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喊

并非很久以前，我偶然看到叶月里绪奈（Hazuki Riona）的一组特写镜头。她在黑泽清的《叫》（2006）中饰演一个鬼魂。我感到惊奇，当时心想：一张鬼魂的脸正在看着我！

我一直没法用别的事情把这种惊奇打发掉。我没有跟别人交流这种感受的欲望。也许没人和我有同感，甚至没有人能理解我这种感受，而我自己又没法淡忘它。我有点不顾一切想知道这组镜头“本身”是什么。

这个说法有点奇怪。通常某个具体事物是不会有什么本质的。如果我接触的只是摄影，有关于这位演员或这个角色的照片，这一点也不会打动我。看来问题在于时间。

我约莫记得最初的感受。作为观众，我自然是带着预期来看这部电影的。它标榜自己是一部恐怖片。我熟悉这位导演的一贯作风：他想讲点别的东西。但即使如此你也没法完全抛掉恐怖片的外壳。不如说这个外壳做得过于精致了。我不是个高明的观众。我总是无法把类型片的口味从艺术电影里剥离。

这组镜头把鬼魂的脸完全置于前景，光线没有刻意调暗，没有传统日式恐怖片关键时刻总是会出现的廉价音效，没有扭曲，没有变形。你无法找出这里有什么惊吓元素。我当时困惑不解。“我到底在看什么？”——“脸”。没错，我面前确实出现了一张脸。假使我还跟得上剧情，那么我正看着的是一张鬼魂的脸。可是，在传统日式恐怖片中，没有一张鬼魂的脸会以这种方式呈现。毫无感官刺激。“那么我到底在看什么？”

罗兰巴特的话：哀婉动人

我打算用一种物理的方式回答这个问题：和大部分观众一样，我看到不是照片，不是静止图像，是一组长达一分钟的段落特写镜头。在这一分钟里，这张脸在看着我，而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它打破了我的预期。我无法短时间内再次建立一套预期。每一种脸部特写都具有类似的效果吗？我不知道。就我的体验来看并不是这样。

希区柯克《惊魂记》中呈现了一个非常冷漠的杀手形象。在警官第一次发觉破绽向其求证的时刻，镜头给了杀手鹰一般的下颚一个从底部仰视的特写。在这个特写中，没有什么是说不清的。一切都服从于可见的效果。

既然最初的感受是一种被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看着的体验，那么，我想，理论家非常喜欢使用的“凝视（gaze）”这个词在这里基本毫无用处。譬如，“一个你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凝视着你”，这种说法通常没有太大意义。因为凝视预设了有一个什么东西在看着你。或者说，你像是傀儡一样被这种看黏合起来了。有一个你被看，同时你也注意到，你自己在这种看中自得其乐。但这不是我最初体验到的惊奇。这组长达一分钟的段落特写镜头没有给我带来什么。过于日常化的妆容一再提醒我，它与整部影片格格不入。与其说这张脸凝视我们，不如说这张脸带我们远离什么。我并不明白它要带我们远离什么，这也许就是这张脸的神秘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