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号街车

看完这部影片，不自觉地将其与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联系起来。从女主布兰奇·杜波依斯（Blanche Dubois）自然地联想到了小说中的凯蒂，两人都曾是南方庄园主的女儿，并且都是在遇人不淑后，“堕入风尘”，结局也有着相似的悲惨。

《喧哗与骚动》创作于1929年，故事发生在1910-1930年间；本片背景为1940年代，距离上一个“南方淑女”的悲剧也就不到10年的时间。这期间，南方种植园经济进一步衰落，而北方的工业现代化正如火如荼，美国国内的贫富差距进一步扩大。

不同的是，1940年代，美国还迎来了“反同性恋浪潮”和“新女权运动“。早在1930年，美国颁布了《海斯法典》，其中“清教徒”们制定的严苛条令使得同性之爱等所谓禁忌的情感无法直白地呈现在大屏幕上。本片改编自著名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的同名戏剧，而他本人正是一位同性恋。同性恋的敏感身份，使得田纳西对社会不平等环境下同样卑微的女性产生了一些共情，也更能从她们的角度来写作。本片里的女主无疑是这一社会背景下的悲剧，她前夫的同性恋身份被她发现后羞愤自杀而亡，而留下的她也最终精神失常。对这个无情的社会，田纳西无疑是批判的——这一悲剧的始作俑者是社会对同性恋的不认可，以及社会对一个走投无路的妇女的不接纳。

虽然本片塑造的男性角色有一些独特的“魅力”，有着亦正亦邪的“可爱”之处，虽然本片的正式海报也呈现出一种女主角对妹夫斯坦利“欲拒还迎”的诡异姿态，我还是更愿意将本片看作为一部本质上是女权主义的作品，因为田纳西的原著在本质上就有着女权主义的倾向。具体来看，可以有以下这些角度的解读：

（1） 马龙·白兰度的角色到底是不是一个典型的家暴男？

答案是“是”，毋庸怀疑。在妻子怀孕时仍喊狐朋狗友回家打牌至深夜，不满布兰奇播放音乐而将收音机扔出窗外，对怀孕的妻子动手，吃完饭由于不满妻子的责问开始扔盘子。这些不是家暴行为，又是什么呢？

在当时的美国，家暴的概念还没有开始形成，很多女性在这种恶劣的家庭环境里忍气吞声。甚至本片在刻画斯坦利这一角色时，以淋水、脱衣等镜头勾勒出他健美的身材有着过度美化家暴男的倾向。但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这无疑是家暴行为。就算斯坦利在片中顶着帅气的脸蛋、大秀身材，也不能掩盖他是一个恶棍和恶魔的事实。

而布兰奇在这一点上无疑是清醒的，她从小接受过古典的淑女教育，也被浪漫主义爱情所洗脑，理所应当地认为所选的伴侣应该是一个绅士。包括她曾经的同性恋前夫、她所“勾引”的学生，在她的描述里都是一些风度翩翩的角色，曾与之有过美好的回忆。而此时的斯坦利表现得全然相反——唯利是图、崇尚暴力，所以她不能理解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对其暴力行为的容忍和两者分分合合的激情，也不能理解妹妹近乎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式的痴情。从她果断劝妹妹离开斯坦利这一点来看，她内心是有着天生的女权倾向的，然而传统的教育、闭塞的城镇环境、缺失的经济条件限制了她内心进一步的觉醒。

（2） 既然无爱，甚至无性，为什么斯坦利要强奸布兰奇？

首先，斯坦利对布兰奇没有任何的好感，也不是简单的酒后乱性；布兰奇在他眼中只是一个人老珠黄、卖弄风情、教唆妻子的可恶角色。他对布兰奇的强奸行为，可以说是早有企图的，或早或晚都会发生，这是一种对他在家庭中绝对统治地位的捍卫和声明。

布兰奇在片中对斯坦利所谓的“勾引”也是不存在的，她的一些讨好行为只是为了给自己争取一个最后的容身之处。有些评论里对两者之间相互吸引、相爱相杀的过度解读，是无稽之谈。

在这一典型的男权制家庭里，由于布兰奇的父亲和丈夫角色的缺失，斯坦利是这个家庭的唯一经济来源，他成为了理所应当的“大家长”。他自认为家庭里的所有人和物都是归他所有，包括妻子斯黛拉、妻姐布兰奇以及她们之前掌握的财产“美梦庄园”。

