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人

评分:
6.0 还行

原名:Утомлённые солнцем又名:毒太阳(港) / 烈日灼身(台) / 烈日当空 / Utomlyonnye solntsem / Burnt by the Sun / Soleil Trompeur

分类:剧情 / 历史 /  俄罗斯   1994 

简介: 影片的时代背景落在30年代斯大林统治下的前苏联。科托夫(尼基塔·米哈尔科夫 Ni

更新时间:2021-10-24

烈日灼人影评:《太阳灼人》电影剧本


《太阳灼人》电影剧本

文/〔俄罗斯〕Р·伊布拉吉姆别科夫、Н·米哈尔科夫

译/胡榕

莫斯科的一条街。凌晨。

1936年夏天。克里姆林宫教堂的圆顶在黎明前的雾霭中闪亮。

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驶近莫斯科河畔的一座多层楼房前的台阶。一个身着白色亚麻布套装的男子走出轿车,挥了挥手让车开走,走进台阶上那扇沉重高大的门。

电梯间。陈旧的、四壁暗淡无光的电梯缓慢地把这个男子送上七楼。

这个男人吹着口哨,思考着什么,同时往镜子里打量着自己。他很帅气: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弯弯的眉毛也很漂亮,长长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在他那晒黑的脸上,从眉毛到鬓角处有一道细细的伤痕。

楼梯口。凌晨。

电梯到了七层,那男子走出电梯间,从上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然而,他面前的那扇门自动启开了,门旁出现了一个肥胖笨重的老头儿,他穿着革命前的旧式天鹅绒睡袍。

菲利普(说法语,鼻音很重):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这就是说,今天我提前了?

菲利普退到一旁,让这位身着白色套装的男子进屋来。

在这套住宅的里屋,一只挂钟敲响了。

菲利普(用法语):三、四……确实不晚。

他微微一笑,想帮德米特里宽衣。

德米特里(说俄语):还要强调多少遍啊,请讲俄语,菲利普。

德米特里把上衣往菲利普手上一扔,便向浴室走去。

他放了水,开始慢慢地解开衬衫的扣子。家庭教师那唠唠叨叨的声音传进浴室。

菲利普:您还没出生时,我已经开始讲法语了……1891年,您还未满周岁呢,您父亲为此还给我加了工资。可您却不许我讲。

德米特里:我这是在救你的命,傻瓜。

菲利普:这算什么呢,就是在法国呆过几年嘛。再说,列宁也在那儿生活过……还有其他人,他们中间那些有教养的人。

德米特里:可是你看见了,他们的结局如何。你自己还给我读报呢。

菲利普在浴室门口走来走去。电话铃声。菲利普看了看钟。电话铃声不断。

菲利普(很不高兴地,讲法语):天啊,清晨四点!瞧这些人!

在深夜的寂静中铃声是如此响亮,如此固执,连浴室里也听得很清楚。

德米特里沉思着,认真地用毛巾擦着双手。

德米特里:他来过好几次电话?

德米特里从浴室出来,把毛巾递给菲利普。

菲利普:一整天了。但我照您吩咐的那样,从未拿起听筒。我发誓,一次也没有……要不,我现在接?

德米特里:不。

他一边脱衬衫,一边向房间里走去。

把衬衫扔给跟在他身后的菲利普之后,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从响着铃的电话旁走过,走到放着唱机的小柜旁,给唱机上发条。

在他的背上,肩胛骨下面,在吊裤带旁边,可以看见一条深深的疤痕。

德米特里放上唱片。响起了普契尼的歌剧《蝴蝶夫人》中的一段音乐,而电话铃声则执拗地透过音乐传了过来。

德米特里光着上身,坐到电话旁的椅子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灵活地扔进嘴里,最终拿起了听筒。

德米特里(故意嘶哑着嗓子):是的……睡了,当然……对,吵醒了。我听着。

他默默地听着话筒里的声音,想要用一只手点燃烟卷。

菲利普递过一根燃着的火柴,德米特里吸了口烟,深深地、若断若续地吸了口气。与此同时,菲利普脱下了他脚上的便拖鞋。

德米特里:那么我能说什么?我只能第六次问:为什么恰恰是我?但我没有问,因为我知道答案。好吧,我明天再给您电话。好吧,十分钟之后。

德米特里把头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久久地坐着一动不动。从他还拿在手里的电话听筒里传出短促的忙音……

菲利普拿来衣架,把德米特里的上衣挂好,他事先把手枪从衣服的内袋里取出,把它放在电话旁,然后向衣柜走去。

菲利普:报纸上又写些鬼知道的什么东西……

从挂在椅子扶手的电话听筒里继续传出短促的忙音。德米特里机械地拿起手枪,从枪膛里退出五颗子弹,将它们整齐地排列在桌上。菲利普拿着一摞报纸走到桌旁。

菲利普(询问地):给您念吗?

德米特里点头表示同意。

菲利普翻着报纸,寻找着可以开始读报的段落。

菲利普(神经质地):在哪儿呢?对……不,不是这儿。啊,瞧……“对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反苏维埃联盟恐怖中心案件的起诉书”……

他念着报纸,时而向德米特里看上一眼。

菲利普:……“这一中心是根据侨居国外的托洛茨基的直接指示组织和行动的。这个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联盟恐怖中心颇为积极地开展了它的罪恶活动”……

德米特里微微摇头,示意他对这个恐怖中心的命运不感兴趣。

菲利普(有准备地):不感兴趣?好吧,好吧……还有其他的。瞧,“革命与知识分子。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结束了几个世纪以来各阶级之间的不公正,在从前沙俄帝国的领土上确立了捍卫无产阶级和劳动农民利益的制度,从而提出了一个历史性的问题:俄国的知识分子,你们将与谁为伍?”

德米特里又打断了他。

菲利普:这也不想听?好吧,那么听这个:“保守的反动派的失败……”

但是,这个消息同样不能引起德米特里的兴趣。

菲利普: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敬畏上帝吧。“关于清洗苏维埃机关”——这可有意思!……不?!但是我感兴趣……请允许我哪怕有一次能读读我感兴趣的东西!……

他感到已经抵制了主人的反对,便返回到这条关于清洗的消息。

菲利普(读报):“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人民委员会中央执行委员会关于必须立即将清洗机关的工作纳入正确轨道的决议”……

与此同时,德米特里转动着手枪的转轮。

菲利普(继续读报):“决不能操之过急——这是清洗的基本原则。斯大林同志曾多次指出操之过急和急燥情绪在改进机关工作中的危害性”……(他停顿了一会儿)……是啊,也许,您是对的,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没意思……瞧,这儿,找到了……这也是某种让人着迷的东西,像我们的母亲说的那样,这是上帝的安排……

他翻过一页报纸。

菲利普(读):“不请自来的客人……最近两周在莫斯科郊外曾有两起突然出现球状闪电的记录……

德米特里又一次转动了手枪的转轮。

菲利普(继续读报):“不请自来的客人像它们出现时那样突然消失,给劳动者的生产、健康、甚至生命造成很大的损害”……

德米特里缓缓地举起手枪贴向脑门。

菲利普(读报):“目击者观察到一个奇怪的规律”……

德米特里的手指慢慢地扣动手枪的扳机。

菲利普(读报):“火球运动的方向直接取决于周围事物对其反应的积极性”……

手枪的击针慢慢地移动。转轮平缓地转动。

菲利普(读报):“恰恰是那些企图逃跑或者采取某些措施避开球状闪电的人,更容易被它击毙……”

一个刺耳的声音。菲利普停止读报,静静地听着。

菲利普(往厨房方向点了点头):捕鼠器……弹不虚发。已经逮住三只耗子了……“而闪电”——五个!……

德米特里:耗子?

菲利普:人!……“烧成焦炭!”……

德米特里始终拿着没有扣响的手枪。他脸色苍白。在他的前额、上唇及下巴上渗出了汗珠。

菲利普:还是让您喝茶吧,总比念这些蠢东西强,亲爱的!……

电话听筒里仍然响着短促的忙音。米佳(注1)拿起听筒,在电话机上按了一下,听到了长音后,他拨了号码。

那边立刻就接了电话。

德米特里:是我。我同意!……但这确实是最后一次了。

秋雾蒙蒙的公园。

所有的长凳都空落着。只有一个小姑娘坐在一张长凳上。她合着音乐的节拍晃动着够不着地面的双脚。一支三人小乐队在露天舞台上演出:吉他手、小提琴手和歌手。他们都穿着白衬衫、白色的长裤和矮的帆布鞋。那歌手忘情地唱着那首著名探戈舞曲的歌词:“疲倦的太阳温柔地告别大海……”

一个农村的旧式浴室。清晨。太阳。

小小的浴室座落在栅栏近旁的荨麻丛中。浴室里传来了孩子的笑声。

太阳光穿过小窗射进来。它那刺眼的光线融化在浓浓的雾气中。蒸浴床上躺着湿漉漉的谢尔盖。小娜佳哈哈大笑着坐在他宽阔的脊背上用召帚拍打他。

在隔壁的一间小屋里玛露霞涮洗着孩子的东西。谢尔盖可以看见她那削瘦的双肩、湿湿的头发贴在她细细的脖项上。

娜佳喜悦又满足地用召帚抽打父亲的脊背,而父亲则佯装着喊叫起来,引出娜佳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玛露霞不时地回头看看他们,微笑着。

远处传来了均匀的隆隆声,对此,浴室里的人谁也没在意。

村庄周围的庄稼地。早晨。

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一队坦克行进着。在村边一大片庄稼地前这队坦克停下了。从村里跑出来的人们向坦克跑去,摇晃着双手,激动地向坦克手们诉说着。一个骑手不知喊叫了一句什么话,便沿着尘土飞扬的大道,驱赶着没有马鞍的那匹马向别墅村奔驰而去。

赤日炎炎。那名骑手急驰着迎向一辆装满别墅里用的家什的旧卡车。卡车的车厢里应有尽有:裤子,床,手推车等等。

卡车停住了。司机从驾驶室出来,踩着踏板,向骑手示意。骑手把马勒住。

卡车司机:老兄,兹戈良恩卡,或者扎戈良恩卡在哪儿?我搞糊涂了……

大胡子男人:也许是兹戈列恩卡?那可正相反,在另一个方向。

他指着与货车行驶方向相反的地方。

卡车司机:你明白吗,本来我衬衫里有地址的,可妻子把衬衫给洗了……

大胡子男人(打断他):我忙着呢。我……你往那儿开吧。

他双脚拍打着马,急急地赶路去了。卡车开始调转方向。

赫拉姆(注2)村里的一条街。早晨。太阳。

骑手穿过还在沉睡的村庄。从小树林里传来了少先队夏令营的起床号。

戈洛文家里莫霍娃的小屋。

卡佳·莫霍娃听到钟声后,从一个大盒子里取出一些药,很惬意地把药片放进嘴里,用特意放在一旁的长颈玻璃瓶喝了一口水。

旧式浴室。早晨。太阳。

六岁的娜佳坐在一个大木盆里。父亲边给她擦肥皂边呵她痒痒。娜佳笑着泼水。父亲把满满一桶热水浇在她身上。娜佳嗤着鼻子,用手堵住鼻子和耳朵。……娜佳尖叫着,摇晃着小脑袋。

娜佳:哎哟!眼睛……眼睛刺得疼……小心点儿。

谢尔盖坐在同玛露霞相对的凳子上。他从娜佳的头的上方注视着玛露霞。玛露霞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垂下了头。

玛露霞:别这么看着我。

谢尔盖充满着欲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玛露霞:请别看了,我求你。

然而此刻谢尔盖不善于接受妻子的请求。可以看出,玛露霞竭力躲开谢尔盖的目光。

谢尔盖(喃喃地):玛露霞……

玛露霞的双手突然无力地垂下,抓住木盆边。满头肥皂泡沫的娜佳眯着双眼,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谢尔盖把手放进玛露霞的掌心,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仍然那样紧张地微笑着。

谢尔盖(悄声地):玛露霞。

玛露霞(喃喃地):别那样!……求你了。孩子在这儿呢。

谢尔盖(悄声地):到这儿来!来……来吧!

他慢慢地握紧玛露霞的手腕。玛露霞闭上了眼睛,竭力克制着。可以看出她全身都很紧张,她的头向后仰着。……

突然娜佳尖声狂叫起来,肥皂水渗进了她的眼睛……

村边的庄稼地。早晨。太阳。

坦克纵队缓缓地变换着战斗队行。尘土。焦味儿。履带的咯咯声。一个老太婆用棍子敲打着坦克。从舱口盖里钻出一个狂怒的机械师。

机械师(吼叫着):嗨,你盯着我不放干吗,老婆婆?这关我什么事?走开!我们有命令!走开!要压着你了!

老婆婆(想用棍子指点着机械师):压我吧!庄稼不能压!

坦克手企图躲开老婆婆的棍子,但她的棍子却够着了他。

村里的旧式浴室。早晨。太阳。

谢尔盖把短裤套在湿漉漉的身上,从浴室里飞奔出来,穿过高高的荨麻丛。大胡子男人跑在他身后。

大胡子男人:他们不想听。径直就往庄稼地里压。

谢尔盖:那你们的主席呢?他妈的!

大胡子男人:在飞艇上呗!还能在哪儿?白天黑夜都在那儿!吼叫着,哭喊着!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能不能飞起来?区人民委员会来人了。

穿过荨麻丛,他们跑到栅栏边。他们身后有一匹马。大胡子男人帮着谢尔盖上马。

大胡子男人:我这就跑去……您也许来得及……没有马鞍子行吗,柯托夫同志?

谢尔盖检查了一下用作缰绳的绳子。

谢尔盖:行了,追上来吧!

谢尔盖用双脚踢着马腹,那匹马便扬蹄飞奔起来。大胡子男人跟在后面跑着。急忙穿好衣服的玛露霞和娜佳从浴室跑出来,也向着消失在尘埃中的谢尔盖那边跑去。

村边的庄稼地。早晨。太阳。

在田野边调整好队形的坦克准备开始进攻:发动机吼叫着,林边初升的太阳在排气管排出的难闻的气浪中颤抖着。指挥官从望远镜里看见,在田野的尽头的山上,讯号员举着小旗一动不动地站着。一群集体农庄庄员挤在领头的坦克旁嚷嚷着。就在坦克要开始行动的那一刻,一个骑手出现在它们前面。他在一辆辆坦克间奔驰着,陡立着马,喊叫着……

谢尔盖(喊着,企图压过坦克的隆隆声):都得上法庭去!怎么,打仗了?人们种庄稼、收庄稼。这是集体农庄的粮食,你明白吗?

年轻的坦克手害怕地眨了眨眼睛。

谢尔盖:你呆着干吗?掉转坦克,我跟你说!

坦克手:关我什么事?这是命令。我听指挥官的!

谢尔盖:他在哪儿?在哪儿,你的指挥官?

这时,一个军官已经骂骂咧咧地从汽车上跳了下来。

军官:你犯什么傻?!公羊!滚开,趁我还没毙了你!

谢尔盖:什——么?!

他翻身下马,几乎压着了那名军官。

谢尔盖:你是怎么说话的!立正!

军官抓住手枪的皮套。

谢尔盖:怎么你不知道我?没认出来?……

谢尔盖把跑过来的副官的军帽取下戴在自己头上,侧过脸去。

谢尔盖:现在认出来了?

那名军官甚至往后踉跄了一步。在这半裸着身子、赤着双脚、双眼疯狂地闪烁着怒火的男人脸上,他认出了传奇英雄师长。

军官:柯托夫同志?!难道是您?

谢尔盖:是谁想出了这个主意?!在和平时期把庄稼毁掉!

军官:军事演习,师长同志!

谢尔盖:谁在指挥?

军官:旅长,拉宾同志。

谢尔盖:米哈伊尔?

军官:正是!米哈伊尔·伊里奇·拉宾同志。

谢尔盖:通讯联络呢?

地平线上出现了几架飞机。

军官:空中行动开始了,柯托夫同志。

谢尔盖:但是,它是在空中飞行……不会把庄稼毁了!

他俩一起向通讯车跑去。可以听见无线电台中拉宾狂怒的声音。

拉宾:站着干吗?坦克呢?坦克在哪儿?

谢尔盖(拿起话筒):我倒想对你说,米沙(注3),你的坦克在哪儿!

拉宾:什么?!谁?这是谁?

谢尔盖:这是我,米沙!谢尔盖·柯托夫。

拉宾(停了一会儿):柯托夫?师长同志?您在哪儿?做什么?

