世界退场了，而我们的自我就作为那一个唯一支点清清楚楚地出场了。这个世界只有我，我必须以一种悲剧性眼光的决绝面向此世，面向我自己。

这也就是《诗》里面要最后带给我们的一种希望：悲剧性不意味着遁入黑暗，而恰恰意味着黑暗中光亮的自我。正是在这裂缝遍地的世界中，抱着痛苦生存的那个我，恰是生命最为强劲的世界核心所在。电影最后的两人融化在一首诗中，我是你，你也是我，我的信件一定会寄到你那里，你的心也同样与我的在一起。这不是一种虚幻，不是设想，这就是现实，遭受了生活的百般折磨的两颗心，就这样在时空之外相遇、重合，连接她们的，正是诗，正是悲剧之看，更是悲剧下的不屈的自我：我一走了之，以此诉说我的抗争和勇敢。

这是《诗》要传递的，作一首诗，度一个人生，做一个自我，融为一条悠悠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