在片中，他不断向妻子提到路易斯安那州所遵从的《拿破仑法典》，其中有一条是“妻子的所有物归丈夫所有，反之亦然。”这无遗表露出他对布兰奇可能“私藏”财产的觊觎。

当斯坦利的发财梦碎以后，他已经无所忌惮，面对妻姐对自己家暴行为的不满，他更加需要确认自己在家庭里的绝对统治权。原始的家庭结构里，男性对其中非血缘关系的女性的统治只能体现在他对她繁殖能力的剥夺或占有上，布兰奇显然还是一个有繁殖价值的女性，此时强奸她从而确立自己的统治地位成为了原始社会意义上的唯一选择，在这一层面上，斯坦利已经退化成了古人猿。

当然还有一些途径，是男性对女性的工作能力（包括家庭主妇做家务的能力）和经济财产的剥夺。而布兰奇此时已经没有任何财产而言了，她的精神状态也不允许她从事工作，所以她面临的结局，终将是被斯坦利强奸羞辱后，又从这个家庭里被驱逐。

（3） 斯坦利为什么要阻止其好友米奇和布兰奇结婚？

如果布兰奇成功地和米奇结婚了，她就可以从斯坦利和妹妹斯黛拉家中搬出去，这样他们可以落得个清净，为什么斯坦利要如此执着地揭布兰奇的老底、拆散他们两人呢？

首先通过散布关于布兰奇的丑闻谣言，他对布兰奇进行了一次彻底的“荡妇羞辱”，使得她在这个街区也丧失了求偶的机会，这本质上与所有社会里的男性对女性进行的荡妇羞辱无差。另外，男性同性之间有天然的竞争关系和联盟关系。如果布兰奇嫁给了米奇，首先意味着他丧失了对布兰奇的“控制权”，同时也意味着他和米奇的男人联盟（战友、工友、牌友）的破裂，所以他必然会选择破坏这种可能性。

（4） 布兰奇是不是一个不自爱的放荡角色？是不是一个四处勾引男人、寻找老实人“接盘”的角色？

为当时的社会环境所迫，大多数女性只能依附于男性，缺失工作、政治的权利。对一位南方的淑女来说，嫁个好人成为了唯一追求，而年轻、美貌在这种择偶环境中成为了女性的唯一竞争力。对于布兰奇而言，年龄成为了她的难言之隐，在成为明日黄花前，她只能尽快寻觅一个差强人意的对象，并与之结婚，而米奇就是那个街区唯一的人选。

而她由于接收过古典的淑女教育，对爱情还存有罗曼蒂克式的幻想。对于她的前夫、学生、甚至米奇，她都是投入了一些真心的。在她选择米奇后，也表现出了绝对的忠贞（然而这一切都被斯坦利破坏了）。所以指责布兰奇丧偶后的“放荡”、中年时的广撒网行为，都是不太客观的。

（5） 斯黛拉是否会觉醒？她与斯坦利家庭的未来如何？

我更倾向于预测，他俩不久就会重归于好，如之前大大小小的争吵一样。家庭主妇斯黛拉可能并没有做单身母亲的勇气，而斯坦利俊美的外表和身材仍是她所欲望的。失去了家姐和其他亲人，从此无亲眷可依靠，有着斯坦利血缘的儿子将她和斯坦利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最后的最后，经济基础仍决定着一切。

本片对于1920-40年代出生的美国人而言，应该是一个特殊的时代符号，回响在很多人的童年记忆里。作家冯内古特，作为1922年生人，曾经在其小说《时震》里写道：

在《欲望号街车》里，布兰奇·杜波依斯被妹夫强奸，送到精神病院后，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一向依赖陌生人的仁慈。”那样的台词、那样的场景、那样的角色构成了我年轻时情感和道德上的标杆，直到1996年的夏天依旧如故。那是因为我身处全神贯注的观众中，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场景，听到那样的台词时，整个人都石化了。……

我没有前往《印第安纳波利斯日报》工作，而是远赴纽约的伊萨卡上大学。自此以后，我就像《欲望号街车》里的布兰奇·杜波依斯一样，总是需要仰仗着陌生人的善意。

他通过引用该片，表达出对20世纪初战后美国所经历苦难的念念不忘，对那个曾经动乱残酷、亲人四散、只能依靠陌生人的社会心有戚戚。但他是不太可能从女性的角度来感受这一场悲剧。作为女性，布兰奇说出“我一向依赖陌生人的仁慈”这句话，并不是像一个初入社会的毛头小子一样茫然，这只是在走投无路时的自我嘲弄罢了，更像是一个落幕，言下之意是“我现已无人可依，让我自取灭亡吧”。