谢尔盖:混乱不堪,米沙,我倒该在密集的队形里!用坦克把人民的庄稼毁掉是你的主意?

拉宾:可是,要知道……

谢尔盖(打断他):停止!你是不是还想抓几个俘虏?或者轰炸城市?

拉宾:可是,师长同志……

谢尔盖:停止!米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拉宾(稍顿):好吧,师长同志。

谢尔盖:好样的!掉转坦克,利用策略另做一个决定。

军官:是,师长同志。

谢尔盖把军帽戴回到吓呆了的副官头上,容光焕发地微笑着向站在田野边震惊不已的玛露霞和娜佳走去。坦克开始改变队形。

戈洛文家的凉台。早晨。太阳。

早餐的最后准备工作正在进行。白色咖啡壶口上雾气缭绕。油煎吐司热气腾腾。方糖块在糖罐里闪亮。浅蓝色的桌布上整齐地摆放着白色的咖啡杯。旁边放着一小摞茶碟。一个浅兰色的小茶碟里盛着黄色的蜂蜜,蜂蜜里还夹着一块块鲜皇浆。

奥尔加·尼古拉耶芙娜把奶酪切成薄片。一个白发苍苍面容和善的男子正在读报。他的脸庞稍稍有些发胖。这是奥尔加·尼古拉耶芙娜过世的丈夫的弟弟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

在离凉台几步远的地方玛露霞用白色的长颈壶把水洒到半裸的谢尔盖身上。他接着一掬水,拍打着坚实的脖子、双肩,用布满青筋的双手把尘土洗掉。

谢尔盖:还说去洗蒸气浴呢!允许自己一个星期去一次:不,就在那儿也能把你拽出来……您干吗告诉他们我在哪儿?……谁揪着您的舌头了?……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他那么激动,喊叫着……庄稼!庄稼地!……

谢尔盖从妻子肩上拉下毛巾,使劲地擦着。

谢尔盖:那就让它,让这庄稼地见鬼去吧。我是米丘林吗?有命令——就得执行。把进攻给破坏了!……我还得因为他们听了我的话再把他们训斥一顿……可我自己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谢尔盖边穿上玛露霞递过来的晨衣,警觉地闻了闻领口。

谢尔盖:见鬼……香水味……基里克又穿过我的袍子了?!

玛露霞笑了。

奥尔加·尼古拉耶芙娜(装做没听见谢尔盖的问题):我总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去那肮脏的旧式浴室,咱们不是有美妙的、清洁的浴室吗……知道,我知道……苏沃洛夫、库图佐夫、普希金都在那种浴室洗过澡……可孩子在那儿没事干……符谢瓦洛特,请你说……(突然发火)喂,您为什么总是……总是像一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瑞士人?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恰恰相反,我像茨冈人那样,饥饿却激情满怀……

戈洛文家的花园。早晨。太阳。

娜佳哼着《疲倦的太阳》的曲子,擎着双手,与想像中的舞伴共舞。看见两个急促地穿过松树林向篱笆旁余火未尽的那堆去年的落叶走去的两位妇女的身影,她惊呆了。

身材高挑匀称的叶莲娜·米哈伊洛夫娜双手抱着一个大盒子——家庭女佣莫霍娃的药箱。娜佳的太外婆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走着小碎步,想要扶住盒子,但又不时地落在后面。娜佳对见到的情景惊奇万分。

娜佳:老奶奶们,你们干什么呢?

两位老太太应着声音害怕地回过身,用手指贴着双唇,示意娜佳沉默。

叶莲娜·米哈伊洛夫娜:嘘……

老太太们把盒子扔进燃着树叶的篝火里。娜佳责备地摇摇头,预感到事情不妙……

文学艺术家村里的一条街。早晨。太阳。

衣着古怪、不很漂亮的三十岁的罗马法教研室的女教师柳芭走在道旁。一辆卡车赶上了她。

卡车司机(稍打开驾驶舱门):这儿是扎戈良恩卡吗?

柳芭(害怕地):什么扎戈良恩卡?

柳芭无助回头望了一下,看见一辆自行车驶过。这是基里克。

柳芭:请原谅,这里是赫拉姆吗?

基里克(没有减速):赫拉姆,是赫拉姆。还有别的赫拉姆吗?!

卡车司机(不满地):什么“教堂”?

柳芭(高兴地):文学艺术家村——赫拉姆……

司机随口骂了一句,摔上车门。

卡车向后倒车,掉转车头……

戈洛文家的凉台。早晨。太阳。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喝着咖啡,继续读报;谢尔盖在翻看邮件。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神经质地扭着脑袋,僵呆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危险的东西。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给自己做着面包夹肉加黄油。玛露霞从屋里出来,她已经梳洗好了,穿着鲜艳的萨拉凡(注4)。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向屋里喊):列利娅(注5)!还要等多久啊?!

玛露霞:这就来了……在试衣服呢……

在坐到桌旁时,她先在谢尔盖身边停了一会儿,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玛露霞:外婆在给叶莲娜·米哈伊洛夫娜……做寿衣……只是,你别笑话,我求你了,否则她们该气死了!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用报纸遮着脸,读报):供认——公正裁判的基础。真亏得他们想得出来!

谢尔盖似乎听而不闻,继续看信件。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你能不能不加注释,符谢瓦洛特?你的舌头早晚会把你毁了的……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如果您对我就这一问题的观点感兴趣,那么——好吧……我始终认为,无罪推定,是任何法律的基础,包括我有幸授课的罗马法。而维辛斯基(注6)的信条——“供认——公正裁判的基础”,根据我的深刻理解,是反科学的怪论。您要是看到他们那一张张吓坏了的脸就好了。我却微笑着。我说,这是我的观点,我向所有的人隐瞒着,但很愿意与你们交换看法,以期达到相互理解。他们立刻喊叫起来:“快离开这儿,我们什么也没听见,您什么也没对我们说。”我只得离开。

谢尔盖并不赞许地摇摇头。可以感到,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的故事使他不安。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别说了,符谢瓦洛特!出什么丑啊……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是啊,我是小丑,但是,我是那些伴着自己吹的风笛跳舞的那些丑角之一,而不是别人吹的风笛……我们那儿又清洗了一次。教研室里的人有一半因为不具备足够的马列主义基本原理的知识而被赶走了。但他们没碰我。(问谢尔盖)您不问问我为什么吗?嗨,请问吧!

谢尔盖(并不看他):为什么?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我回答您。他们问我:“您读过列宁同志的《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这篇文章吗?”我回答他们:“不,没读过!”他们相互交换了眼色。意思是,一切都明白了。“您可以走了。”他们说。而我却请求他们:“你们还是问问我,为什么我没读过列宁同志这篇如此重要的著作?还有许多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我也没读过。”顺便问一句,谢尔盖,您对我为什么不读马列主义经典著作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吗?

谢尔盖(干巴巴地):不,不感兴趣。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连您也害怕,英名远扬的师长。天啊,都干了些什么呀!我一点儿也不反对共产主义思想,但是,怎么能把恶行和恐吓变成日常生活啊?

玛露霞意味深长地看着母亲,似乎要求她干预。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符谢瓦洛特!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而原因只有一个!政治要求残酷,但权限却不够……是啊,就是这样,我就对他们说:“我没读过列宁同志的著作和其他马克思主义的经典,因为我读过斯大林同志的《列宁主义问题》,并且认为,这已经足够了!你们不这么认为吗?”您要是看见他们那一张张惊恐万状的嘴脸就好了。顺便说一句,谢尔盖·彼得洛维奇,您对这一问题的意见我很感兴趣。

谢尔盖难以掩饰地警惕地看着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但是,他们目光相遇之后,却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笑声立刻被打断了——叶莲娜·米哈伊洛夫娜身着一件像剪裁好了的高加索斗篷似的拖地风衣,出现在门口。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终于……

大家都默默地望着叶莲娜·米哈伊洛夫娜的风衣,而她则像真正的模特儿那样左扭右摆着。谁也不敢首先打破沉默。

玛露霞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她的笑声很大,因为她想保持严肃却徒劳无益。

谢尔盖·彼得洛维奇责备地看着她。

谢尔盖:风衣很好……很耐穿。

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高兴地):真的吗?我的天使!第一次!这是谢尔盖·彼得洛维奇第一次称赞我的作品。

谢尔盖把桌上一堆信中的一封推到玛露霞面前。

谢尔盖:你的信。

从二楼窗口传来莫霍娃的号啕大哭声。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开始了。

玛露霞打开信封,开始看信。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您这是在开玩笑——疯狂的处女比老虎更可怕。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那怎么办?怎么办?……她没完没了地吃药……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在一个美妙的早晨我们会发现一具尸体。我可不想在自己家里放一具死尸……

莫霍娃的号啕大哭渐渐止息,变成了单调乏味的饮泣。

玛露霞从桌旁站起来,拿着信向屋里走去。篱笆的门轻轻打开,基里克推着自行车向凉台走来。

基里克:早晨好!节日愉快,女士们!……就是说,请原谅,同志们……今天正准备着——斯大林飞艇制造业节……

他走到桌旁,做了个象征性的动作。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您怎么啦,基里尔·格奥尔基耶维奇(注7)?

基里克:没什——么!……这是鸟舞,像飞艇!……

基里克坐到桌旁。

基里克(对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谁给我几块面包干……我们的美妙的人儿!……多么有趣的词儿……俄语是多么丰富啊!……美妙的人儿——梯子——奇迹创造者(注8)……您以为如何,谢尔盖·彼得洛维奇?……

谢尔盖翻着报纸,睨了基里克一眼,扬起眉,看了看钟。

谢尔盖:哦——哦!

基里克:什么“哦”?什么“哦”?妈妈!您听见了!……告诉他……他在找我的茬儿……

叶莲娜·米哈伊洛夫娜:对,谢尔盖·彼得洛维奇,您不公平,基里克连一滴酒也不沾,今天毕竟是节日,再说也很热。我记得,他小时候,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公爵曾经摇着他入睡……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摇过,摇过,而且……从早晨起就摇个不停……

基里克:怎么这么热?也许气温很高?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您就像彼佳·特里丰诺夫。记得吗,契诃夫的作品中那个永远的大学生?您——永远的副博士……您的朋友们早就都已经是院士了。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哦,不,这些人不是我的朋友……像我朋友那样的人已经没有了,而这些人还早着呢……

莫霍娃哭着从房间里走出来。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出了什么事,卡金卡(注9)?你哭什么?

莫霍娃(含着泪):药……我找不到我的盒子。我的药箱不见了。

娜佳责备地看着叶莲娜·米哈伊洛夫娜和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

莫霍娃:我暂时只能吞松子油了。

戈洛文家中玛露霞和谢尔盖的卧室。早晨。太阳

玛露霞把拆开的那封信紧贴在胸前,闭着双眼,热切地祈祷着。

卧室门口出现了谢尔盖。他被所见的情形惊呆了,甚至丧失了立即开口说话的能力。

谢尔盖:玛露霞……你怎么啦?你在干什么?你们,你们都疯了吗?你们怎么啦?你们想毁了我?!你们怎么,活腻了吗?!想失去一切吗?……得了,你那半疯的叔叔总有那些反革命的奇谈怪论。他活够了。而你呢?你啊,玛露霞,还会去教堂的。再把娜佳也带去……

谢尔盖的话音未落,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出现了。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出了什么事?

谢尔盖没有回答她。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便下楼去了。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走进卧室。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玛露霞,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这么激动?

玛露霞把写得满满的一张纸递给母亲。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读了前面几行字。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米佳?这一切之后,他怎么敢?我的上帝啊!就是说,他活着?……沉默了这么多年……

戈洛文家的凉台。早晨。太阳。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的研究生柳芭挨着他坐在桌旁。

基里克:您怎么不说要来我们这儿……哈—哈……否则我就用自行车带您过来了……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讥笑地):您的自行车是女式的,没有车架。

基里克:那又怎么样?……

他顽皮地哈哈大笑着盯着柳芭,弄得她满脸通红。

柳芭(不知所措地):我不知道,我从没试过没有架子的车……

符谢瓦洛特·康坦丁诺维奇打开了柳芭来的文摘。基里克把他气坏了。谢尔盖从房间里出来。

柳色:哎哟,这不可能……柯托夫同志……我们的讲台上有您的照片。

基里克:骑着马?

柳芭:半身像。

基里克:到处都是塑像。

戈洛文家太外婆的房间。早晨。太阳。

在二楼这间屋的窗口旁,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正在给叶莲娜·米哈伊洛夫娜试风衣。

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不,列利碰,拉赫玛尼诺夫(注10)现在最多65岁。他到我们家来时,还因为我叫他小伙子生气了呢。坐下,否则我们俩都要跌倒了。

老太太们坐下后继续摆弄衣服。

叶莲娜·米哈伊洛夫娜:不,丽达(注11),等等。夏里亚宾(注12)是哪一年生的?

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对啊。那么,他和费佳都快73岁了。我还记得,他俩在我家别墅里争论,谁比谁大几个月。天啊,那次费佳真是喝醉了!听我说,我们躺下吧,不知怎么,头有些晕。

两个老太太躺着还继续摆弄衣服。可以听见网球场上的击球声。笑声和喊叫声。院子后面传来少先队乐队演奏的乐曲。

叶莲娜·米哈伊洛夫娜:今天是什么节日?

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列利娅,我不懂这些节日。我知道,这是苏维埃的很重要的一天。我们的娜佳知道他们所有的节日。

戈洛文家的花园。早晨。太阳。

娜佳和哭喊着的满脸黑烟灰的莫霍娃想要从火堆里把一些药抢救出来。

娜佳:别哭,莫霍娃。我去求求爸爸,他会从克里姆林宫的药房里给修拿些新药来的。

莫霍娃从火堆里抢出一个还没有完全烧焦的盒子,动作灵活地把火踩灭。

娜佳:好样的,莫霍娃。这是治什么病的?

莫霍娃:我不记得了。好像是治头疼的。还有,牙痛的时候也管用。

娜佳:这儿还有呢。

莫霍娃:这正是我很想要的。

听见少先队的集合号和鼓声后,娜佳把用来拨火的那根棍子扔在一边,用小手在莫霍娃的背上拍了一下,向着栅栏那边跑去。

文学艺术家村里的一条街。早晨。太阳。

娜佳幸福的小脸出现在栅栏后面。队伍沿着栅栏走过,队形不很整齐,但鼓乐声很响亮。一个很奇怪的老爷爷,长着一脸大胡子,戴着墨镜,挽着两名少先队员的胳膊,非常起劲地边敲着鼓面,边唱:“更高,更高,更加高……”

惊叹又兴奋的表情凝聚在娜佳的脸上。她注视着这列行进着的欢乐的红色队伍。

走到娜佳近旁时,那个奇怪的老爷爷把队鼓还给少先队员们,从他们那儿拿回他自己的棍子,从队伍里走了出来。

娜佳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瞎老头儿用棍子探索路边。

走到栅栏旁,他突然停住并且倾听着。

老爷爷:谁在这儿?

娜佳甚至回头望了一下,因为除了她自己,身旁一个人也没有,而她也没动一下,没吭一声。

老爷爷:哦!上帝!我闻到谁的气息了?难道这是未来的少先队员,优秀生,小姑娘娜佳吗?

娜佳被惊呆了,她甚至闻了闻自己的领子和双手。

老爷爷:那么,这真的是娜佳罗?

娜佳:是的,是娜佳。您是怎么知道我的?

老爷爷: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呢,未来最优秀的优秀生。

娜佳:怎么,你是夏季圣诞老人?

老爷爷:是的,娜佳,我是从马格里布(注13)来的魔术师。你发命令吧。虽然我又老又瞎,但我能实现你的任何愿望。

娜佳:马格里布是什么?

老爷爷:那是夏季圣诞老人的故乡。

娜佳:是苏联的吗?

老爷爷:当然啦。所有真正的夏季圣诞老人都只生活在苏维埃国家。

娜佳:那冬天的呢?

老爷爷:冬天的也是。

娜佳:也许您是医生?

老爷爷:完全正确。怎么啦?

娜佳:莫霍娃需要看医生。

老爷爷:怎么,她还活着。

娜佳:活着。只是外婆和列利娅把她的药烧掉了。

老爷爷:(非常吃惊):怎么,她们也活着?

娜佳:那当然啦!

老爷爷:那就带我去吧,最优秀的小姑娘。

戈洛文家的凉台。早晨。太阳。

莫霍娃圆睁着双眼呆站在那儿。那个老头子用颤抖双手摸着她的脸庞。

突然,他威严地发出命令:滚开,老处女!

