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故事

（全面剧透，没看的和没看完的请止步，请回头，请看完再来库大赛以！）

以为又是个《虎与龙》（是的朋友们，依然是长濑智也+西田敏行的配方，我准备找时间再看一遍），谁料想啊谁料想，竟然是个《横道世之介》！这谁扛得住啊！《虎与龙》的阵容+《横道世之介》的精气神！双倍快乐double shot！

《横道世之介》是一部非常回甘的片子。当时看的时候没有特别大爆点，但莫名就变成了某种神话原型，某种母体motif，某种meta叙事，某种行业标杆，以至于凡是没有超越它的同类叙事都显得有点多余。《我家的故事》超越了吗？超越了。这两件事分开讲。

首先，我来试试拆分一下《横道》的叙事内核：一个因为活过而持续激励生者的主角。就是一定要有一个所有人但凡想起他来，就会呈现眯眼看夕阳和晚霞一般的无差别感叹脸，说，感谢他曾经那么一生悬命地活过，让我也想要像他一样（带着他那一份），继续努力活下去呢！仔细想一下，这种情绪其实是有宗教感的，无论是钉在了十字架上的耶稣，还是菩提树下的释迦牟尼，都可以无缝参与这个叙事。甚至可以认为横道世之介和观山寿一就是那些渡众生苦的（一）神佛平替，转为没有严格宗教信仰的人研发，比神话亲切比传说日常，但又带着神话和传说的智慧，非常感人。这种神的平替一般的存在，就要求这个主角具有一种摆脱了肉身/性感的吸引力，哪怕在故事途中也会陷入热恋或者亲亲抱抱，但这种类似爱情的东西，一定是作为一种退了烧的、事后冷眼旁观的、无我无色的被超越的一种阶段性存在。这是玛利亚的纯真圣母感，一种近距离目睹神迹的使徒视角。这是《横道》叙事区别于比如《情人》或者《洛丽塔》叙事的最大原因。观山寿一可不是谁的火焰，也不是谁记忆力沧桑的脸，他是个不带肉身繁殖属性的接引使者，就像这个剧里说的，是个天空树和精灵，任务是把在混乱中受苦的人们引导归位秩序的彼岸。

在这个基础上，可以看看《我家》比《横道》多了啥。

第一，多了文化传承的尊严感。能剧世家这个选题，太日本了，根本没法汉化。这个被成为国宝的行当，到底厉害在哪？就拿最后这个大剧《隅田川》为例。这个故事中的阴阳两隔与剧中的阴阳对话产生了显而易见的互文。这是一个太阳之下无新事的瞬间，但正是这种“因为一切要发生的都已经发生过了，所以我们并非毫无准备”的积累感，给身处文化系统中的经历苦难的个体提供了柔软安全的抚慰。举一个有关颜色的例子。我有一段时间非常沉迷于PS里的选色器，不论是什么颜色，只要你获得了它的RGB系数，就能够非常稳定非常精确地被重现出来。能剧就是一个巨大的选色体系，人生中的各种情景都能在里面找到互文场景，进而在互文对话中展现当下个案的独特感。我们的四大名著都是这种选色体系，我们的历史和文化也是。这就是文化传承尊严感的来源：“因为一切要发生的都已经发生过了，所以我们并非毫无准备”。观山家继续传下去了，《隅田川》也会继续演下去。在这个侧面，这个供人铭记、供人依靠、提供安全和抚慰的满月一般长明的银色侧面里，生活在职业宿命里的个体的压抑和无奈、传统的无处遁逃、女性的悲惨处境、家庭制度的令人窒息等等，都被暂时收在了月之暗面。《我家》做到了这个银色的亮面。

随手下一个RGB选色系数

第二，多了人生场域的尊严感。这是我长期对一神教的偏见所带来的一个视角。人生为什么是值得被带着责任感仔细维护的，而非可以胡作非为或者纵情享乐的？一神教给出的答案最直白，因为唯一的神选中了和认可了这个场域，天选之子当然要带着坚定的信念在这临时的场域中彰显神的荣耀，以便进入到下一个永恒的神的场域。亚洲区人民给出的答案更复杂，也更有意思。比如我们孔子著名的不语乱离鬼神。能的舞台是人生场域的一个很好的比喻。无论场外以及台下有多少混乱和危机，能剧的一方舞台是被特意认真开辟出来的，是洁净的，隆重的，矜贵的，是需要通过艰苦的练习并抱着郑重的心才能登台的，是连鬼魂都禁止入内的绝对的人的场域。人在其中创造意义，醉心于这个意义，维护这个意义的色泽和音准。这种"The show must go on"的心情还不太像是沉默的泰坦尼克号上孤注一掷的音乐家那般凄凉，而是一种“未知生，焉知死”的东方务实感，是带有“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日常琐碎温度和韧性的生命力量。在剧中，观山寿一被拦在了能剧舞台之外，却能够自由出入自由搏击（到底是个啥项目）的台子，因为西式的拳击台，台上和台下没有绝对的界限，是求生的生者观看同类求生，而能剧舞台的台上和台下有着非人（神鬼）界和人界的绝对界限，是向死而生的生者用吟唱和舞蹈向混沌索要一方专属人类的地盘。《我家》守住了这个神鬼不得进入的人的地盘。（观山寿一还因为这种守护被封为家宝。）

两个夸奖之外，不得不说，这个剧情伤感的剧本质上还是个点心，是个为活下去摇旗呐喊的宣传片。比起更灰色调的《火花》，国宝艺人家房产大、孩子多，不是草根们能比的，自然也代表不了更边缘的人们的故事。但银盘样的月亮有它的好处，即便知道它的暗面一直都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