他边说边紧紧地抓住女佣的胸部。莫霍娃拼命大叫起来。

戈洛文家的客厅。早晨。太阳。

玛露霞跟在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后面,沿着楼梯,向客厅跑去。老头儿敲着棍子在房子里徘徊,一撞上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他收住了脚步。

老爷爷:奥尔古霞(注14),该给玛霞西卡(注15)洗小屁股了。

听见这几句话后,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猛拍了一下双手,摇晃着站不稳了。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手里拿着球拍、气喘嘘墟地出现了。他后面跟着柳芭、基里克和谢尔盖·彼得洛维奇。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这又算是什么现象?……怎么,自己人中间的疯子还少吗?!

老爷爷(应声转过身去):住嘴,你这个多妻者!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慌张起来,很快回头看了看柳芭。基里克吃吃地笑着。

基里克用手挡着嘴。瞎子走过僵立着的玛露霞身边,使劲吸着鼻子,透了一口气说:“扑通!”

突然,他像击剑运动员那样向前跨出一个箭步,那棍子的前端碰到了谢尔盖·彼得洛维奇的胸部。

老爷爷:2—17—36,分机13……

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和叶莲娜·米哈伊洛夫娜出现在门口。

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什么?……他说什么?

谢尔盖·彼得洛维奇(吃惊地):我办公室的电话从前的工作。

谢尔盖·彼得洛维奇认真地审视着这个老头儿。而老头儿此刻已经敲击着棍子,颇为自信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并向仍站在门口的老太太们躬身行礼。

老爷爷:向你们祝贺斯大林飞艇制造业节,英勇豪迈的太外婆们!

叶莲娜·米哈伊洛夫娜:我怎么是太外婆?我甚至还没做外婆呢……

老爷爷:请原谅,姑娘!……因为我眼瞎……

老爷爷突然掀起钢琴盖,轻巧地坐在转椅上,敲击着琴键,开始用意大利语唱歌。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米佳?!

老爷爷敏捷地从头上把缝着灰色蓬乱头发的头套摘掉,用一个大动作让它穿过整个客厅,飞向沙发。看见那顶飞翔着的假发头套,莫霍娃几乎昏了过去。

米佳纯熟地为自己伴奏,模仿着意大利男高音。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米佳!米京卡(注16)……我亲爱的!鲍列恩卡(注17)在玛露霞小时候总是这么对我说给:“玛露西卡洗小屁股”……我的上帝啊!……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前跨了一步。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我认为……德米特里!……您……

大家都害怕了,知道此刻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会说些什么……

玛露霞打断了叔叔的话。

玛露霞(走近米佳):米佳……米丘里(注18),节日好!(他俩亲吻了三次)。米佳,你喝什么?茶还是咖啡?……我们刚吃过早饭……来吧……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对娜佳的表现感到莫名其妙,而幸福的基里克已经扑向米佳了。

基里克(高兴地吼叫着):米佳!天啊!……你从哪儿来?!嗯,终于……

玛露霞:等一等……米佳,请认识一下:这是谢尔盖——我丈夫!……

基里克:是啊,是啊!……已经七年了!……

玛露霞(对谢尔盖):这是——米佳,我们家的朋友,我童年的朋友,我父亲钟爱的学生……顺便说说,我的初恋……

基里克(吼叫着):是啊,是啊!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嗯……这就是说……得了,有什么办法。(摊开双手)基里克,闭嘴。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坚决地走出房间,柳芭跟在他后面。

米佳(握着谢尔盖的手):非常高兴……再说,我们是熟人……

谢尔盖:是啊,我记得……

玛露霞感到奇怪。

玛露霞:你们认识??

米佳:哦,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在另一种生活里,而且是一面之交……

玛露霞(对米佳):这是我女儿娜佳!

米佳把手伸给娜佳。

米佳:你可以叫我米佳叔叔。

娜佳:娜佳。

玛露霞:大家都去凉台喝茶!……

这座房子里的人都向凉台走去。玛露霞和米佳稍稍落后些。

玛露霞(小声地):嗯,你生活得怎么样?……

米佳:就这样……还可以。

玛露霞:菲利普怎么样?……和你在一起?

米佳:和我在一起……

玛露霞:大概老了吧?……

米佳:我没见他年轻过……

玛露霞:你结婚了?

米佳(不很肯定地):是的……

玛露霞:有孩子吗?……

米佳:有。比你们的大些。三个!

玛露霞:你干什么?

米佳:工作……

玛露霞:你的专业?……

米佳:从某种程度上说……

玛露霞:弹琴?……

米佳(笑了):是的……在人间……记得吗,莎士比亚(用英语)“随你们把我称作什么样的工具——你们甚至可以折磨我,但你们不能玩弄我”……

玛露霞:你不想说就别说!……天啊,还是这样!……我恨你这种吞吞吐吐、既不屑又做作的样子……

米佳(嘲讽地):你们也还是那样。什么也没能改变你们。似乎我从未离开。真奇怪!……

玛露霞生气地摇摇头,向凉台走去。

米佳在门旁滞留了一会儿。看见门框上标着身高:穆霞(注19)——6岁,米丘里——16岁,1916年,穆霞——7岁,米丘里——17岁,1917年。旁边的墙上挂着镶着镜框的照片: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玛露霞的父亲鲍里斯·康斯坦丁诺维奇、穆霞和米丘里……墙正中有一张大照片:谢尔盖·柯托夫与斯大林同志握手……

河边的空地。白天。太阳。

少先队员们护送的那长长的毡布条幅现在正躺在一个构件下,在条幅上有一个庞然大物静静地呆着,像一个放了气的大球。它的上面挂着一根根绳子、插着一根根管子。管子里冒出一团团雾气。四周有许多身着内务人民委员会制服的军人,好像正在执行某项紧急任务。

戈洛文家的凉台。早晨。太阳。

留声机在唱着。在《疲倦的太阳》的舞曲的伴奏下,米佳和娜佳跳着探戈。除了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和柳芭,大家都围坐在桌旁。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从茶炊里倒茶。

米佳:你那时候就是这样的……(对娜佳)你几岁了?

娜佳:六岁。

米佳:大女孩了……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您还记得吗,穆霞这么大时,去听音乐会。鲍里斯·康斯坦丁诺维奇指挥……您让我带穆霞去……她那时六岁,而我刚好16岁。我们坐在那里……正在演奏前奏曲……她说:“我想尿尿!……”我说:“我能怎么办,忍着吧!……”她说:“可我想尿尿!”我说:“我可没带夜壶,忍着吧!”她说:“可我想尿尿!”大家都对我们“嘘嘘”,我说:“好了,得了吧!”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把她带到哪儿去?……她说:“我一个人不去厕所!”可我又不能进女厕所!我就把她带到男厕所里去了。拉赫玛尼诺夫正好从那里出来,他问:“这是谁的孩子?”我回答:“鲍里斯·康斯坦丁诺维奇的。”他说:“多么好的小男孩啊,我要对鲍里斯说,给他买条长裤!”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大家都笑了,谢尔盖笑得比谁都响亮。玛露霞从桌旁站起来,向屋里走去。但是,在这共同的欢乐中似乎潜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紧张感。

戈洛文家的厨房。早晨,太阳。

玛露霞站在厨房的泄水池前动作机械地洗茶杯。

她的双眼盈满了泪水。米佳俏俏地走到她身旁。他的鼻尖几乎触及到玛露霞的头发,闻到了她的气息。

米佳:连气味也还是那样!……

玛露霞猛地转过身来,用沾满肥皂的双手使劲打他的脸……

米佳微笑着,用手摸着挨打的地方。

米佳:手也还是那样!……

玛露霞(微笑着):得了,到此结束……

米佳:什么结束?

玛露霞:这一刻我等了八年……

米佳:那么现在呢?

玛露霞:现在:终于等到了!大家都安心了!……

河边。白天。太阳。

戈洛文一柯托夫一家带着折叠椅、遮阳伞和其他一切沙滩上的用具向河边走去。娜佳和谢尔盖走在最前面,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和带着许多东西的莫霍娃跟在他们后面,再后面,稍稍落后几步,是玛露霞和米佳……基里克和柳芭走在最后面。基里克制止了她并不坚决的反抗,拉着她跟自己在一起。河边响起了哨子声,少先队员们排成一行跳进水里。

娜佳(响亮地):我多么想成为一名少先队员啊!

米佳:为什么?

娜佳(向往地):多么好啊!……随着号角——起床,听着哨声——游泳。

谢尔盖微笑着听女儿说话。他走到一旁脱衣服。

米佳(学着娜佳的语调):伴着乐队躺进棺材……

玛露霞扬起了眉毛:她不喜欢米佳的玩笑。

娜佳:为什么?……

米佳:怎么为什么?……听着号角起床,听着哨子游泳,和着鼓点行进,听着手风琴吃饭,如果这一切都做得很好,那么,你就可以伴着音乐声躺进棺材去……这就是生活!

娜佳茫然地看着母亲。

玛露霞:米佳叔叔开玩笑呢……你别尽往大人堆里钻。自己玩儿去吧。

遮阳伞已经插进沙土里了。莫霍娃把躺椅放好。娜佳委曲地走近父亲。

谢尔盖:你的眼睛怎么湿了?

娜佳:妈妈赶我走开……

谢尔盖:瞧你说的,“赶你!”她这是请求你别妨碍她谈话……对吗?

娜佳:嗯……

谢尔盖;没什么可生气的:他们很久没见了。他们必须谈谈……我们俩游到对岸去,愿意吗?!

娜佳(极其兴奋):乌拉!……

他俩走进水里。娜佳爬上父亲的背脊,抱着他的脖子。玛露霞发现了他俩的准备工作。

玛露霞(喊叫):谢尔盖,谢尔盖!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让她到这儿来游!

谢尔盖:别激动!……我们自己明白……

娜佳:看见了,好爸爸……一会儿赶我走:“别妨碍大人!”现在又“我不喜欢!”唉,为什么人们是这样的,爸爸?……

玛露霞不满地摇摇头,躺到沙滩上。

米佳:宽阔的紫铜般的双肩……我明白……白雪般灿烂的微笑……相片挂在各机关里……而这一切,在弹指一挥间便可折断!……

河。白天。太阳。

谢尔盖已经进入水中向对岸游去。娜佳紧紧抱住父亲的脖子。但是,父亲是这么可靠,这么坚实,至使娜佳还是要继续她在那儿开始的谈话。在那儿,在岸边,有妈妈,但没有这么深的水,她也不害怕。

娜佳:为什么大家都相互欺骗?

谢尔盖:谁?

娜佳:就是大家嘛……太外婆把莫霍娃的药给扔了,可又不告诉她……甚至圣诞老人也骗人,还骗了我两次:起先他是夏天的,他说,因为他是从马格里布来的魔术师,可原来他是妈妈的朋友、米佳叔叔。只有你不骗人……

谢尔盖:对你我不撒谎……

娜佳:我也不对你撒谎……

谢尔盖:你受得了吗,娜杰日达(注20)?

娜佳(犹疑地):嗯……

谢尔盖钻入水中,小女孩突然处于水下,而当她的头出现在水面上时,娜佳长时间地嗤鼻作声。

谢尔盖:再来一次?……

娜佳:好吧……

谢尔盖:说假话吧?……

娜佳(狡黠地):难道你从不说假话?……

谢尔盖: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娜佳:你答应过我明天去动物园的!我们去吗?……

谢尔盖:答应过……

娜佳:那就是说,我们去……既然你说了,就一定做到!……

谢尔盖笑了。

娜佳:你是知道的:夏天我们从没去过动物园,因为总是住在别墅里……冬天我去过三次,因为在莫斯科。白熊和海象我真是看腻了……

他俩很快就游向对岸,开始爬上陡峭的斜坡。谢尔盖回头向对面望了望。从这儿看沙滩简直了如指掌:少先队员们在打排球,那是他们的遮阳棚——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穿着萨拉凡的莫霍娃在遮阳棚下,玛露霞和米佳并排躺在沙滩上。

河岸。白天。太阳。

玛露霞仰面躺着,用手挡着眼睛,米佳在她身旁。他看见她的脸离他那么近,还有耳朵上方的一绺卷发。从挂在柱子上的扩音器里传来了高昂的音乐。

米佳用手指在玛露霞脑后的沙子上划着什么,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进玛露霞那半张开的手掌里。她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米佳(笑着):一模一样!……你两个月的时候,那时我10岁。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把我带到你的摇篮边说这就是她,穆先恩卡(注21),认识一下吧。”我不知怎的用手指碰了碰你的手,你抓住我的手指说:“我的!……”

玛露霞:又撒谎了……我才两个月,怎么会说话?……

米佳:你说了,说了……即使没说,也这样想了……

玛露霞微微睁开眼睛,玩笑似的看了看米佳。她发现他的肩胛骨下面有一道大伤痕。

玛露霞:这是什么?……以前没有……

米佳(冷笑了一下):噢!……碰到盖子了……

玛露霞:什么盖子?……

米佳:棺材盖……

对岸的田野。白天。太阳。

娜佳和谢尔盖的眼前展现出一片辽阔的田野。远处郁郁葱葱的森林在阳光下升腾着雾气。更远处正在进行军事训练:枪炮在大地上扬起重重烟雾,红军战士手握步枪来回奔跑,疾驰的坦克掀起根根烟柱,标着红星的飞机在蓝天上飞翔。

谢尔盖:多美啊!……你看见了吗,娜佳,我们的军队多棒啊!……是红军!……战胜了一切,娜杰日达(注22)!……我们将解放全世界,全人类!……你记得我们一起读过的作家盖达尔的书吗,“那战斗的炮声犹如雷鸣,那爆破的烈焰犹如闪电,那急驰的骑兵犹如劲风,那飘扬的红旗犹如彤云,这就是红军的进攻……资产阶级吓得四处逃窜,他们大声诅咒这个国家和她的令人惊叹的人民,她的战无不胜的军队以及她那令人费解的军事秘密……”

娜佳(哼唱着):“轮船来了——孩子,你好!飞机来了——孩子,你好!火车来了——孩子,你好!少先队来了——敬礼,孩子!……孩子们,这就是给你们讲的全部童话……”

岸边。白天。太阳

米佳和玛露霞并排躺在沙滩上。她闭着眼睛躲开刺眼的阳光,而米佳端详着她的脸、脖项、背,用一根乾草轻抚她的肩头。玛露霞并没有转过头来,她在吹一只看不见的小蚊子。

米佳(轻声地):玛露霞……

玛露霞:嗯?!

米佳:你为什么不说话?……

玛露霞:我晒太阳呢……

米佳:你为什么什么也不问我?!

玛露霞:因为我不想再知道更多。

米佳:这个“更多”意味着什么?

玛露霞:比我所知道的更多的东西……

米佳:那么你知道什么?……

玛露霞沉默着。米佳用一棵小草抚弄着玛露霞的手,他看见她的腕关节上有一条白色的疤痕。

米佳:这是什么?!你什么时候这么做的?!

玛露霞:那时候……

米佳:为什么?……

玛露霞:理由很简单,至少对于我是这样。一个你爱他胜过自已生命的人,你的第一个男人,几乎是你的丈夫,在一个美妙的日子拿起箱子说,到婢婶那儿去几天,就……永远消失了……这个理由足够了……

米佳:明白了……多么无耻!……

玛露霞:谁?……

米佳:就是那个提起箱子到婶婶那儿去的……亲爱的人!……那么,后来呢?……

玛露霞:被救了……我不知道,应该在水里这样做才行……

米佳:什么?

玛露霞:血就不会凝固了……

米佳:是这样……后来呢?

玛露霞:没什么……医院,警察局……妈妈去找了加里宁(注23)。大家都去找那个亲爱的人……

米佳:怎么,找到了?……

玛露霞:找到了……原来,他写了申请——要求出国……走了。

米佳:好吧,你看,就是说,你全都知道……我就这么没有任何原因地要求出国,而对于我这么一个贵族,一知半解的音乐家,还曾经有过两年白匪军经历并且侨居国外八年的人,能够按其志愿去巴黎……为了让我有可能从事音乐活动……对吗?而你信了?……

玛露霞:我不信,但我自己启开了嫁妆。因为我亲眼看见了。难道你没写过?……

米佳:写过,玛露霞,我写过……

他俩的谈话被打断了。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压低声音):穆霞!……穆霞!……米丘里!……

玛露霞回头一望。妈妈和莫霍娃原先坐的地方一个人也没有。在摇曳的灌木丛中出现了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的脸和吓坏了的莫霍娃。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示意他们往一个方向看。

玛露霞:出了什么事,好妈妈?……

莫霍娃:“棺材”……”

米佳:什么?

莫霍娃:“棺材”!……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就是公民防卫队!(注24)的缩写读法,“棺材”!又在搞演习……快离开,要不会被抓起来的……

玛露霞顺着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所指的方向望去。在离他们很远的岸边有一群人在忙乱着。

玛露霞:他们还远着呢,好妈妈,别担心……

河对岸的田野。白天。太阳。

谢尔盖和娜佳躺在芬香扑鼻的草地上。他揉着她的脚后跟。

谢尔盖:瞧,你的小脚后跟多柔软、多漂亮,圆圆的……你看看我的:又硬又粗,像马掌似的。

娜佳:为什么?……你走了许多路?……

谢尔盖:又走,又跑……

娜佳:你往哪儿跑?……

谢尔盖:时而追赶他们,时而又逃离,……时而追赶,时而逃离。你的脚后跟将永远是圆圆的……

娜佳:为什么?……

谢尔盖:因为,会有汽车、电车、无轨电车……道路平坦,鞋子舒适,袜子柔软。你不用逃离任何人!……甚至等你老了以后——脚后跟也会像现在这样。现在,苏维埃政权下,每个人的脚后跟都将是圆圆的。我们就是为此而建设这个政权的!现在为什么还要磨脚后跟呢:你一辈子都会自由自在的,只是要好好学习,尊敬父母并且热爱自己的苏维埃祖国……你将来长大了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娜佳:柳苞芙·奥尔洛娃(注25)!……

谢尔盖:怎么,你想当演员?……

娜佳:不,我想开机器,像她在那部电影里那样,你记得吗?

河边为跳水设置的踏板。白天。太阳。

玛露霞:真热!……游泳去吧!……

她站起来,踩着晒得发烫的沙子向水里走去。当玛露霞快要走到跳水的踏板旁时,米佳喊叫着从她身旁跑过,踩到发烫的踏板上,弹起压弯了的踏板,翻身跃入水中,溅一串串水珠。

玛露霞(隐忍地微笑):真蠢!……

她机械地注视着河面上米佳应该出现的地方。但没有他。玛露霞不安地四下里瞧了瞧,进入水中,沿着河滩边走,看着米佳应该钻出水面的方向。少先队员们在她的前后左右喊叫着到河里游泳去。

玛露霞(喊着):“米佳!……”

但还是没有他。

玛露霞:米丘里!……米丘里!……

她钻入水中,忧心忡忡地游着,不时地向四周看看,然后又折了回来,她游到踏板旁,抓住扶手,刹那间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踏板下拽住她。

玛露霞从踏板下钻出来,看见了微笑着的米佳。

米佳(轻声):记得这个地方吗?!

玛露霞:傻瓜!……

米佳:害怕了?!

玛露霞:傻瓜!……

米佳:嗯,害怕了?!

玛露霞:让你的妻子为你害怕吧……关我什么事?……放开我!

米佳紧紧地握着她的双手。在他们上面,少先队员们又踏过踏板跳入水中游泳去了。

米佳(用英语):“那哭红的眼睑上羞耻的泪水的咸味尚未消失……”记得吗?……

玛露霞沉默着。

米佳:你呀,全都忘了……鲍里斯·康斯坦丁诺维奇去世一个月后,你发现妈妈和基里克在一起。我在这里找到了你。

玛露霞挣脱米佳的双手,扭过身去,但没有走开……

米佳:当时很冷——下着雨。我求你走过来,但你不。我就脱了衣服向你游去。那一夜我们在浮标手的草棚里。我们的初夜……连这也不记得了?我们有一本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我们一起读,你哭了。“那哭红的眼睑上羞耻的泪水的咸味尚未消失。”……记得吗?!

玛露霞:你总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米佳:我不知道为什么,玛露霞……我想,既然对于我,那样的生活已不复存在,那就是说,对于任何人都不存在,没有人能从那种生活中留下来……而你们,看来,大家都还在!像从前一样,你们拥有一切,只是没有了我!消失了?……用橡皮擦去了?……

玛露霞:不知道……

玛露霞泪水涟涟地看着沙滩。那儿,公民防卫队的战士们的演习正在进行。他们抓住休息的人们,喊叫着:“毒气进攻!”,还把防毒面具给他们戴上,并抬上担架。玛露霞钻入水中,向岸边游去……

岸边。白天。太阳。

站在岸上的公民防卫队的指挥官摘下脸上的防毒面具,说服一个正在反抗的休假者。

指挥官:同志,只要两分钟!……我们只是把您送往急救站而已!……您受伤了,我们这是在救您!……两分钟!……

但是那个休假的人不同意。

休假者:用不着救我!……我要上火车……服从了你们,我会迟到的……

玛露霞从水里走出来,向指挥官走去。

玛露霞:指挥官同志!……我受伤了……你们抬我走吧。

几个战士向她扑来,飞快地往她头上套上防毒面具,架上担架,抬离岸边。

米佳从踏板下游出来,跟在后面跑。

米佳:嗨,同志!我呢?

指挥官:您也受伤了?……

米佳:我?……我被打死了!……

指挥官:死人我们不救!……请走开吧……

米佳:好吧,见鬼!我受伤了!……抬我走吧……

他被架到与玛露霞并排的一个担架上,他们一起被抬到指挥所……

……当谢尔盖和娜佳从彼岸游回来后,娜佳走上岸,四下里望了望,寻找他们的遮阳棚。

娜佳:我们的人呢?……

谢尔盖似乎在想什么事,没有回答她。娜佳捡起帽子和书。

娜佳:什么都丢下了。瞧,妈妈的书。她自己还骂我乱丢书呢……

娜佳捡起玛露霞丢下的帽子和书。谢尔盖拿起她没捡起来的一条毛巾。他俩沿着小路向家里走去。谢尔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娜佳:你干吗跑啊?……我跟不上了……

谢尔盖(茫然地):我没跑……

戈洛文家的凉台。白天。太阳。

谢尔盖把毛巾递给娜佳。

谢尔盖:请把它挂好……

他自己快步向屋子里走去。

戈洛文家中的走廊和楼梯。白天。太阳。

谢尔盖还是那样快步登上吱嘎作响的楼梯,沿着走廊往前走。他听见门后有一种奇怪的声响、沉重的喘息和一个压低了男人的声音。他收住了脚步。

戈洛文家的客厅。白天。太阳。

基里克在做俯卧撑,向柳芭显示自己的能耐。

柳芭:五十六……五十七……不,您不老实!……必须做到底……您的双臂是弯着的……

楼下响起了钢琴声和米佳的声音。

戈洛文家的客厅。白天。太阳。

娜佳跑进客厅。大家都在哈哈大笑,因为玛露霞和米佳戴着防毒面具坐在钢琴旁,两双手正在演奏一个很严肃的曲调。突然,米佳用同一音调开始即兴表演,客厅里响起了康康舞曲。

玛露霞(摘掉防毒面具):就是这样的。妈妈决定让那个可怜的大学生做我的课后辅导老师……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穆霞……这可不对……

玛露霞:对,对!……于是,这个辅导老师当着妈妈的面……(模仿着)“小姐,请您注意,这里是本位号……请注意指法”。只要妈妈一走开,他立刻就跷着二郎腿抽烟!然后就坐到钢琴旁,用一个手指即兴弹出那种康康舞曲。你们想像一下这个画面。辅导老师在钢琴上弹奏康康舞曲,女学生,幸福得几乎死去,跳着康康舞直到精疲力尽摔倒在地……妈妈,假使你看到……娜金卡,你能想像吗?……我那时正好像你这样……

米佳没有摘去防毒面具,继续弹奏着康康舞曲。钢琴声愈来愈响亮。玛露霞以一段舞蹈练习结束了她的故事——很可笑地高高地抬起双脚。

娜佳(用小拳头敲击着琴键):米佳叔叔的演奏,感染力很强。

谢尔盖走进来,站在门口。谁也没发现他。康康舞曲的节奏与情绪愈演愈烈,太婆婆也与玛露霞共舞。透过面具上沾满汗水的玻璃镜片米佳注视着欢舞着的人们,随后,他的目光移向挂在墙上的照片。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用法语):鲍列恩卡也是这么喜欢康康舞!……

玛露霞(用法语):好妈妈,还记得吗,你都跳得入迷了?!

娜佳(用法语):请你们教会我!……

谢尔盖转过身默默地离开客厅。

戈洛文家的凉台。白天。太阳。

谢尔盖独自一人坐在摆好午餐的桌旁。他从汤罐里把汤舀进汤盘,又倒了一杯酒,津津有味地吃着。

戈洛文家的客厅。白天。太阳。

莫霍娃出现在门口。打断了大家的法语交谈。

莫霍娃:午饭准备好了。请大家用餐……

听到大家都讲法语,莫霍娃改用法语邀请大家。

玛露霞(停止跳舞):谢尔盖·彼得洛维奇在哪儿?……

莫霍娃:他已经在那儿用餐了……

老太太们急匆匆到凉台去。

玛露霞(对米佳):幕间休息!……

但是米佳像上足了发条似的,继续疯狂地敲击着琴键。玛露霞走到他背后,开玩笑似地想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米佳猛地转身抱住了玛露霞,但她轻巧地滑脱了他的拥抱。

戈洛文家的凉台。白天。太阳。

玛露霞:你怎么一个人——不和我们,不和客人在一起?……你倒是叫我们一声啊……

谢尔盖:我是想叫你们,可我不会讲法语……

河边空地。白天。太阳。

在空地上那神秘的建筑旁,人们仍旧忙乱着,还听得见命令声和锤子的敲击声。那辆熟识的卡车载着家俱从林子那边驶来。卡车驶近那个构件,司机站在驾驶舱的踏脚板上。

卡车司机:男子汉们!……扎戈良恩卡……或是扎戈里诺村在哪儿?……地址给洗了……

一个身着内务人民委员会制服的军人走到司机身旁。

军人(严厉地):喂,你快走开!看见没有——这儿是目标!……

司机:可我从一早就……

军人(摔上车门):快走!……

卡车启动。

戈洛文家的凉台。下午。太阳。

午餐几近尾声。大家都坐在桌旁。叶莲娜·米哈伊洛夫娜唱起了《蝴蝶夫人》咏叹调。基里克坐在柳芭对面,向她投去胜利者的目光,当母亲结束歌唱时,他响亮地鼓掌。谢尔盖仍然回避着,专心地读报。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多么好!……多么美妙!……简直就像鲍列恩卡在世时那样……

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上帝啊,我还能想起你在台上是怎么唱这一段的!……(对柳芭)每个演出季节都有剧团到这儿来……演音乐剧,话剧……那是多么好的日子啊!……

基里克(打断她):还有冰淇淋?!你们还记得吗,给别墅里的人做的是多么好吃的冰淇淋啊?……香子兰果的、巧克力的、核桃仁的……而且还直接送来,在村子里……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每天早晨还有牛奶和奶渣直接送到别墅……

基里克:鸡蛋是这样的!(比划着)天啊!……硕大的、白色的!

谢尔盖(从报纸后面):谁的?……

基里克:您指什么?……

谢尔盖:只有鸵鸟蛋才这么大!……

米佳坐到挂在凉台旁的吊床上。

基里克:那是鸡蛋……至少应该是鹅蛋……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那鹅多么大啊……

米佳(自言自语):火车载着鹅群……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什么?……

米佳做了个手势(示意):没什么。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鹅嘛,现在有时候也不错……只是那种香味,生活的气息——已经过去了……一去不复返……

谢尔盖(把报纸放到一旁):听您这么一说,你们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生活啊!……那么,如果你们那时过得那么好,那为什么不捍卫自己?……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这怎么说!……我们捍卫了……

谢尔盖(几乎喊叫起来):你们是怎么捍卫的?……又为什么逃跑?……你们,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又有协约国支持的军官们……你们逃避我们,逃避我们这些肮脏的、赤裸的穷人!……我从未在什么地方学习过军事,顺便说一句,我把你们赶得团团转——在乌拉尔,在草原,在原始森林里!怎么会这样呢?!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列宁答应要分土地,农民就跟他走……

谢尔盖:是啊,答应了……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但是没有给……

谢尔盖:这有什么关系?难道一个男人的诺言比一个自小受到军事训练并且骄傲地忠于沙皇和祖国的军官还厉害?……你们简直就是除了“从前怎么样”以外,什么建议也没有!就这些现在,除了空谈,你们还是什么也不会!……(取笑地)“从前的日子多么好!……多么香的气味啊!……”怀旧者们!你们根本就不会过今天的生活……那些比你们聪明、灵活的人(他扫了米佳一眼),去为革命服务了,并且是自愿的,根据本人的意愿。而且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良心而去服务!……

米佳的吊床吱嘎地响了一下,他下了吊床,向桌旁走去。

米佳(拿面包干):你们在争论什么,亲爱的同志们……

他坐在躺椅上,拿起吉他,开始调音。

米佳:娜佳,你知道吗,在法国你叫娜金?

娜佳:不,娜季娅!……

米佳:上帝啊,你也是个爱争论的?!来,到这儿来,我给你讲个童话故事。

娜佳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米佳:在那久远的年代,有一个遥远的国度,那儿有一个男孩叫雅季姆。他的歌唱得非常好,会演奏各种乐器,并且会写诗。他的父母与一个叫西洛普的魔术师很友好。

虽然米佳的故事是讲给娜佳一个人听的,但大家都倾听着。米佳拿起桌子边上的一杯酒,一口就干了。

米佳(继续):就是说,这个西洛普非常喜欢小雅季姆,他把雅季姆带回家,教育他,并向他传授魔乐。他俩像父亲爱儿子、儿子爱父亲那样相处。后来,西洛普的女儿诞生了,她的名字叫雅苏姆。

娜佳:多么可笑的名字,雅苏姆!……

米佳:雅苏姆长得很快,她不是一天天地长大,而是每一小时都在长大。

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想用颤抖的双手给自己倒茶,柳芭帮助她。

米佳(继续):西洛普的家很大,很快乐,很热闹,当然,也很幸福。但是有一天,所有这一切都结束了:像这凉台上白色杯子里的咖啡,午饭后的猜谜游戏和打槌球,还有伴着蛐蛐的鸣叫的朗读,以及冬天的傍晚围着茶炊长时间地喝茶,还有争论、欢笑——一切……

娜佳:为什么结束?!

米佳:因为发生了战争!

娜佳:跟谁打仗?跟资产阶级?!

米佳:跟谁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雅季姆上了前线。更为重要的是所有这些日子,他都是在战壕里,在野战医院里、当俘虏、后来又在其他国家流浪。雅季姆每天,确实是每天都回忆起那座大房子,那花园、还有那大家庭里的一张张脸,甚至那只老蛐蛐,当它的叫声妨碍大家朗读时挨骂的蛐蛐……

娜佳:我们家客厅的壁炉后面也有蛐蛐……

米佳:娜金,这是另一只蛐蛐——是苏维埃的。它唱的是欢乐的歌,而那只蛐蛐的歌声是忧郁的。

谢尔盖给自己斟了一杯樱桃露酒。基里克也给米佳的杯子里倒酒,然后,他睨了谢尔盖和妈妈一眼,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球状闪电在谢尔盖的书房和戈洛文家中游弋。

下午。多云的天空。

……我们继续谛听米佳的声音。这时,一个像孩子们玩的球那么大的球状闪电溅散着蔚蓝色的火星,悄没声息地从空寂的书房那敞开的窗口飞进来。它慢慢地摆动着,飘向书桌,几乎触及到台灯,又继续向屋子的深处飘游而去。

米佳的声音:整整十年雅季姆生活在远离这个大家庭的地方。他在餐厅里演奏钢琴,在大街上卖唱,在咖啡馆跳舞,开出租车,甚至当修鞋匠。这十年来,他是那么思念他留在那儿的一切……思念他从前住过的地方……

球状闪电在戈洛文家的客厅游弋。下午。多云。

客厅里,球状闪电在打开的钢琴的琴键上溅落了几颗火星,差点儿燎着一束干花,继续沿着墙往前飘。那面墙上挂满了戈洛文教授与学生们的照片,还有拉赫玛尼诺夫、夏里亚宾的照片,戈洛文与卡鲁索(注26)的合影,小娜佳与大熊,参加酒宴的人们的照片,以及戈洛文在玛丽亚剧院(注27)指挥台上,戈洛文在巴黎、戈洛文在大剧院的照片……球状闪电在刻有穆霞及米丘里身高的地方滞留了片刻并以它蓝色的闪亮把那地方照亮……然后,它继续飘游……

米佳(画外音):然而,十年后他回来了。这时,他的父母已经去世,确切地说,他们是在那场战争中丧生的。雅季姆从火车站直接奔向他老师的家。那是一个冬天,除了白雪,他已经不认识祖国家乡的一切了,它改变得太多了。他屏声息气地按响了门铃。几分钟后,一个姑娘给他开了门。虽然雅季姆的足迹遍布许多国家,但他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未曾见过如此美丽的姑娘……

球状闪电在戈洛文家的凉台上游弋。下午。多云。

米佳继续着他的童话故事——

米佳:“你是谁?”雅季姆惊讶地问。“我是雅苏姆!”美女回答。“难道你就是那个在长裤上写字,而当你的父亲教我音乐时,你就在他的膝头睡觉的那个雅苏姆?”“是啊,”雅苏姆回答,“就是我……请进……我们等你很久了。只是爸爸病得很重……”可是雅季姆却注视着美丽的雅苏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娜佳:这么漂亮的姑娘一定是公主!

米佳:你啊,娜金,那才是真正的公主。他俩相爱了,一见钟情。

娜佳:我知道:然后他们结婚了,很快他们就生了一个……

米佳:不,娜金!他俩没结婚,没来得及……

娜佳(懊丧地):那……为什么?……

米佳:因为,雅季姆很快就被一个强有力的重要人物叫走了……

娜佳:那个永生的柯谢伊(注28)?……

米佳:不,娜金,他不像柯谢伊那么重要……

娜佳:那么是树精……

玛露霞紧张地审视着米佳。谢尔盖品着酒。

米佳:不是,娜金……

娜佳:那么,他叫什么名字?……

米佳瞥了谢尔盖一眼。

米佳:不记得了……就这样,这个强有力的重要人物把雅季姆叫到一所大房子里说:“你走吧,亲爱的雅季姆同志,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做……”

娜佳(继续):……做我不知道的事情!……

米佳:正是这样。而雅季姆回答:“我的万能先生,就是说,同志,我已经游荡够了,仗也打够了,我想在家里生活,静悄悄地,和家里人在一起。我有未婚妻,她爱我,我也爱她”……而那个强有力的重要人物说:“你这是小市民的看法,亲爱的雅季姆”……

娜佳:什么叫——小市民?

米佳:就是不好。“雅季姆,你的想法不好。袓国把你叫回来并不是让你来建你自己的小市民窝。来吧,兄弟,准备一下。亲笔写一份申请……给你一周时间考虑,否则……”

娜佳(威严地):脑袋搬家!

米佳:对,对。正是这样!雅季姆回到家里,郁郁寡欢,脸色比乌云还难看。后来,他整理好东西就走了,不知去向……对谁也没说!……

娜佳:为什么?……

米佳:因为他无话可说,娜金……

球状闪电缓缓地逼近凉台。它映现在挂在过道的镜子里,火星溅落在娜佳的被遗忘在衣架下的布娃娃身上时还发出唏嘘声。

米佳(继续):还因为,娜金,雅季姆见过太多的鲜血和苦难,他不愿意不幸和流血发生在这个他热爱的大家庭里。还因为,那时候他才二十七岁,像你妈妈现在这个年纪,他很想活……

球状闪电慢慢地飘过墙上玛露霞的那张大照片。

娜佳:那公主怎么样了?

米佳:公主哭啊,哭啊,后来就嫁人了……

娜佳:嫁给谁?

米佳:就是嫁给那个人,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要知道,他留了下来,谁也没赶他走……

谢尔盖(平静地):谁也赶不走他。他的名字叫伊耶格列斯。

娜佳:你知道这个童话,爸?

谢尔盖:是的,娜金卡,你妈妈也知道……

娜佳:那你们为什么没给我讲过?……

大家没来得及回答她,因为玛露霞猛地站起来,想要离开,而在这刹那间,球状闪亮飞进了凉台。

米佳(严厉地悄声说):坐着!谁也别动!

玛露霞坐到柳条编的椅子里。

米佳(喃喃低语):这是球状闪电!……谁逃跑就烧死谁!

球状闪电摇摇摆摆地悬挂在桌子上方。大家都惊呆了。米佳的目光在闪电和谢尔盖之间徘徊。闪电仍然空悬在桌子上方。基里克想把手帕塞进裤袋里,然而,他刚动了动,闪电便开始向他那边摆动,基里克惊呆了。米佳轻轻地拨动琴弦。吉他的乐曲很奇怪、很紧张。闪电似乎沉思着,又转向米佳那边。米佳慢慢地站起身,火球缓缓地向他移去。米佳死死地盯着它,继续弹着吉他,小心翼翼地坐到台阶上,然后又移到另一级台阶,于是,他便身处花园里了。闪电一直跟随着他。他们消失在视线之外。只有轻轻的吉他声和球状闪电发出的可怕的丝丝声和噼啪声从画外传来。

当一切都归于寂静时,玛露霞猛地站起来冲进屋里。谢尔盖拿起报纸。楼梯在玛露霞那急促的脚步下嘎吱作响。大家都僵住在那里……

球状闪电飘游在文学艺术家村的街上。下午。多云。

米佳从戈洛文家的栅栏后走出来。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了球状闪电的唏嘘声。米佳弹着吉他沿着街道漫步。闪电似乎沉思着,静止不动了。突然,从对面的村边传来了飞行员管乐队的雄纠纠的进行曲:“高高地、更高地、更高地……”小号声高昂有力。球状闪电似乎作出了决定:转向乐队那方。米佳目送着闪电。那球状闪电低悬在尘土飞扬的村间小道上,然后调转了方向。……

戈洛文家玛露霞和谢尔盖的卧室。下午。太阳。

谢尔盖紧紧地握住玛露霞伸开的双手,把她往墙上按去,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

玛露霞(疯狂地):放开我……

谢尔盖(生硬地):不!……我也不会向你作任何解释。你是我的妻子……无论我是谁,即使是罪犯、小偷、人民的敌人——你是我的妻子!……你明白了吗?明白了吗,我问你呢?!……

玛露霞想要挣脱他。

玛露霞:放开我,野兽!……

她挣脱出来,跃到门旁,沿着窄窄的通向阁楼的梯子跑着。谢尔盖跟在她后面。

戈洛文家的凉台。下午。渐渐露出了阳光。

米佳从栅栏旁走来,继续弹奏着那支把闪电引走的曲调。凉台上只有娜佳一个人。

米佳:大家都在哪儿?……

娜佳:都跑开了……外婆号啕大哭!……大家都摔门……也许,都睡了。我们午饭后总是睡觉的……

米佳:我记得。那你为什么不睡?

娜佳:因为,只有当他们都睡觉时,才能正常地生活。

米佳:那好吧,也许,我也不睡觉。

娜佳:午睡后大家都到槌球场去踢足球……

米佳(吃惊地):是吗?!……

娜佳:是啊!……

米佳:为什么不像从前那样玩槌球?……

娜佳:因为那是资产阶级的。网球也是资产阶级的。只有两三个人玩。而足球可以有22个人参加,而且有几千个观众,到那时他们就能不喝酒也不偷窃……爸爸是这么说的。

米佳:好样的!……

娜佳:谁?……

米佳:就是你的好爸爸啊!……

娜佳:对,我们明天还要一起去动物园。他答应我了。冬天我到那里去过三次。因为我们冬天总住在莫斯科,可夏天总在这儿。可是,您知道吗,冬天有半数动物不展览。它们怕冷。只有白熊,海象,可比方说,狮子、孔雀就看不见了……有一次去猴馆,那气味啊……外婆差点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才把她们弄出来……您知道吗:爸爸也没去过动物园……

阁楼上的房间。下午。太阳。

谢尔盖紧追着玛露霞来到阁楼上屋顶下的小房间。这间屋里存放着一些旧东西:床垫、破旧的柳条编的椅子和其他一些破烂。谢尔盖抓住玛露霞的手,让她转向自己,又把她推倒在一堆被褥上,猛然一下撕开她那带小翻领的女衬衫。玛露霞顶着谢尔盖的胸膛,想要摆脱他。

戈洛文家的客厅。下午,太阳。

米佳在客厅里徘徊,审视着墙上的照片和餐柜上的小玩意儿。娜佳跟在他后面。在标有小玛露霞和米佳身高的地方,他们站住了。

娜佳:这儿还有我呢。看……

她指着墙上写有黑字的地方:娜佳。1935年6月13日。

米佳:瞧,你也长得很快,雅丹!……

娜佳:什么?……

米佳眨了眨眼睛,走开了。娜佳迷惑不解地站在墙边。后来,她喃喃低语着:“雅丹、雅季姆、雅苏姆……”

基里克从二楼下来——疲惫的、满足的、凌乱不堪的……

基里克:怎么,你真的结婚了。

米佳:没有,没结婚。

基里克:就是说,撒谎了……

米佳:撒谎了……

基里克:那么,你去了哪儿?……在哪儿服务?……

米佳:内务人民委员会……

基里克(不相信):你说什么?……又撒谎了?……我在认真问你呢……

米佳:可我是在开玩笑呢!……在巴黎近郊的一个餐厅弹琴。现在也是在莫斯科郊区,在波多利斯克……

基里克:你早说就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米佳:大约有半年了吧……

基里克:你为什么不来?……

米佳:没有理由……

基里克:娜佳,到凉台玩去,让我们说说话……

娜佳:基里克叔叔,你夏天在动物园呆过吗?……

基里克:呆过、呆过……

娜佳:那你为什么跑了?……给你喂的食不好吗?……

娜佳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基里克一番,走到凉台上。

基里克(对米佳):你又在撒谎了。还想要理由……你知道吗?她出了什么事——她给自己缝好了嫁衣……等了你一年多……后来这个师长出现……鲜花、音乐学院、餐厅……你怎么,彻底回来了?

米佳:彻底……

基里克:想跟她怎么样?……绿帽子很适合这位师长……(他妒忌地哈哈笑着)

米佳:你没变,基里克……喂,这个柳芭怎么样?

基里克(拥抱着米佳、气喘嘘嘘地悄声说):谢瓦(注29)叔叔会打死我的。她在罗马法的基础上迷上了他。但是我的奇袭……我的奇袭是无法反击的!……

基里克开玩笑似地想抓住米佳,但米佳闪电般快速地扭住了基里克的手。

基里克:哦哟!你怎么啦,真疼!……

米佳:请原谅,基里克……我没想到……

阁楼上的小房间。下午。太阳。

谢尔盖在玛露霞的唇上,脸上,脖子上,胸脯上狂吻。玛露霞已经几乎不反抗了。在她脸上出现了某种奇怪的、茫然的微笑……

戈洛文家的客厅。下午。太阳。

米佳打开通往凉台的门,但正沿着搂梯往下走的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叫住他。

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米佳,等一等……

她走到他身旁。

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悄声地):米佳,你干吗来了?要知道,这是罪过,米佳……他们有家庭,孩子……

突然,她皱起眉头,大声哭着,把脸贴近米佳的胸前。

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你躲到哪儿去了?……要知道,我一切都明白:他们强迫你……我的上帝啊,这一切多么可怕,米金卡……

米佳拥抱老太太,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时断时续。

米佳: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我亲爱的……要是您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些什么!……我是怎样走过来的!……

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多少年了……感谢上帝,总算还活着……活着,米金卡,这是多么幸福啊!我是如此地理解你!我已经七十八岁了,但我每天早晨感谢上帝,感谢他又让我睁开了双眼!……当我们数到三十六年时,大家是那么地高兴!……活着,米金卡!……你不会相信——我和列利娅昨天傍晚在花园散步时,听见了杜鹃叫,我们就数着,还有多少年好活……我们数到了三十六年。真太高兴了!要知道,我和她加在一起都过了一百五十岁了,两个老傻瓜!……米佳!米金卡!米丘里……

米佳:已经没有米金卡了,没有米丘里……他死了……一具尸体……

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害怕地):可别这么说!……你可别……这是罪过……上帝原谅了你,我们也原谅你……只是你别毁了她……

米佳(想要开玩笑):我怎么会呢,亲爱的婶婶,要知道,我自己也有妻子儿女……

娜佳来到客厅。

娜佳(不耐烦地):丽达太婆婆,你又唠叨个没完了……妈妈求你多少次了,让你别这样……

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好了,好了,这就结束。我只说三句话:活着,米金卡,活下去……

米佳亲吻着婶婶灰白的头顶,而她则悄悄地为他划十字。

米佳(自言自语):火车载着鹅群……

阁楼上的房间。下午。太阳。

玛露霞几乎一动不动地躺着,把嘴唇咬得发白。她脸上的表情紧张而又专注。几绺湿头发贴在前额上。随着难以察觉的动作的节拍传来短促的呻吟。

戈洛文家的花园。下午。太阳。

娜佳和米佳沿着小路向房子走去。从屋顶下的那扇敞开的窗子里传来某种闷闷的敲击声和气喘嘘嘘的呻吟。

米佳:请允许我问你,娜金,你会跳切乔特卡舞吗?……

娜佳:怎么跳?

米佳:就这么跳!……

米佳开始跳切乔特卡舞。

娜佳(惊叹地):这真棒!教教我!……

柳芭出现在凉台上。

柳芭:娜金卡,你没看见基里尔·格里高里耶维奇吗?……

娜佳:看见了,看见了!……骑着自行车走了,大概到飞艇那儿去了。也许他们在那儿喝伏特加呢。谢瓦叔公早就在找您了……

栅栏那边传来了铃声。有一个胖胖的,但动作灵活的男人进来。过了一会儿就弄明白了,他是个爱说话的人,听口音是格鲁吉亚人。莫霍娃出现在凉台上,听了格鲁吉亚人一阵唠叨,她又消失在屋里了。

格鲁吉亚男人:请原谅……这是我的委任状,我是个可以相信的人。我是“库塔伊西一摩尔曼斯克”高跷队的政委。队里还剩下三十个队员……不会有损害的!……

米佳:什么损害?……害谁?!……

格鲁吉亚男人:您……他们只是从这儿走到那儿!……

他挥动手臂,指着从栅栏经过院子的第二个出口到别墅群间的一条细窄的小路。

米佳:这得去问主人。我是这儿的客人……

格鲁吉亚男人:公家的道路被截断了:军事行动,那儿在建造什么东都给围起来了……只得绕道走!……所有的队员都踩高跷,除了我!……主人在哪儿?……

米佳:都睡着呢……您晚一些时候来吧……

格鲁吉亚男人:我刚动完手术。想看看吗?……

他把嘴巴张得大大的。

格鲁吉亚男人:我走着走着就睡着了。氧气进不了大脑,因为我腭骨太低,鼻毛太盛。只好都割掉。想看看吗?请吧,我还带着小手电筒呢。

他把手电筒递过来。但是,无论是米佳还是娜佳都没有表现出要看那胖子大张着的嘴的愿望。

格鲁吉亚男人:医生担心我不会说话了,但是,你们看,我说得很好,甚至用俄语……

莫霍娃急匆匆地从凉台下来,向那个格鲁吉亚男人走去。

莫霍娃:我可以看看吗?

格鲁吉亚男人(高兴地):请吧!……给您手电筒!……

莫霍娃把格鲁吉亚男子的口腔照得亮亮的,颇感兴趣地观察着。

莫霍娃:您用些什么药?……

格鲁吉亚男人:不知道,什么药都用过……

莫霍娃:您带着吗?给我……

阁楼上的房间。下午。太阳。

谢尔盖和玛露霞并排躺着。玛露霞的头枕在丈夫的胸膛上。

谢尔盖(声音不高):好,现在我可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如果还有问题的话。

玛露霞:有……是你把他派到那儿去的?……

谢尔盖:是我!……

玛露霞:那么是你!你还……

谢尔盖(打断她):他自己走的!……自己!……自愿的!……不只是他一个。大家都可以选择。

玛露霞:但是如果他拒绝,就会被逮捕……他没有别的路……

谢尔盖:每个人都有两条路,玛露霞,由他自己选择其一。可以说,也可以沉默;可以走,也可以留下……

玛露霞:为什么恰恰是他?他在那儿干什么?

谢尔盖:十年过去了。我不记得了。你知道,那时候,我们向国外派了多少人?!大使馆、代表团、贸易处,记者……他有经验,懂语言……后来,你是知道的,我在那儿没工作多久……(换话题)……听我说,玛露霞,也许,我们真该搬到公家的别墅去。那儿又干净,又整齐,还有人服务!椅罩都是洁白平整的,还有排球场。谁也不会妨碍我们,谁也进不去,有警卫。再说,克里姆林宫里也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放着公家别墅不住,却去住臭虫窝。我很不自在,要知道,我毕竟是师长啊……给我配备了公家的别墅。好吗,玛露霞?要是你想把老太太们带上,也行……

玛露霞(没听他说,过了一会儿):告诉我老实话:如果派你去呢?……你也会走?!把我和娜佳丢下?……是吗?

谢尔盖:当然,玛露霞,当然会走。我是军人嘛。

玛露霞:那你那时候怎么敢责备他?……

谢尔盖:我嘛,玛露霞,如果走,那是因为我爱祖国。而他是因为害怕,想要救自己的命。责任与胆怯……你明白这两者间的区别吗?……

玛露霞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谢尔盖说的话。随后,她的脸慢慢地靠近谢尔盖的脸。他的脸离她愈来愈近:他的脸庞、鼻子、眼睛……

谢尔盖(满意地微笑着):你怎么啦,玛露霞?

玛露霞(悄声):想更近些看清你……

谢尔盖:为什么,玛露霞?……你在那儿看见了什么好东西?

玛露霞:你的脑袋里有一盏灯,因此你的眼睛闪闪发亮?……有一次,我和其他几个人的妻子五一节时在列宁墓旁的观礼台上,有一个与丈夫一起新调到莫斯科来的女人站在我后面。当游行的人群举着你的画象走过时,她俯身贴着我的耳朵问:“这是谁?”……我不知所措,说:“不知道。”后来我想,我向她说的是真话。要知道,我确实不知道你的那一个……

谢尔盖:不需要,玛露霞。怎么,对于你,我的这一个还不够吗?

玛露霞(莫名其妙地微笑着):还要怎么个够啊!……有时候,我对你的感觉这么深刻……到处都有感觉:肚子里、唇上、手指尖上……

谢尔盖温柔地,同时又是狡猾地微笑着注视着玛露霞、眨了眨眼睛。

谢尔盖:怎么样,玛露霞,爱自己的柯托夫同志吗?

玛露霞的手指抚弄着谢尔盖的眉毛。

玛露霞:这回我将生个男孩……

谢尔盖(着迷地):什么?!……

玛露霞:今天我感觉到,他已进入了体内……

谢尔盖不相信地摇摇头。

玛露霞:真的、真的……我那时也感觉到了娜金卡是怎么进来的,只是我没说……

谢尔盖以如此的激情使劲地拥抱玛露霞,甚至可以听到她的脊柱骨的咯吱声和压抑着的叹息声……

玛露霞(兴奋地):你要把我的什么地方折断了……

谢尔盖:请原谅,我忘了……

玛露霞:我很喜欢你有时忘乎所以。很可怕,但令人陶醉。我非常迷恋你疯狂的时候!……今天早上,当你跃马急驰时,我差点儿幸福地叫起来……因为你是这样的……

谢尔盖:是啊,早晨干了蠢事……斗争,同自己的游击作风斗争——没有效果!……

玛露霞:我的上帝!……我是多么不想下楼去。跟这个人说话,向那个人微笑……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少:整个生活都在警惕的老太太们的眼皮底下,还有基里克……再加上这个米丘里的突然出现……要不,你跟他说,让他走?……

谢尔盖:我?……为什么是我……

玛露霞:我求你了……

谢尔盖:不,玛露霞,不能这样。你想想,你把我置于什么样的境地……为什么我应该赶他走?……就因为他爱过你?……

玛露霞:因为他背叛了我……

谢尔盖:因为这个,我应该向他说声“谢谢”。玛露霞,这是你们的事,是你的权利,由你来决定……

玛露霞(稍事停顿):好……我决定……

玛露霞穿上睡袍,光着脚走到阳台上。

戈洛文家的花园。下午。太阳。

玛露霞站在阳台上看了一会儿在跳切乔特卡舞的米佳和娜佳。

玛露霞:米佳……我请你……

米佳(仰起头,注视着玛露霞):扑通一声!……

玛露霞:什么?……

米佳:当你妈妈安排你睡觉时,就说:“扑通一声”!……

玛露霞:米佳,我求你……你知道……

米佳(声音不高):知道、知道……只是请你跟你的谢辽沙说一声,让他下来说两句话……

娜佳(对米佳):怎么,您要走了?……

米佳:如果说实话,娜金,那么,不是。我不会对你撒谎。傍晚有车来接我,我坐车走……

娜佳:乌拉!……

米佳:但是,这是我和你的秘密,娜金!我甚至可以说——只有我俩知道的军事秘密……

送格鲁吉亚男人出去的莫霍娃从他俩身旁走过。

米佳:莫霍娃一莫霍娃——我的谜一般的珍珠,你为谁守护着自己?为了哪一个王子?是否该立即开始有血有肉的生活啦?!

莫霍娃(红着脸,害怕地摇着双手):你怎么啦,您怎么啦……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这需要怎样的健康啊……再说,药也没了……

羞怯不已的莫霍娃急匆匆地向屋里走去。

娜佳:可怜的莫霍娃!太婆婆们造了孽——把她所有的药都烧了。

米佳:是啊,真是罪过……但是,没关系——莫霍娃会活得很久,很久,直到你长大成人。这是她的命运。

娜佳:您是怎么知道的?

米佳:你啊,娜金,你忘了……我可是马格里布的魔术师——我知道一切的一切……瞧,你爸爸来了……我这就去和他聊一会儿……

谢尔盖下了凉台,向他们走来。

米佳:娜金,你玩什么游戏?接下来谁拉调子?……

米佳掩住自己的耳朵,开始出声地呼气。

米佳:我们轮着来。你吸气,我数数。我呼气……

娜佳:我数数!……

米佳:好样的!……谁的声音拖得长,算谁赢!

谢尔盖走过来,探询地看着米佳。

米佳:等一会儿……(对娜佳)你先来!(发命令)吸足气!……掩住耳朵!……开始:一,二,三……

娜佳听话执行命令。为了保险起见,米佳把自己的双手贴在娜佳的手上。于是,小姑娘没有听到他对谢尔盖说的话。

阁楼上的房间。下午。太阳。

玛露霞穿着敞开至腹部的睡袍,躺在床上。

她的眼睛微闭着。她像久病初愈的人那样把双脚放到地板上,艰难地站起来,向阳台门走去,尽力不让花园里向窗口望的人发现她。

她看见米佳和谢尔盖,娜佳站在他俩中间,好像在唱歌。谢尔盖在认真地听米佳说话。玛露霞从窗旁走开。

戈洛文家的花园。下午。太阳。

娜佳、米佳和谢尔盖向屋里走去。娜佳还没有喘过气来。

娜佳:现在轮到您了!……

米佳:现在就来……我准备一下……

谢尔盖:车什么时候来?

米佳:七点之前……

谢尔盖(看了看表):明白了。怎么,我们谈妥了?!不跟任何人说一个字!对于所有的人来说,你就是客人,那么你就看着办吧。你踢足球吗?

米佳(惊奇地):踢过……

谢尔盖:那太好了!……那我们就来玩一阵!……星期天我们踢足球——惯例!……

米佳(更惊奇地):谢尔盖·彼得洛维奇……也许,您有些不明白?……

谢尔盖:有什么不明白的?!离你的车来之前还有差不多两小时呢……

娜佳:米佳叔叔,该你了……

米佳顺从地用手掌掩住耳朵,深深地吸了口气。

娜佳:一,二,三……十!乌拉!……我胜利了!……

米佳:唉!……不得不准备翻本了……

阁楼上的房间。下午。太阳。

玛露霞离开阳台的窗口,系上睡袍的扣子,下楼到凉台去。

戈洛文家的凉台。下午。太阳。

谢尔盖微笑着站在这里。

谢尔盖:把大家都叫来踢足球!那个跳飞鸟舞的,像飞艇似的,那个人在哪儿?……

玛露霞惊愕地注视着丈夫:他那奇怪又忙乱的欢乐是她所不理解的。超过谢尔盖肩头她看见米佳在和娜佳说话,向她解释切乔特卡舞的某个舞步,谢尔盖也在欣赏她。看见了妈妈,娜佳向她扑去。

娜佳:好妈妈,好爸爸!……你们看,我会跳了!……

她飞跑到凉台上,跳了几个切乔特卡舞的花样动作。

谢尔盖:真是棒极了!……

娜佳:这才刚开始呢!米佳叔叔,告诉我,下面怎么跳?……

米佳站在离凉台几步远的地方。从他的形体和他的脸上都隐露出警觉和紧张。

谢尔盖(对米佳):来吧,来!……让我们看看,你会什么!来吧,喂,来吧,来!……

米佳耸了耸肩,不得不摆出一个切乔特卡舞姿。

谢尔盖:很好!……瞧,这样,谁会跳?!……

这位英名远扬的师长说着就迈开了潇洒的舞步——时而下蹲,时而把脚高高地踢起。

玛露霞:你怎么啦,谢尔盖?……

谢尔盖:这是飞鸟舞,它迎着飞艇飞去!……

玛露霞:他跟你说了什么?……

谢尔盖(继续摆弄着舞姿):谁?……我们要踢足球:今天是星期天,你忘了?……

舞蹈结束时,谢尔盖卖弄地跺着脚向妻子靠近并拥住了她的双肩。

谢尔盖(快乐又温柔地):你别这样,玛露霞!……你怎么把什么都看成问题?……你童年的朋友来做客!……反正会有车来接他的……你最好给他找一双便鞋……(问米佳)你穿几号的?……

米佳(耸了耸肩):42号……

栅栏门开了。那个我们已经熟识的格鲁吉亚男人沿着小路向他们走来。米佳看见了他,便指了指谢尔盖和玛露霞。

干草垛旁的路。下午。太阳。

已经熄了火的卡车停在收割过的庄稼地里。远处,在干草垛上有一个男人。他的手臂撑着大草叉,正向司机解释着什么。那个人站在下面,摇着双也在激动地说些什么。渐渐地,他俩的谈话激烈起来,司机火气很大地从地上捡起了一条棍子塞进那男人的草垛,而那男人又把它扔回给司机。

发动机不时发出轻轻的哧哧声。随着发动机颤动的节拍,从卡车的镜里可以看见那干草垛前突然的争吵愈演愈烈。

戈洛文家的花园。下午。太阳。

玛露霞和娜佳是守门员。她俩守卫着窄窄的球门,那球门是用两个浮式排泥管替代的。米佳、谢尔盖、基里克和那个格鲁吉亚胖政委在草地上传球,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充当裁判,太外婆们和莫霍娃则是积极的观众。球员中的某一个人猛踢了一脚,足球向高高的荨麻丛飞去。大家费了好长时间找球。

米佳走到荨麻处深处,小心地拨开一棵棵荨麻,突然与谢尔盖碰了个照面。谢尔盖审视着米佳的眼睛,似乎正在等他。

谢尔盖:找到了?

米佳(稍顿):您在这儿?……请听我说,这很奇怪……您怎么,什么都不明白?您只剩下一小时了……您为什么还要把它浪费掉?……

谢尔盖(佯笑着):你以为我会跑去烧文件?……或者企图自杀?……我感兴趣的是其他事情……是你自己要求到这儿来的吗,安德森?……

米佳:什么?!

谢尔盖:你这个讲故事的人!你为什么不在自己的童话故事里叙述你在1923年就已作为被苏联人民委员会国家政治保安总局招募的暗号叫“钢琴家”或“音乐家”的秘密特工向我们出卖了八个人!……八个白匪帮的高级将领。由于你的功劳他们才被捕获并被带到这儿,然后作为反革命分子和劳动人民的敌人被处决!……

米佳:您不认为他们是这种人?……

谢尔盖:我当然认为是!……但是我为反对他们战斗了四年!……而你是为他们而战的!……并且,你和他们在一起!……后来,你又把他们全都出卖了!……库尔涅夫将军、瓦伊列尔将军,马什科夫……所有的人!……

米佳:您是知道的,我被迫……

谢尔盖:谁强迫你了?……谁?……1923年时我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个人!……很简单,你是被收买的、用法郎收买的!……

米佳:您不能这么跟我说话!我不需要你们那些臭气薰天的法郎!……我只不过想回家!到这儿,到这座房子来!……他们答应过我,而我相信了!……他们对我说:“你干吧,我们让你回去”……

谢尔盖:你就同意了?!……

米佳:是啊!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

谢尔盖:开枪自杀!……

米佳(冷冷一笑):看来,您永远也不会这样做的……

谢尔盖:可别人追杀了我四年!……

米佳:我也是:自己人,陌生人!……后来又欺骗我。他们允诺,不再碰我,但他们骗了我,把我的一切都夺走了。这掠夺你也参加了:生活、爱情、玛露霞、专业、祖国、信念——所有的一切!……

谢尔盖:哦,这就是你来这儿的原因?……你感到满足了!……你一点一滴地欣赏自己所有的委曲……然后猛然一击:您被捕了,柯托夫同志!……

米佳:我违反了指示,冒着犯渎职罪的危险事先告诉您……

谢尔盖:恻隐之心?……

米佳:不是为您!……对您,我没什么要可怜的!……我可怜自己!……可怜这儿的生活!……我自己的青春年华,爱情!……小女孩,她本可以是我的女儿……

谢尔盖(打断他):你还撒谎!你还要行骗!……骗我们,骗你……我以后会考虑到的这一点的……你是知道的,这一切将如何结束!……是谁把柯托夫投入监狱?……那个革命英雄和神话传说中的师长?!是谁?……

米佳(稍顿):关于这一点,我可以提醒你。五天之后,在自己的号子里,你将自愿地承认,从1920年起你就是日本间谍,1923年起又充当了德国间谍,你还是破坏分子和谋杀斯大林同志的组织者!……如果你不签字,那么有人会提醒你,你有妻子和女儿!……

谢尔盖:什么?!……

他大幅度地伸开手臂,猛抽米佳的脸。米佳被打倒在地。

娜佳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

娜佳:爸爸!……好爸爸!……少先队员们找你来了!……是以你命名的少先队!……米佳叔叔在哪儿?……

谢尔盖还没有恢复平静。他不知所措地一会儿看看娜佳,一会儿又往米佳倒下的地方看。突然,一只足球慢慢地出现在荨麻丛上方,然后又露出了米佳的头部。他微笑着向娜佳眨了眨眼。

米佳:我找到球了!……

娜佳:我们快走吧!……那边少先队员们举着旗帜呢!……以爸爸命名的那个中队正在举行新队员入队仪式!……

当他们走出灌木丛时,谢尔盖向米佳靠近一步。

谢尔盖:为什么把你提前派来了?!

米佳:为了让您不干蠢事……

谢尔盖:会搜查吗?……

米佳:明天……

谢尔盖:为什么?……

米佳(非常明确地):为了不当着我的面……

谢尔盖(认真地):明白了!……对谁也不说一个字:车来了,我们一起走!

米佳:好吧!……

少先队员们在凉台前排成两列横队。

少先队员们整齐地举起手向谢尔盖敬礼。一个裹着三角头巾的少先队辅导员站在最前面。谢尔盖戴上娜佳拿来的军帽,行军礼。

少先队辅导员(响亮地):以英名远扬的革命英雄、斯大林同志的学生和战友、布尔什维克勋章获得者、传奇式的英雄师长柯托夫同志命名的少先队入队宣誓仪式列队完毕!……

新入队的少先队员们高声宣誓。

少先队员们(齐声地):“我们,以国内战争英雄、斯大林同志忠诚的学生和战友、布尔什维克勋章获得者,传奇式的英雄师长柯托夫同志命名的列宁少年先锋队员们,在自己的同志面前,在柯托夫同志亲自出席的情况下,庄严宣誓:做一个列宁一斯大林事业和伟大的十月革命的英雄们的事业的忠实的接班人,坚守国家秘密和军事秘密,忘我地为社会主义祖国服务,并为捍卫祖国流尽最后一滴血,正如伟大革命的英雄们和斯大林同志个人的忠实的学生、布尔什维克勋章获得者柯托夫同志那样!……”

娜佳站在父亲身旁,也像少先队员们那样举手行礼“致敬”。

河边空地。傍晚。晚霞。

飞艇慢慢地活动起来。它的四周雾气腾腾,人们忙碌着。

工人们用一些粗绳子加固飞艇,并用一把大扳子拧紧一个螺丝帽。

文学艺术家村里的一条街。傍晚。晚霞。

娜佳在栅栏旁。她站在她的小凳子上向路上观望。路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停下来了。

骑车人:节日好,娜金卡!……

娜佳:节日好,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骑车人:你在等谁?

娜佳:应该有车来的。

骑车人:哦,明白了!……代问你爸爸节日好。

娜佳:好的……

骑车人远去了。街上又是一片空寂。

戈洛文家的凉台。傍晚。晚霞。

在这漫长的夏日,戈洛文家的人已经第三次坐在摆好的桌旁——围着茶炊进行的下午茶几近尾声。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隐忍着胜利的微笑,十分殷勤地与柳芭跳着探戈,柳芭则热忱地紧贴着他。唱片旋转着,仍然是那首《疲惫的太阳》。

基里克想要捕捉柳芭的目光,当他得以成功时,他就开始可笑地做怪脸。莫霍娃在收拾桌子。

基里克(高声地):有意思,为什么称它“球状”?……也许因为它的外形呈球状?……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精细的想像……

莫霍娃:荨麻汁对消除它们的影响很有用,无论是体内或体外……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消除“它们的”,消除谁的?

莫霍娃:任何闪电的影响……

莉季娅·斯捷潘诺夫娜(对叶莲娜·米哈伊洛夫娜):穿着你的风衣什么闪电也不怕……

莫霍娃:如果是夏天被电击呢?

米佳和谢尔盖面对面地坐在桌子两旁,他们没有参与这个谈话。

玛露霞(微笑着):我们现在可以不再害怕了……米佳教会了我们如何对待它们……

基里克突然发出疯狂的吼叫,并把头上的一些劈啪作响、火光闪闪的东西拨开,大家都因这突发的一幕被吓得颤抖起来,没有立刻弄明白,其实不过是很平常的五彩焰火。老太太们害怕地划着十字,莫霍娃则尖叫了一声便丧失了知觉。米佳勉强把她扶住。

基里克(吼叫着,拙劣地摹仿米佳):站住!原地立正!……球状闪电!

叶莲娜·米哈伊洛夫娜:基里克!你这玩笑开得真愚蠢……

基里克(继续):这不是玩笑!……这是“公民防卫”演习。敌人没有睡觉!我们应该对任何进攻做好准备!!!

文学艺术家村的一条街。傍晚。晚霞。

娜佳看见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亮着微黄的前灯向他们家驶来。轿车慢慢地刹住,掀起一阵尘土。有一阵子谁也没从车里出来。过后,前门的窗玻璃摇下了。一张长脸出现在窗口。

长脸契卡(注30)(对娜佳):小姑娘,这是17号别墅吗?!……

娜佳(非常兴奋的):17号,是17号!……你们是来找米佳叔叔的?!我知道。我老早老早就在这儿等你们!……(向房子那边喊)米佳叔叔!……米佳叔叔……他们来了!……

她向家里跑去。

戈洛文家的凉台。傍晚。晚霞。

娜佳跑向凉台。五彩焰火仍然在基里克高高举起的手上燃烧。莫霍娃和太外婆们沉默着。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和柳芭继续跳舞。

娜佳:米佳叔叔,接您的车来了,很漂亮的车……

米佳和谢尔盖的目光相遇。

米佳:那么——该走了。……

玛露霞走到米佳面前,抓住他那帆布上装的衣袖。

玛露霞:米佳……我说了,让你走,这真不好意思。请你原谅我……

米佳移开目光。

米佳:你怎么啦,玛露霞……是我该请你原谅……

谢尔盖(站起来):要不,我也去莫斯科,既然有车……

玛露霞(没有松开米佳的衣袖):你的车呢?明天早上车就来了……

谢尔盖(向门口走去):我想起来了,明天早上八点我有事,可我的车九点才到……

娜佳:米佳叔叔,我能在你的车里坐一会儿吗?

玛露霞:等一等……娜佳,别闹。你说什么,谢辽沙?!

谢尔盖(迟疑了一下):我说,我也走……

米佳目送着谢尔盖消失在门后。

娜佳固执地咬着嘴唇,等待着与米佳叔叔谈话的机会。

玛露霞:他的工作真多……在莫斯科你住哪儿?

米佳:我?……在国家公寓……滨河街上……“突击手”电影院附近……

玛露霞:不远……我们在格拉诺夫斯基大街……政府的……

玛露霞把双手放在米佳的肩上,好像邀请他边跳舞边继续谈话似的。米佳接受了她的邀请。玛露霞很不赞许地看着“气鼓鼓”的娜佳。

玛露霞:你们看看她——又噘嘴了。唉,你这个脾气啊,娜佳……

娜佳:总而言之,我不是找你,而是找米佳叔叔……

米佳:你想要什么,娜金卡?……哦!想坐汽车?那当然可以!……不只是坐——你还可以开呢!握着方向盘!……

娜佳:乌拉!……就像柳苞芙·奥尔洛娃在电影里那样!……

她跑下凉台,向着栅栏跑去。

玛露霞(跳着舞):唉!瞧这坏脾气!……将来她的生活会很困难!……你有孩子吗?……

米佳:嗯……

玛露霞:是啊,我给忘了。你说过的……我改变了很多吧?

米佳:没有……

玛露霞:你想要我对你说真话吗?

米佳:嗯……

玛露霞:看到你,我差点儿没死过去……我是那么害怕……

米佳:为什么呀?……

玛露霞:为我自己!……现在好了!现在我完全平静了……即使你是个坏蛋,我还是非常非常地爱你,米丘里……也常常想念你……

米佳(自言自语):火车载着鹅群……

玛露霞:你为什么总是重复这句话?这是什么意思?……

米佳:我坐在你父亲的床边……他已经昏迷了,后来,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我,握着我的手说:“多么委曲啊……我度过了这么漫长的、有的日子,可临死前我看见了什么?……几辆火车载着鹅群……多么委曲”……他又陷入昏迷状态……后来很快就知道了,这是你父亲最后的话。

玛露霞:这个我不知道……听我说,米丘里……请你别再消失……妈妈,奶奶、谢瓦叔叔——他们都老了……对于他们,你就像儿子……答应我,不再消失……嗯,你答应我……你说呀,你说“我答应你……”

米佳:我答应你……

戈洛文家的花园。傍晚。晚霞。

娜佳跑到栅栏旁,爬上她的小凳子。

文学艺术家村的一条街。傍晚。晚霞。

闪光锃亮的轿车停在原地。契卡工作人员们仍然坐在车里,他们在吃夹肉面包。

娜佳(兴奋地):你们好!……我和你们一起开到拐弯处!……我还要握方向盘……

契卡工作人员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看着小姑娘。

戈洛文家的花园。

娜佳已经沿着小路向屋里跑去。

戈洛文家谢尔盖的书房。傍晚。晚霞。

谢尔盖用钥匙打开书桌的抽屉,从抽屉深处拿出一支套着皮套的手枪,检查了一下,看看子弹是否上膛。

戈洛文家的凉台。傍晚。晚霞。

在两对跳舞的人中,加入了第三对——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和基里克。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与我保持一米的距离,别靠得太近……

基里克:为什么,我的美妙的人儿?……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柳芭都告诉我了,你们对她干了些什么……

基里克(坚决地):诬告和诱惑!……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可怜的谢符什卡(注31)!……他一辈子都这样!……

基里克:您嫉妒了?……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没有……

基里克:但是您会同意:与一个仍然讨青年妇女们喜欢的男人有浪漫史是很愉快的?……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几乎是温柔地):坏东西……

基里克刚要用玩笑作答,突然他的脸上现出恐怖的表情,从胸膛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他躺在女舞伴还算有力的臂弯里,圆睁着双眼看着出现在栅栏和灌木丛上方的一群人,他们在空中迈着整齐的步伐向房子这边行进。在他们的头顶上悬着“库塔伊西——穆尔曼斯克!全苏第一高跷行军!”的横幅。

戈洛文家的花园。傍晚。晚霞。

基里克的狂叫把行进在同志们前面的那个胖政委吓着了。大约三十个人的队伍踩着两米高的高跷进入了戈洛文家的花园。基里克已经恢复了平静,并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着嘲讽自己刚才的大惊小怪……

娜佳只停留了一会儿,触摸了一下她差点儿撞上的高跷,又跑开了。

娜佳(向着一个踩高跷的人):请您听我说,我这会儿要开汽车了!……您从上面看吗?……

娜佳跃过台阶,奔进凉台,向门口跑去……

玛露霞和谢尔盖的卧室。傍晚。晚霞。

谢尔盖敞着衬衣,没穿长裤,坐在床上看着一张大照片。照片上有几个军人,中间是微笑着的斯大林,谢尔盖·柯托夫在他的右边。谢尔盖看着照片却似乎视而不见。情绪昂扬的娜佳跑进房间。

娜佳:爸爸!……好爸爸!……快点儿——他们要走了!……好爸爸!米佳叔叔答应了让我开一会儿汽车!……一直开到拐弯处!……求你了,好爸爸!……快点儿吧!……

娜佳开始帮着谢尔盖扣上衬衫的钮扣,继续嘟哝着什么。谢尔盖注视着她那晒得焦黄的小辫子,鼻子上和脸庞上的雀斑。注视着她那在阳光下闪亮的眉毛,一股激动的柔情涌上心头。

娜佳(稍稍做作地):我有这样的好爸爸是多么幸运……嗯,简直是太幸运了!……我的好爸爸!……快乐的、标致的好爸爸!……

谢尔盖抚摸着娜佳的头,然后紧紧地拥抱她,不让她看见他的脸。

谢尔盖:你知道,娜金卡,我和你明天不能去动物园了……我……

娜佳:那又怎么样!……下次再去嘛!……再说我今天还要开汽车呢!还有,那个童话里的雅苏姆就是穆霞,而雅季姆——米佳!全都相反,像镜子似的,是我自己猜到的。好爸爸,求你了,快点儿吧,否则他们该走了……

她跑开了。

文学艺术家村里的一条街。傍晚。晚霞。

高级轿车在落日的余辉中闪闪发亮。司机用柔软的麂皮擦着玻璃。前座上的那个长脸的人把烟灰弹到车窗外。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和柳芭出现了。他缓慢而庄重地走到车旁,收住了脚步。

符谢尔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俯身向车窗):你们是来接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的?……

契卡人员礼貌地微笑着点头认可。

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多棒啊。请允许我好奇地问一下,什么样的组织能提供这样的车……

长脸契卡(稍有迟疑):区音乐学校……

他再一次礼貌地微笑着,摇上了车窗玻璃。

戈洛文家的客厅。傍晚。晚霞。

谢尔盖身着师长的军服,胸前佩戴着几枚勋章,沿着楼梯下来,走进客厅,向着食品柜走去。

他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白兰地,喝干了它,然后往凉台走去。

戈洛文家的凉台。傍晚。晚霞。

玛露霞继续笑着,转身看见出现在门口的谢尔盖。越过集聚在客厅里的人的头顶,谢尔盖看见那一队踩高跷的人正向栅栏走去。骑兵的军大衣搭在谢尔盖的手臂上。

玛露霞:你为什么佩戴勋章,谢尔盖,还拿着军大衣?……

谢尔盖(微笑着):你啊,玛露霞,什么都想知道……与其压在枕头底下,还不如戴在胸前嘛……

玛露霞:你怎么,喝多了?……

谢尔盖:没有,我刮了脸……

玛露霞(疑惑不解地):哦……

谢尔盖(对米佳):喂,我们走吧,讲童话故事的人……

他点点头向老太太们告别。

谢尔盖:老奶奶们,明天见……“公正裁判之父”在哪儿?

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在跟那个……柳芭散步呢……

谢尔盖:请向他致意……

娜佳:跟我们一起走吧!大家都来,都来嘛!……来看我开汽车!……

娜佳拉起玛露霞和米佳的手,拽着他们向栅栏那边走去。老太太们跟在他们后面。谢尔盖留住基里克。

谢尔盖:给你这封信,交给玛露霞,明天。

基里克(不解地):可是……为什么……你不……?

谢尔盖(打断他):因为你是小鸟,是信鸽……别人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基里克做了个鬼脸,把信封咬住。

谢尔盖:得了,见你的鬼,你暂时可以穿我的睡袍……

基里克吃惊地扬起双眉。

文学艺术家村里的一条街。傍晚。晚霞。

米佳、玛露霞和娜佳走到高级轿车旁。娜佳既忙乱又激动。司机打开车门。契卡工作人员们下了车。老太太们走来了。

米佳:认识一下吧,这是我的同志们。这是谢尔盖和基里克。

契卡工作人员们向大家问好。很显然,谢尔盖的军装和勋章给他们留下了印象。

米佳(对司机):这是娜佳。我答应让她开一会儿车!坐下吧,娜金……

米佳把娜佳放在司机的膝头。玛露霞不赞成地摇着头,但可以感觉得到,她对这一切都很有好感。娜佳转着头寻找父亲。

娜佳:爸爸,好爸爸,你坐到我旁边来。瞧我怎样带着你。

谢尔盖微笑着注视着米佳。

米佳:不,娜金。你爸爸还是坐在后面吧,那样,你怎么开车,他能看得清楚些。

大个子契卡坐到前座上。

谢尔盖在玛露霞的脸庞上留下一个轻吻后,便坐到后座的位子上,长鼻子契卡紧挨着他坐下。米佳摇摇手向所有的人致意,也在玛露霞的脸庞上吻了一下,坐到谢尔盖的另一侧。当所有的车门都关上后,一丝不安的阴影在玛露霞的脸上闪过。汽车发出均匀的咕噜声,启动了。

河边空地。傍晚。晚霞。

许多成年人和少先队员们小心翼翼地把三十米长的绸卷铺开。绸缎发出柔和的沙沙声,此起彼伏犹如大海上的轻浪。粗粗的绳索慢慢地被拉紧了,绳子上挂着绕上了绸缎的软梯。

轿车里。傍晚。晚霞。

娜佳睁大双眼看着前方,竭尽全力用小手握紧方向盘。为了以防万一,驾驶员从方向盘的下面扶住她。娜佳专注又兴奋地咬着下嘴唇。谢尔盖从镜子里看见了她的小脸。契卡工作人员赞许地看着转动方向盘的小姑娘。

米佳:嗨,对,就这样,娜金!……就这样,小姑娘!

娜佳幸福地微笑着,用舌尖把上唇上渗出的汗水舔去。

谢尔盖看见女儿那发卡下露出的一绺淡褐色的丝般柔软的卷发、她那微微泛红的脸庞,听见她的笑声,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地陶醉地微笑了。契卡人员们也微笑着。可以感觉到,他们为如此不一般地,甚至是很愉快地做成这件事而高兴。

田野上的一辆车。傍晚。晚霞。

高级轿车在一个拐弯处刹住了车。

米佳:好了,娜金,到此为止!……谢谢你带了我们一程!……现在回家去吧。妈妈在等着你呢。

幸福的娜佳向父亲转过身去。

娜佳(骄傲地):怎么样,嗯?我是怎么带你们的?我自己,对吧(她看着驾驶员)?!

驾驶员微笑着点点头。娜佳跪在车座上,拥抱父亲。

娜佳:好了,我的好爸爸,再见!你明天,像往常一样,傍晚回来?……(对米佳)您呢,米佳叔叔,您也来吗?……

米佳耸了耸肩。

娜佳:哦,请您来吧,来吧!……我们家还有客房呢。柳芭可以睡在谢瓦叔叔房间里,反正他们会结婚的,这是妈妈说的……您来吗?……

米佳:好吧……

她探身向着米佳,在他的脸上吻了三下。米佳突然紧紧地拥抱她,把她贴近自己的胸膛,就这样呆了一会儿。

然后,娜佳挨个儿与契卡人员吻别。她突然问那个最大个子的契卡人员:

“您去过动物园吗?……”

大个子契卡:当然啦!……

娜佳:那您为什么跑出来了?那儿喂得不好吗?!

大个子契卡什么也不明白,而他的同志们却友善地哈哈大笑起来。

谢尔盖(笑着):不能这样,娜佳,不能这样跟大入说话……嗯,得了,我们走吧,走吧。已经晚了。娜佳,快跑回家去。妈妈该担心了……

田野上的一辆汽车。傍晚。晚霞。

娜佳从那辆高级轿车上跳下来,“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车子平稳地启动了……

高级轿车里。傍晚。晚霞。

车子刚一启动,所有的人,除了谢尔盖,都变得严肃起来。在车后镜里谢尔盖看见了女儿那小小的身影。娜佳在向他们挥手。轿车掀起的尘土渐渐地把她淹没了。

田野上的一辆车。傍晚。晚霞。

而娜佳仍然站在那里,向着那团渐渐远去的尘土挥手,幸福的微笑晖映着她那晒黑了的满是雀斑的小脸……

高级轿车里。傍晚。晚霞。

谢尔盖端详着契卡人员们那神情专注的脸。

谢尔盖:小伙子们,怎么都垂头丧气的!……今天是什么日子!?是节日!也许……我们干一杯,我有……

他从军大衣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他右边的契卡人员立刻就对他有所动作。但是米佳摇了摇头。谢尔盖笑了。

谢尔盖:怎么,你以为——我会像妓女那样下毒?……

谢尔盖拧开瓶盖,把水壶递给米佳。

米佳:不,不想喝,谢谢……

谢尔盖又把水壶递给右边的契卡人员,他也否定地摇头。坐在前面的契卡人员没有转身,但表示拒绝。

大个子契卡(干巴巴地):我不喝……

谢尔盖(友好地):司机嘛,我就不让了……好吧,工作人员们,向你们敬以斯大林飞艇制造业节日的问候!……

他把水壶送到嘴边,喝了几大口,咳嗽了一声,拧紧瓶盖。右边的契卡人员伸手拿过谢尔盖的水壶装进自己的口袋。谢尔盖理解地微笑着点头。

长脸契卡:有武器吗?……

谢尔盖:当然有!……我是师长。登记了的。是伏罗希洛夫(注32)的礼物……

长脸契卡(伸手):请您缴出来。

谢尔盖(对米佳):喂……德米特里……

米佳:谢尔盖·彼得洛维奇,小伙子们要为难的。要知道,我们是应你的要求才没有在那里搜查……

谢尔盖:我明白,这是公务……

他取出自己的手枪交给米佳。米佳转交给右边的契卡人员。

谢尔盖(微醉而兴奋地):没什么,小伙子们!我们会搞清楚的!……我们还要在阅兵式上炫耀一番呢!……唉,你们这样做只是白费劲……小伙子们!白费劲……明天!……明天你们就得把手枪还我,还有军帽,还得向我道歉!……把我送回家!……但我不生气!……公务就是公务……晚霞多么美丽啊……哦,明天又是好天气!……要不,我们唱一个?……怎么样?!……

谁也不回答他。谢尔盖唱起歌来。

谢尔盖(唱):“凉爽的早晨迎接我们,河上的大风迎接我们,卷发姑娘,你为何悲伤?古多克琴(注33)欢快的乐曲,却没有人伴唱……”

谢尔盖:喂,小伙子们,你们怎么啦!……过节啊!……米丘里,唱吧!……要不,唱这个(唱)“我们是红色的骑兵,壮士歌把我们四处传颂……”

车里没有一个人应和。

谢尔盖:米丘里,你知道这个号码意味着什么:24一37?……

米佳:不知道……

谢尔盖:米丘里,这意味着,斯大林同志的直线电话。……今天……不,明天我会用这个号码打电话。那么,小伙子们,你们那儿就会开始……

米佳(自言自语):火车载着鹅群……

谢尔盖:什么?!……对啊,对啊,正是坏蛋(注34)什么样的坏家伙啊……“凉爽的早晨迎接我们,河上的大风迎接我们”……

谢尔盖醉了。轿车开始缓缓地刹车,因为路中间停着一辆我们已经熟识的载着别墅家俱的卡车。

米佳(问司机):那是什么?……

司机:一头蠢山羊横在路上!……

契卡工作人员们紧张起来。

米佳(对谢尔盖):谢尔盖·彼得洛维奇,别做蠢事——我们谈妥的……

谢尔盖(笑着):还会有什么蠢事啊,米丘里,他们已经把所有的蠢事都做了。

轿车缓缓地停住了。

田野上悬浮着画像。傍晚。晚霞。

卡车司机向契卡人员走来。他的眼下方有一块青紫。

驾驶员:你在这儿干吗?……

卡车司机(激动地):汽油用完了……

米佳也下了车。

卡车司机(走过来):妻子把衬衫洗了,可那儿有地址……我记不得了,是扎戈列恩卡还是扎戈良恩卡……可把我找苦了……

他们三人站在契卡的高级轿车旁。

驾驶员(四下看看该如何绕过卡车):我不知道这个地方,扎戈良恩卡好像该走克鲁斯卡亚那条路……

卡车司机:谁也不清楚,给我指不同的方向,我已经穿过同一个村庄八次了……

谢尔盖(从车里问):老兄,你找什么呢?……

卡车司机:我不记得了,是扎戈良恩卡,还是……妻子把衬衫洗了?……哦!……柯托夫同志!……请您原谅……

谢尔盖:哦,纳戈里耶,也许是的……你啊,老兄,方向错了……

谢尔盖想要下车,坐在他身旁的契卡人员警惕起来。

契卡人员(低声):坐下!

谢尔盖:什——么?!……

谢尔盖醉酗酗地微笑着,又做了个向车门去的动作,立即有一只钢铁般的大手抓住他的衣领并猛地把他按下,因此谢尔盖军服上衣的钮扣不翼而飞。

谢尔盖:你干什么!……对我……看我把你!……

狂怒的谢尔盖扭过身去,威胁地举起手,但这时坐在前排的大个子契卡人员扇了谢尔盖一记耳光,这一击把他打倒在座位背上。

惊呆了的卡车司机向他自己的车跑去,神经质地踩着起动器,但是卡车却一动不动。于是他又从车里跳出来,想跑开去,但是米佳的声音让他收住了脚步。

米佳:站住!……向后转!……

卡车司机站住了。契卡人员的车里传来了压低了的打架的声响,可以听见闷闷的拳击声。

卡车司机回到卡车旁。米佳站在他身旁。

卡车司机:我没什么……同志们,我只是,总之……把地址给洗了……我想干一点活儿……我有休假证……

米佳(轻声):面向车子!……双手放在脑后!……

卡车司机服从命令。米佳从卡车旁向田里走去,开始小解。

契卡人员的车里继续传来打架的声音。

卡车司机在车旁嘟哝着关于衬衫和扎戈良恩卡的事……

就在这一瞬间,在遮掩了落日余辉的树林上空,慢慢地升起了一个飞艇。飞艇下的钢绳上挂着一幅用柔软的丝绸印制的斯大林肖像。看见了这个情景,卡车司机下意识地画了个十字。米佳系好了裤子钮扣,掏出一支香烟,向轿车走去。当他走近卡车时,卡车司机叫住了他。

卡车司机:同志!……那里,确实是柯托夫师长在车里吗?……

米佳:不……只不过有些相像……

他向那辆高级轿车走去。一个契卡人员迎面跑来,从米佳身边跑过。几秒钟以后,画外传来了一声枪响。

高级轿车里。傍晚。晚霞。

谢尔盖戴着手铐背靠着车座坐在那里。他的军装被撕破了,还染上了鲜血。

长脸契卡:嗨,这头驼鹿真够厉害的,好不容易才制住……

他的额头被弄伤了,衬衫也撕破了。坐在前面的大个子契卡正用手帕擦着嘴唇。米佳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过了一会儿那个开枪的契卡回来了。

米佳:我们走吧……

悬浮在田野上空的画像。傍晚。晚霞。

轿车在庄稼地里绕过那辆卡车驶上公路。卡车里已经不见了那司机的身影。

高级轿车里。傍晚。晚霞。

米佳注视着前方。

谢尔盖呼哧呼哧喘着气。他紧握着拳头,被打伤了的手关节上铐着手铐。谢尔盖微闭着双眼。

远处,树林的上空,斯大林的画像在阳光下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突然,谢尔盖的胸膛里爆发出一声可怕的呻吟,这呻吟几乎像喊叫。渐渐地,呻吟变成了绝望的号啕大哭。

米佳注视着窗外,自顾自想着什么。然后,他机械地吹起了那首谢尔盖邀他一起歌唱的歌曲的旋律:“清凉的早晨迎接我们……”

田野上空的肖像。傍晚。晚霞。

微风中领袖的肖像哗啦啦响着。从肖像的上方可以看到,一辆高级轿车驶过成熟的庄稼地,掀起一股尘埃。车里传出口哨吹出的歌曲旋律和被压抑的哭声……

戈洛文家娜佳的房间。夜晚。

在自己的小床上,幸福地微笑着的娜佳就要入睡了。突然她睁开眼睛,轻声唱出一段歌词:“疲惫的太阳温柔地告别了大海……”

而隔壁房间可以听见玛露霞压抑着的哭声。

莫斯科的街道。清晨。

天开始亮了。一辆轿车驶近莫斯科河畔的一幢房子。米佳下了车,向驾驶员挥了挥手,便消失在台阶上。

……轿车开走了。

镜头摄入在初升的太阳映照下开开微微泛红的一扇扇窗户。七楼上的一扇窗打开了。窗里一个白衬衫的衣袖一闪而过……

球状闪电在德米特里家里游弋。

老菲利普用法语嘟哝着什么,在屋子里徘徊,随手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东西:鞋子、长裤、衬衫、上衣。从上衣里掉出一支手枪……

菲利普:上帝啊,您倒是结婚吧,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也不致于坐在家中如此寂莫……

从盥洗室里传出轻轻的口哨声“清凉的早晨迎接我们……”,还有水龙头放水的哗哗声。

菲利普(用法语):瞧,现在可以半夜半夜地吹口哨了……因为过世的母亲不能……

菲利普把东西拿走,随手把每一间房的灯都关了。响起了电话铃声。

菲利普:去接吗?……

口哨声没有止息。可以听见水流的哗哗声。菲利普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向他自己的房间走去。

口哨声和水流声继续着,电话铃声同样响个不停。

这时,球状闪电缓缓地飞入了卧室。它停住了,稍稍燎着了白色的窗帘,然后开始平缓地向房间的深处飘去,在一张纸上散落了几颗火星,留下了几处烧焦的空洞……它飘过墙上的照片:米佳和小玛露霞、米佳和戈洛文教授、米佳在巴黎、米佳和契卡工作人员在一起。

球状闪电渐渐接近盥洗室。那里继续传来口哨声和水流声。电话铃声沉默了一会儿又响了起来。球状闪电向电话那边摇晃了一下,但又改变了主意,继续向前飘去。它慢慢地飘过走廊,小心翼翼地滑入盥洗室。

口哨声和水流声不绝于耳……

球状闪电在盥洗室里。清晨。

米佳躺在装满水的浴缸里。水已经接近他的下巴。米佳的脸是安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平心静气的。他闭着双眼,继续吹着口哨。

客厅里传来固执的电话铃声。

镜头拍摄米佳肩部特写。水下,他的胸部均匀地起伏着。而那水却不知怎么慢慢地变红了……

只是过后我们才看见米佳那切开静脉的伤口。粘稠的血浆像一缕缕绛紫色的日珥在水下爬行。

电话铃声。米佳的口哨吹出的旋律。闪电在水上散落的几点火星发出了丝丝声。然后它缓缓地向盥洗室的窗口飘去。窗外,可以看见克里姆林宫教堂的金顶在晨曦中闪亮……

画外传来了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米佳叔叔自杀后几个月,爸爸被枪杀了。太外婆、外婆和符谢瓦洛特·康斯坦丁诺维奇及柳芭在火车里被炸弹炸死。卡佳·莫霍娃嫁给了格鲁吉亚人,到梯比利斯去了。妈妈和我被流放到哈萨克斯坦。1955年,在爸爸被平反之后,我们又回了莫斯科。这时妈妈已经病得很重,她喝酒,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她死于1964年,就在赫鲁晓夫下台的那一天……可是我还活着……(唱歌)‘疲惫的太阳温柔地告别大海’……”

旧阿尔巴特街。深秋。雪。

在一张折叠椅上坐着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太太。她穿着一件旧外套,围巾是用少先队员的红领巾做的。她的膝头放着一架战前的手风琴。她面前的桥墩上放着一顶旧军帽,里面有几张揉皱了的卢布。

老太太忘情地唱着那首探戈。

四周一片拥挤和忙乱。

渐渐地,小提琴和吉他也加入了这位老太太的手风琴的演奏……

公园里的一条敞廊。白天。秋。雾。

镜头里渐渐显现出秋天多雾的公园。露天舞台上我们又看见了影片开始时的三人乐队。“疲惫的太阳”探戈舞曲回荡着。

公园里的长椅空落着。只有小姑娘娜佳坐在夏日剧场正中间,轻轻地伴唱。

娜佳(唱):“……在那一天,你曾坦白,没有爱情……”

(全剧终)

注释:

注1:米佳系德米特里的爱称。——译者

注2:“赫拉姆”系俄语中“文学艺术家村”的缩写,读音与俄语中的“教堂”相似。——译者

注3:米沙系米哈伊尔的爱称。——译者

注4:俄罗斯民间妇女穿的一种无袖长衣。——译者

注5:列利娅系叶莲娜的爱称。——译者

注6:维辛斯基(1883—1954),苏联法学家和外交家,苏联科学院院士(1939)。1933至1939年任苏联副总检察长和总检察长。1940至1953年在苏联外交部担任领导工作。有关于国家和法律等问题的理论著作,其中有些著作有错误观点(对证据、犯人供词、强迫作用等等估计过高),导致在实际工作中严重违反社会主义法制。——译者

注7:基里尔·格奥尔基耶维奇是基里克的名字,及父称,基里克系基里尔的爱称。——译者

注8:俄语“美妙的人儿”这一词由前缀“美妙”及“梯子”一词组成,而“奇迹创造者”这一词由前缀“奇妙”及“梯子”这一词的词根组成。——译者

注9:卡金卡系卡佳·莫霍娃的爱称。——译者

注10:拉赫玛尼诺夫(1873—1943),俄国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译者

注11:利达系莉季娅的爱称。——译者

注12:夏里亚宾(1873—1938),俄罗斯男低音歌唱家,室内乐歌唱家,导演,画家。1922年起侨居国外。——译者

注13:马格里布系非洲的一个城市。——译者

注14:奥尔古霞系奥尔加的昵称。——译者

注15:玛露希卡系玛露霞的昵称。——译者

注16:米京卡系米佳的昵称。——译者

注17:鲍列恩卡系鲍里斯的昵称。——译者

注18:米丘里系米佳的昵称。——译者

注19:穆霞系玛露霞的昵称。——译者

注20:娜杰日达是娜佳的名字,娜佳系爱称。——译者

注21:穆先恩卡系玛露霞的另一昵称。——译者

注22:娜杰日达系娜佳的名字,娜佳系爱称。“娜杰日达”俄语中意为“希望”。——译者

注23:加里宁(1875—1946),苏联国务和党的活动家,社会主义劳动英雄,1917年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参加者,1922年起为苏联中央执委会主席,1938年起任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译者

注24:俄语中,“公民防卫队”缩写的读音与“棺材”的读音相同。——译者

注25:柳苞芙·奥尔洛娃系苏联三、四十年代著名女演员。——译者

注26:卡鲁索(1873—1921),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美声艺术大师。——译者

注27:十月革命前俄国管理某些好学校及孤儿院的教育机构玛丽亚皇后事业部所辖剧院。——译者

注28:柯谢伊系俄罗斯童话中凶狠的瘦老头。——译者

注29:谢瓦系符谢瓦洛特的爱称。——译者

注30:肃清反革命和怠工特设委员会,肃反委员会工作人员的简称。——译者

注31:谢符什卡系符谢瓦洛特的爱称。——译者

注32:伏罗希洛夫(1881—1969),苏联党、政、军活动家,苏联元帅。——译者

注33:古多克琴系古俄罗斯的一种弦乐器。——译者

注34:俄语中“鹅群”和“坏蛋坏家伙”同义。——译者

PS:译自《电视剧本》杂志1994年第4期(莫斯科,1994)。俄文片名为Утомлённые Солнцем,直译应是《被太阳灼伤的人们》。本刊因延用众所周知的片名译法,故没有另改译片名。——编者


烈日灼人的相关影评

  • 6.4分 高清

    极光之爱

  • 7.4分 高清

    爱,藏起来

  • 6.4分 高清

    基友大过天

  • 7.1分 高清

    赤裸而来

  • 7.5分 高清

    萌动

  • 6.4分 高清

    神的孩子奇遇记

  • 7.5分 高清

    日后此痛为你用

  • 7.7分 高清

    非诚勿语

下载电影就来乐比TV,本站资源均为网络免费资源搜索机器人自动搜索的结果,本站只提供最新电影下载,并不存放任何资源。
所有视频版权归原权利人,将于24小时内删除!我们强烈建议所有影视爱好者购买正版音像制品!

Copyright © 2022 乐比TV icp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